第三太空时代的安全挑战与规则构建
作者: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太空安全课题组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太空安全课题组 | 课题组成员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郭晓兵、北京跟踪与通信技术研究所研究员黄建余、中国军控与裁军协会研究员翟玉成
随着太空多极化、战场化、产业化三大趋势的发展,人类已迈入第三太空时代。在这个新的时代,太空军备竞赛、太空武装冲突、太空物体碰撞、太空资源争夺等安全风险剧增,而原有的国际太空军控规则已难以有效应对这些挑战。人类迫切需要就新时代的太空安全观凝聚共识,以构建和完善新的太空安全秩序。
太空安全挑战更趋严峻
如果说冷战时期的美苏太空竞赛是第一太空时代,海湾战争开启了第二太空时代,那么目前世界已迈入第三太空时代的大门。与之前相比,当下的太空安全挑战有以下三个突出特点。
一是太空日益拥挤,太空物体碰撞的风险增加。冷战时期,角逐太空的主要是苏美两家,其余具备航天能力的国家如英、法、中、日只是崭露头角,难望两个超级大国项背,更多的国家则基本没有能力利用太空。在第二太空时代,美国一骑绝尘,俄罗斯相对衰落,其他国家的航天力量逐步发展,太空领域一超多强格局明显。而在第三太空时代,太空格局日趋多极化,已有上百个国家拥有自己的卫星,其中10多个国家有能力从本国领土发射卫星。特别是中国航天崛起,近十年来航天发射和太空设施数量均居全球前两位,稳步迈向航天强国之列。此外,新型航天私企异军突起,太空技术探索公司、蓝色起源、维珍银河等公司涉足载人航天,发射巨型星座,一时风头正盛。
多极化使国际太空格局更趋均衡,航天发展更具活力,但也让太空变得更加拥挤。其中卫星碰撞和太空垃圾问题尤为突出。据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统计,地球轨道上有2600 颗报废卫星和1万块体积大于电脑显示器、2万块大过苹果、50 万块玻璃球大小以及至少1亿块小得无法自地球上准确标记的碎片。2009年2月,美国一颗铱星卫星与俄罗斯一颗报废的宇宙系列卫星相撞,开启人造卫星相撞先例。此后,航天器因撞击而受损的案例越来越多。2013 年1月,俄罗斯一颗科研卫星撞上一个质量不到0.02克的太空垃圾,顷刻间成为碎片。2021年6月,国际空间站的机械臂被太空垃圾击出小洞。2021年7月和10月,两颗星链卫星接近中国“天宫”空间站,中国空间站被迫采取紧急避碰措施。
二是太空战场化增加太空军备竞赛和太空武装冲突风险。人类甫一进入太空,太空军事化进程就已开启。但在第一太空时代和第二太空时代,太空的军事作用相对有限。到了第三太空时代,太空本身将成为战场,太空力量将作为一支独立军种实施攻防作战。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军事建制上,建设太空军蔚成潮流。2019年,美国成立太空发展局、太空司令部、太空军三大机构。法、日、英、印、德等国也纷纷效法,建立自己的太空部队。与此前的军事航天重在导弹防御和天基支持保障不同,当前各国纷纷成立的太空军把太空本身视为争夺领域,发展太空攻防作战手段,既包括导弹防御,也包括卫星攻防,乃至天基对地攻击能力。
在太空装备上,太空军备竞赛风险剧增。尽管太空军事化由来已久,但多数人认为,太空武器化进程尚未开启,因为还没有哪个国家在轨道中部署核、动能杀伤或激光武器,但这道红线已岌岌可危。美国高调推进太空武器研发,根据《未来几年防务计划》,美国将投入90亿美元发展太空攻防能力。美国太空发展局筹划构建由数百颗卫星组成的太空国防架构,直接与导弹相联,能发现并摧毁高超音速导弹等运动目标。其他航天国家也不甘落后。俄罗斯发展“努多利”机动反卫星系统、“隼”空基激光反卫星系统等多款反卫星武器。法国威胁使用纳米卫星和反卫星激光武器回击对手。日本计划在21世纪20年代中期发射干扰卫星。印度2019年3月进行反卫星试验,摧毁一颗在近地轨道运行的本国卫星。

在冲突风险上,太空战日益临近。在第三太空时代,太空有了其独立的地位,而且与陆海空整体军力结合极为紧密,卫星攻防不一定会导致核大战,那么在太空中动武的心理门槛就会降低。同时,美国此前具有的绝对太空优势受到冲击,为确保自身优势,美国欲以全政府模式不择手段进行大国竞争,在太空率先动武的可能性增加。美国在《太空防御战略》中提出,如果在太空中的威慑战略失败,那么就要赢得延伸到太空的战争。这很容易引发大国之间的冲突。
三是太空大开发拉开太空资源之争的帷幕。在第一太空时代和第二太空时代,商业航天发展有限。而到了第三太空时代,太空产业发展步伐加速,对各类太空资源的争夺更加激烈。例如,巨型小卫星星座的发展使得最具经济和实用价值的地球静止轨道变得炙手可热。再如,技术发展使原本遥不可及的太空矿产资源逐渐变成现实的财富源泉。美国太空战略学家加勒森说,各国在地球上争得头破血流,所争不过一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个百分点,而太空资源的价值则无数倍于全球GDP总额,善于开采利用太空资源的国家将获得与其领土和人口不成比例的优势。主要航天大国都在筹谋如何在方兴未艾的太空“淘金热”中多分一点蛋糕,而这也将成为第三太空时代的一个冲突之源。
国际太空军控规则亟待完善
为限制太空军事化,国际社会在20世纪60-70年代就制定了一系列条约,提出了维护太空安全的基本原则,作出了某些限制性规定,但这些规则不足以应对第三太空时代的安全挑战。
一是现有太空军控规则具有时代的局限性。现有国际太空军控规则基本确立于第一太空时代的早期。在这一时期,形成了涉及太空安全和发展的三大平台和五大条约。所谓三大平台,就是联合国大会、联合国和平利用外空委员会和日内瓦裁军谈判会议。所谓五大条约,就是《外空条约》《宇航员营救协定》《空间物体造成损害的国际责任公约》《关于登记射入外空物体的公约》和《月球协定》。经由这些条约,国际社会确立了太空是全人类共同遗产、和平利用太空、禁止在太空中部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基本原则。但受科技发展水平以及国际政治因素制约,这些条约有其不足之处,如没有禁止近地轨道的军事化,没有禁止发展和部署天基常规武器,也没有禁止反卫星武器,对“和平利用太空”“太空军事化”等具体概念没有明确界定。

二是大国围绕太空军控规则的博弈加剧。从2010年左右开始,关于国际太空军控规则的讨论和制定变得再度活跃,成为第三太空时代的突出特点。联合国框架内三大太空讨论平台均有新的进展。在日内瓦裁军谈判会议上,中俄积极回应各方对“防止太空武器化条约草案”的关切和疑问,并于2014年提出新的条约草案,对其内容加以澄清和细化。联合国大会2010年通过了《太空透明与建立信任措施决议》,2012年,联合国根据该决议成立透明信任措施政府专家组,提出信息交换、设施访问、信息通报、国际合作等提高透明度和增进信任的措施,其报告得到中美俄一致支持。此外,俄罗斯还在联大提出“不首先在太空部署武器决议草案”,2014年以来每年均表决获得通过。2017年,联合国大会决定成立防止外空军备竞赛政府专家组,就相关法律文书要素进行研究。2010年,在联合国和平利用外空委员会框架下成立了外空活动长期可持续工作组,就太空活动的最佳实践达成一系列共识,涉及太空碎片、太空活动以及太空态势感知、太空气象等。
在各种推进构建太空军控规则的倡议中,有三个影响较大。其一是中俄的“防止太空武器化条约草案”。其二是欧盟2008年底提出的“外太空国际行为准则”。该准则提出一系列自愿措施,重点强调避免故意摧毁太空物体,减少制造碎片,加强透明和信任措施建设。该倡议一度声势颇大,但因在自卫权等问题上过于偏向美国,遭到多方批评,2015年之后偃旗息鼓,近乎休眠。其三是英国提出的“负责任太空行为准则”,建议各国就何为负责任的外太空行为准则达成共识。2021年11月,联合国大会第一委员会通过英美提出的决议案,设立工作组,就负责任太空行为的规范、规则和原则提出建议。该工作组将在 2022 年和 2023 年举行两次会议,并于 2023 年秋向第78届联大提交报告。该倡议与欧盟的“外太空国际行为准则”有颇多相通之处。
国际太空军控规则讨论之所以突然升温,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太空安全风险陡增,强化现有国际军控规则已渐成国际主流看法,因此涉及太空安全的联大决议多获高票通过。其次,美国认为太空“民主化”对其太空霸权构成挑战,急于抢抓第三太空时代的规则制定权。最后,太空军控与太空国际治理日渐融合,部分新的太空军控规则以和平利用太空之名悄然确立。
三是完善和强化太空军控规则面临重重障碍。太空军控讨论虽然热烈,但要取得突破并不容易。军事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将太空视为“终极高地”,太空军力发展方兴未艾,无意限制太空军备;政治上,大国竞争加剧,彼此猜忌加深,通过军控共谋安全变得更难;技术上,太空技术军民两用性突出,太空武器、太空攻击等概念难以明确界定,难以进行有效核查。其中最大的障碍是,各国对太空安全的基本原则缺乏共识,难以确定推进目标和路径。
概而言之,目前太空军控规则存在三大争议。首先是太空资产安全与太空军控先后之争。太空领域的安全问题分为两类。一类是太空的武器化和战场化威胁,另一类是随着太空日益拥挤而带来的碰撞风险升高、轨道与频率稀缺性显现等太空资产安全问题。有的国家主张应当先立乎其大者,禁止风险最大的太空武器化和战场化。有的国家主张从简易处入手,先谈太空碎片、交通管理等太空资产安全问题。
其次是太空软法与硬法可行性之争。有的国家主张制定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文书,由上而下禁止太空武器化。有的国家倾向于讨论透明和信任措施以及自愿性规则,由下而上构建国际太空软法。
最后是太空霸权与太空民主化的目标之争。有的国家谋求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主导太空安全话语权、规则制定权与解释权,将太空安全规则制定作为维护太空霸权和绝对自由、打压和遏制他国的工具。有的国家则主张关于太空军控的讨论应该坚持多边主义,避免政治化、歧视性和排他性。目标的差异决定了太空军控优先事项和实现路径的不同。
如果要在完善太空军控规则方面切实取得进展,必须正视这些分歧和纷争,设法就太空安全基本原则达成共识。否则,纠缠于具体的技术问题和国际博弈的短期利益考量,就会迷失大方向。如果在急需建章立制的太空大开发前夜无所作为,就有可能释放出太空战的魔鬼,一定要防止第三太空时代成为一个大冲突大破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