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与被哭:贾岛的生前身后

作者: 田恩铭

贾岛(779年—843年),中唐“韩孟诗派”中的骨干诗人,其诗颇受韩愈、张籍赏识,也有“尚奇”的特点。

贾岛也是个有故事的诗人,他最负盛名的是“推敲”诗案,是个写诗十分专注的诗人,人称“诗奴”。历代诗家多认为贾岛在唐诗中自成一体。

然贾岛格局与体量不大,也不是很有才华的,属于“苦吟”的代表人物。他的“苦吟”与孟郊齐名,诗风也接近,故并称“孟贾”。又因为他与姚合比较接近,二人皆长于五律,故并称“姚贾”。

贾岛早年家境贫寒,生计无落,出家为僧,法号无本。他虽生在唐代,然国力顿衰,衰世之象已显,而其平生遭际坎壈,处境迫蹙,加之深受佛教之影响,诗兴趣和创造力的投向,多集中在表现那些离群索居的狭隘生活场景,其目光收归到近旁之物象,以一己之愁思而搜幽寻僻,而苦于推敲,雕字琢句,凝练孤僻幽深的诗意。

苏轼以“郊寒岛瘦”评价孟郊、贾岛的诗歌,高度凝练,也十分精准。《文心雕龙·风骨》有“若瘠义肥辞”之说,贾岛之“瘦”与“瘠义”之“瘠”相近。也就是说,贾岛之“瘦”,于内涵而言则是意蕴淡薄,缺乏深刻厚重、含蕴不尽的情思,而其题材上则多眼前身边的寻常风景与物事,而境界不高,气象不大,格局狭小,所以,也常遭后世诗评家的批评指责。

贾岛还俗,终身不第,功名无缘,只做过短暂的微官,遂州长江县(今遂宁市大英县)主簿。故而其诗文集名《长江集》。晚唐韦庄曾上疏请追赐贾岛进士及第,并授以拾遗官衔。据李知文《贾岛在唐诗发展史的地位》中统计,《全唐诗》里晚唐诗人怀念贾岛的诗,多达38首,大大超过了怀念李白、杜甫、韩愈等人的诗。

贾岛对后世的影响颇大,包括他的衰世文人心态,晚唐五代的很多诗人、南宋的江湖诗派、永嘉四灵以及晚明的竟陵派都受其影响。

——王志清(文学教授,唐诗学者,王维研究专家)

贾岛写过几首“哭”诗。这几首哭诗与当时诗坛的重要人物有关。贾岛离世之后,又有友朋及后人以诗为之哭。哭逝者是诗歌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哭友人、被友人哭,或者被后人追忆,算是人生结束后的余响,从中能够看出逝者的影像。

哭友人:自家人生的关注点

长安米贵,偏要执拗地留在长安,年复一年,贾岛有韩愈、张籍、王建等人的唱和,故而留下来了。科场可不是平静的世外桃源,而是士子们出风头的地方。贾岛打算用诗歌叩开柴扉,原东的花开了,他给有地位的诗人写诗,令狐楚、元稹、韩愈、张籍自然是献诗的对象。贞元十七年(801),贾岛在龙门香山寺为僧。正是这个时候,因献诗韩愈而两人订交。接受韩愈的建议,贾岛返乡修习举业。自此,贾岛踏上了漫长的求仕之路。从洛阳到范阳,再到长安;从修习举业到还俗应试,再到谪宦长江主簿,贾岛沉入宦海而不得而入,踏上了追求名利的漫漫长途。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条通途,而是充满屈辱又无比艰辛的苦路。

贞元十八年(802)至元和六年(811),贾岛一直在家乡范阳修习举业。元和七年(812),贾岛入长安。韩愈、张籍、王建、孟郊、姚合陆续进入他的生活,其中孟郊、卢仝、张籍等人陆续离世,这些诗友与贾岛的长安时间密切相关,《哭孟郊》《哭胡遇》《哭张籍》《哭卢仝》,每一首诗的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

贾岛哭的第一位友人是孟郊。“郊寒岛瘦”是苏轼给出的诗歌风格评价,这样的评价将两人的人生也联系起来。孟郊一生贫寒,年近五十方进士及第,此后进入宦海却职位低卑。元和九年(814),贾岛三十六岁,孟郊卒。贾岛《吊孟协律》写尽此番境况,诗云:

才行古人齐,生前品位低。

葬时贫卖马,远日哭惟妻。

孤冢北邙外,空斋中岳西。

集诗应万首,物象遍曾题。

诗中写出才高位低,贫而无子的哀愁,此生遗憾何等深。此刻的贾岛,虽然贫寒却对未来充满希望。贾岛有《哭孟东野》:

兰无香气鹤无声,哭尽秋天月不明。

自从东野先生死,侧近云山得散行。

贾岛把失去师友的悲痛诉诸笔端,借助地域空间而益发沉重。贾岛是孟郊的仰慕者,从《投孟郊》中对于孟诗的赞美就可以看出来,而孟郊《戏赠无本二首》也对贾岛有所肯定。

贾岛哭的第二位友人是胡遇。大和四年(830),贾岛52岁。年轻诗人胡遇去世,贾岛、张籍、朱庆馀均有诗哭之。张籍《哭胡十八遇》一诗主要叙述胡遇早得诗名,亦进士及第,而去世之际“幼子见生才满月,选书知写未呈人”。 朱庆余《哭胡遇》则重在忆旧游,出语情深义重,“每向宣阳里中过,遥闻哭临泪先垂”写尽无限悲情。而贾岛《哭胡遇》与朱庆馀的意思相近,直写失友之痛状,突出死者之“夭寿”。诗云:

夭寿知齐理,何曾免叹嗟。

祭回收朔雪,吊后折寒花。

野水秋吟断,空山暮影斜。

弟兄相识遍,犹得到君家。

贾岛哭的第三位友人是张籍。与孟郊、胡遇相比,张籍仕宦通达,属于成功人士。张籍是中唐诗坛不可忽略的诗人,与韩、孟交深,与元、白却也相知不浅。贾岛有《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一诗,据齐文榜先生的考证,贾岛与张籍早在元和元年(805)即已相识。元和七年(812),贾岛入长安应试,居住在延寿寺,张籍则住在延康坊,彼此相距不远,故而时常走动。贾岛有《酬张籍王建》《张郎中过原东居》,张籍有《过贾岛野居》《与贾岛闲游》,因为知赏,已入官场的张籍与身为举子的贾岛相得甚欢。日本学者松原朗专门就此还原了贾岛在原东居的生活,绘就了一幅以贾岛为中心的诗友交游图。大和年间,贾岛有《宿姚合宅寄张司业》。大和四年(830)春,张籍于长安病逝。贾岛《哭张籍》诗云:

精灵归恍惚,石磬韵曾闻。即日是前古,谁人耕此坟。

旧游孤棹远,故域九江分。本欲蓬瀛去,餐芝御白云。

与《哭孟郊》《哭胡遇》相比,贾岛的这首诗显得平静一些,诗作充溢着一股祥和的仙气,仿佛张籍去另一个世界祈求长生去了。同时为之哭的还有无可,《哭张籍司业》云:

先生抱衰疾,不起茂陵间。夕临诸孤少,荒居吊客还。遗文禅东岳,留语葬乡山。多雨铭旌故,残灯素帐闲。乐章谁与集,垄树即堪攀。神理今难问,予将叫帝关。

贾岛哭的第四位友人是卢仝。大和九年(835),57岁的贾岛仍为一介布衣。贾岛《哭卢仝》云:

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

空令古鬼哭,更得新邻比。

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

天子未辟召,地府谁来追。

长安有交友,托孤遽弃移。

冢侧志石短,文字行参差。

无钱买松栽,自生蒿草枝。

在日赠我文,泪流把读时。

从兹加敬重,深藏恐失遗。

按照《唐才子传》所述,卢仝与友人一起在宰相王涯的书馆中欢宴,晚上留宿。孰料“甘露事变”发生,官兵将其捕获,任由卢仝如何争辩都未能躲过厄运,最终被杀。贾岛与卢仝均为“韩门弟子”,卢仝贫寒一生,终未获得一官半职。其“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二人命运境遇相仿,贾岛也在哭自己。

孟郊、张籍与贾岛亦师亦友,卢仝则为挚友无疑,他们之间常常以诗对话。离开这个世界后,剩下的依然以诗当哭。此外,贾岛还有《哭宗密禅师》:

鸟道雪岑巅,师亡谁去禅。几尘增灭后,树色改生前。

层塔当松吹,残踪傍野泉。唯嗟听经虎,时到坏庵边。

《哭柏严禅师》:

苔覆石床新,师曾占几春。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塔院关松雪,经房锁隙尘。自嫌双泪下,不是解空人。

这两首诗的风格与前面的大有不同,这或许就是尘世中的贾岛与方外的贾岛天然的区别。鸟道、野泉、绿苔、石床、松雪、禅房,独立空间的禅语、禅意在这些意象中通向寂灭,笔下的诗性盎然遮蔽了追怀逝者的大悲痛。诚如陈允吉《佛教中国文学溯论稿》所说:

贾岛平生处境迫蹙而作诗特别专挚,其兴趣和创造力的投向,往往集中在表现那些离群索居的狭隘生活场景,今究其作品内确曾被诗人殚思竭虑去精细摹写之情事,大率都是他人生经验里尤能引起自己珍视的东西。

友人哭:科场沉浮的镜像

会昌三年(843)七月,贾岛卒于普州官舍。贾岛身后,为之哭者甚众。友人苏绛所作《贾司仓墓志铭》是现存最早的贾岛传记。关于贾岛的文学才能所记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擅长五言诗,云:“公展其长材间气。超卓挺生,六经百氏,无不该览。妙之尤者,属思五言,孤绝之句,记在人口。”仕宦经历却屡遭挫折,“穿杨未中,遽罹诽谤。解褐授遂州长江主簿。三年在任,卷不释手”。二是创作风格以清澹为主,云:“所著文篇,不以新句绮靡为意,澹然蹑陶谢之踪。片云独鹤,高步尘表。长沙裁赋,事略同焉。”《新唐书》云:“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唐才子传》则重在叙事,将《新唐书》所叙之事加以细化,韩愈、刘栖楚与贾岛的故事惟妙惟肖。

诗家笔下常常聚焦的是贾岛的“谪宦”境遇,如无可《吊从兄岛》云:“谪宦竟终身。”齐己《读贾岛集》云:“离秦空得罪。” 杜荀鹤《经贾岛墓》云:“谪宦自麻衣。”李洞、崔塗、李克恭、曹松均有诗述及“谪”或“谪宦”,可见,贾岛未及第便被迫离开长安而入浊流一事成为身后关注的焦点。为之伤、为之悼、为之哭,诗句如秋天的雨滴落下来,落在有些干瘪的纸页上。

贾岛病逝,第一伤心人必是姚合。贾岛与姚合并称“姚贾”,又有学者将以他们为中心的创作群体称之为“姚贾诗派”。姚合与贾岛是平辈人,两人唱和不断,姚合写及贾岛的诗有12首,多以《寄贾岛》《别贾岛》《喜贾岛至》《夜期贾岛不至》命题。贾岛写及姚合的有《重酬姚少府》《寄武功姚主簿》《喜姚郎中自杭州回》《送姚杭州》《酬姚校书》《酬姚合》《黎阳寄姚合》《宿姚合宅寄张司业》《夜集姚合宅期可公不至》等诗作。别时怅惘,赋诗言之;相见则喜,赋诗言之;夜宿集会,赋诗言之。贾岛离世,姚合自然是悲戚不已。姚合有《哭贾岛二首》,第一首主要叙及贾岛离世的情感,诗云:

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名虽千古在,身已一生休。

岂料文章远,那知瑞草秋。曾闻有书剑,应是别人收。

生前的图景皆已过去,诗名尚在,人则作古,所追求的一切均就此休止。

第二首则聚焦于身后事,诗云:

杳杳黄泉下,嗟君向此行。有名传后世,无子过今生。

新墓松三尺,空阶月二更。从今旧诗卷,人觅写应争。

人是走了,留在诗家名望,却没有子嗣留下遗憾。此时的诗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白日墓前送别,夜晚难以入眠。老友已不在,那些留下的诗卷定会传之久远。

贾岛离世,第二伤心人当为无可。据《唐才子传》,贾岛出家为僧,与无可一起在青龙寺,无可称呼贾岛为从兄。张籍、马戴、姚合是他们共同的诗友。贾岛有《送无可上人》《寄无可上人》,无可有《秋寄从兄贾岛》《客中闻从兄岛游蒲绛因寄》。早年同处寺院,而后交谊日深。无可《吊从兄岛》:

尽日叹沉沦,孤高碣石人。诗名从盖代,谪宦竟终身。

蜀集重编否,巴仪薄葬新。青门临旧卷,欲见永无因。

一句“孤高碣石人”道出知之深、情之笃,当初还俗入世,几经浮沉,一代诗人竟然以终身“谪宦”落幕,这是无可最惋惜的,故而反复言之。

贾岛离世,还有一位伤心人是安锜。安锜是贾岛的普州同事。陶敏《全唐诗作者小传补正》依据何光远《鉴诫录》的记载,认为当是“崔锜”。其《题贾岛墓》云:

倚恃才难继,昂藏貌不恭。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

驰誉超先辈,居官下我侬。司仓旧曹署,一见一心忡。

细读此诗,“骑驴冲大尹”指的是贾岛骑驴冲撞刘栖楚的故事,“夺卷忤宣宗”指的是贾岛得罪宣宗被贬宦的故事。如果诗作者真的是其同事,那么这是关于贾岛的两个故事的最早记载。作为同事,作者感慨贾岛才华横溢而官位低微也是自然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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