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

作者: 成业

当人们起舞时,第一个动作通常是张开双臂。人有飞翔的欲望。

——朵渔 《执迷者手记》

秋日午后,云都是灰色的,从山顶向下看,山下的一切显得很近。车辆从马路上经过,像春天破土而出的虫子,漫无目的地朝着不同方向窜动。

王昊跪坐在草地上,看着这沉闷的场景,感到昏昏欲睡。他的膝下,一些青草还沾着秋天的露水,露水透过轻薄的衣料沁透进来,膝盖骨瞬间感受到的凉意让他一个激灵。他站起身,抬头看向阴郁的天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进入了他的视线。

风筝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晃动了几下,和他打了个招呼,又慢慢后退。起风了。王昊紧了紧自己的外套。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风筝、塑料袋或是纸片会飞到山顶。他生活的这座山只有一百多米海拔,风大的时候,一些东西会从山下的世界来到这里。但更多时候,就像这只风筝一样,只是在他的眼前飘过。

风又把风筝吹回城市上空去了。灰色的天空下是一座座大厦,这些大厦有着清一色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城市的轮廓。看着这个大厦组成的世界,王昊感到山下的一切距离自己真是太遥远了。

这时,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邮差,骑着他的摩托车,载着他的女儿小云,从山间小路上来了。

王昊听到摩托车的轰鸣,立刻从地上起来,朝那扇生锈的铁门跑去。

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王昊缓慢地打开沉重的铁门。骑着摩托的邮差出现了。

小云坐在邮差的身后。小云穿了一件白裙子,她的裙摆在摩托车后座不时扬起。风吹在王昊脸上,他感觉到风是冰冷的。他的脸微微发烫。

邮差的摩托在铁门前停下,小云的裙摆也落了下来。

父亲这时也出来了。邮差放下一个装满食物的袋子和一桶水,父亲拿起袋子和水桶,就要往气象台走。邮差拦住父亲说话。小云从摩托车上下来。

王昊看见小云的脚落在地面上,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圆头黑皮鞋,黑皮鞋上面是一双白袜子。白袜子遮住了她的脚踝,让她的小腿看上去比上次粗了一些。

王昊上次见到小云还是夏天。小云说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很贵的红色泳衣。那天小云刚刚洗过头,发梢还是湿的。王昊在脑海里想象出小云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穿着红色的泳衣,发梢还挂着水珠的样子。

这样想着他的脸就烫起来了,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低下脑袋的那一刻,王昊注意到了小云趿着拖鞋的双脚。他发现小云弯曲的脚踝很白,脚踝上方的小腿细细的。

那以后,小云的脚踝和小腿就一直留在王昊的记忆中。现在,他看到小云变粗了的小腿不免有些失望。他往上看,发现小云的大腿也变粗了。小云整个人比过去胖了一圈。王昊惊奇地发现,小云胖了以后比过去更好看了。

一个夏天过去,小云好像长大了。她本来就比王昊高半个头,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了。小云白色连衣裙下包裹的胸脯也变得鼓鼓的,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大人了。

“你傻了,不会说话了吗?”小云看着他笑着说。

那种大大咧咧的口气,让王昊觉得那个熟悉的小云又回来了。他想告诉小云他觉得她变得比以前漂亮了,但他犹豫了半天,却说:“你胖了。”

小云给了王昊一个白眼,不再说话了。她用那双崭新的黑色圆头皮鞋踢着气象站门口的杂草,王昊看到她的胸脯在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赶紧扭过头去,看向正在和父亲说话的邮差。

“这次不同了,病毒变异了。”邮差表情凝重地说。

王昊看到父亲礼貌地冲着邮差点头,但他一直没有放下手里的袋子和水桶。

邮差总是告诉他们山下的世界发生的灾难——病毒、金融危机、自然灾害,这让王昊觉得山下的世界随时都可能崩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下的城市看起来却越来越繁华,人也越来越多。

他曾经好奇地问小云,山下的世界是越来越坏了还是越来越好了。小云说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只有读很多书才能明白。小云说她读的书还不够多,不能回答这么大的问题。她还劝王昊要下山去读书,只有读了书才能知道世界是好是坏。

王昊告诉小云,他不可能下山去读书,因为他的父亲从来不离开他的气象站。他曾经问过父亲,自己可以去山下读书吗?父亲说他可以去,但他是不可能陪他下山的。于是,这么多年来,他就只能跟着父亲读书识字。

王昊告诉小云,父亲还教了他数学、音乐。父亲说学会文字、数字和音符,他就学会了所有最重要的东西。小云听了只是摇头,她说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要学。比如地理、历史和物理,这些东西也很重要。

王昊把小云的话告诉父亲,父亲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王昊看着邮差一直对着父亲说话,父亲却只是偶尔应和两声,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礼貌地点头微笑。他突然很害怕父亲露出那种不以为意的笑容。

“我真的胖了很多吗?”小云的声音打断了王昊的思绪。

王昊转过头,小云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委屈。

王昊认真地看着小云,说道:“你胖了比过去好看。”

“骗人,”小云笑了,“那我过去是有多丑?”

“我没有骗你,你就是比过去好看了……”

王昊说着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便再次把脑袋低下。

小云歪着头,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云笑得整个人都在颤。小云颤得王昊的心也开始颤抖了。

一阵山风吹过,小云的裙摆扬起,一双圆润的大腿暴露在王昊眼前。王昊还没有看清,小云就慌忙用手压住被风吹起的裙摆。

小云不笑了。但她还是歪着头,看着王昊。王昊紧张得喉咙发痒。

风还在继续吹。小云把压住裙子的手往上挪了一点,白色的裙摆又扬起来了,王昊再次看见了那双圆润的大腿。

王昊的喉咙更痒了,像是有小虫子顺着他的食道向他的嘴里爬。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云又笑了,她把头歪到另一边去,又开始发颤。小云颤抖得越厉害,王昊就咳嗽得越厉害。

直到邮差和父亲说完话,发动了摩托车,王昊的咳嗽也没有停下来。

小云坐上了摩托车,笑着和王昊挥手告别。王昊一边咳嗽一边朝小云挥手,然后看着邮差的摩托车后座小云白色的裙摆随风飞扬,离他越来越远。

王昊看着邮差和小云消失在山路尽头。他站在铁门前,听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变得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听不到为止。

王昊又在门前盯着空荡的山路看了几分钟,才关上门走回气象台。他看见通向气象台的走廊上,有一串被露水沾湿的鞋底踩出的脚印。这些脚印深浅不一,是父亲留下的。父亲才不到五十岁,已经步履蹒跚。

王昊走进气象站,气象站的墙上写着严禁烟火的公告,而父亲就在公告下吸烟。他从父亲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他站在窗前,开始看着窗外发呆。他脑子里都是小云歪着头看着他的样子,歪着头对他笑的样子。

他甚至还能听到小云的笑声。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小云已经下山了。回荡在他脑中的小云的笑声,让他有些恐惧。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隔着玻璃外头呼啸的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听着风声,王昊内心平静了一些。他专心去看窗外的风景,想借此冲淡小云的形象和笑声。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这座山另一侧的风景,广阔的江面像被一面巨大的筛子反复筛过,泛着白色的浪花流去。这座城被几座小山包和一条江围绕,在他童年的时候,江面上布满了渔船。

如今,只有一艘旅游观光的轮渡偶尔经过。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轮渡都会开来一次,再开回去。轮渡开一个来回,便到了晚饭的时间。

王昊听着轮渡的汽笛声响起,小云的笑声越来越遥远。

几滴雨水落在玻璃上,江面上也密密麻麻地落满了雨,变换着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淅沥的雨声混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传进他的耳朵,屋子里秋天的凉意更重了。现在,王昊彻底摆脱了脑海中的小云的纠缠。

父亲总在雨天听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他曾说巴赫的这个钢琴曲集均衡地使用了十二个音阶,在数学上是近乎完美的,在这样完美的曲子的映衬下,杂乱无章的雨声也好像具备了某种规则的韵律。父亲对规律的追求让王昊心生畏惧。

轮渡开过江面。

王昊看着轮渡慢慢驶出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它又缓缓地开回来,向着另一个方向驶去,最后再次消失不见。雨声和钢琴声一直在持续,当钢琴声停止的时候,王昊知道该吃晚饭了。

单调的雨声中,他走出房间,气象站的电脑桌上已经摆着两副碗筷,一盆米饭和三个菜。父亲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会还有工作。王昊沉默地坐到父亲对面。

“忘记做汤了,自己倒水喝,吃完收拾一下。”父亲很快放下碗筷对他说道。

父亲走出了气象站。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充一颗热气球,在热气球尾部系上一个气温探测仪,然后把热气球放到天上。这是他一天最重要的工作。

吃过饭,王昊到厨房洗碗。厨房里只有简单的锅碗瓢盆,收拾起来很方便。多年来,父亲一直过着最俭朴的生活。他是这个气象站的气象员,每天要做的就是放一颗热气球监测气温,然后把收集到的数据上传到系统。

从出生开始,王昊就一直跟着父亲在山上生活。一开始,王昊的母亲也在。王昊对母亲只有模糊的记忆,印象中她总是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抱怨着天气。父亲说母亲有精神病,王昊不知道这是玩笑还是真的。父亲开玩笑时也总是表情严肃。

王昊五岁那年的冬天,母亲突然离开了。王昊最后对母亲的印象是在她离开那一天早晨,母亲坐在床边,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披散到腰部。母亲的眼窝深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上去叫人害怕。母亲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王昊不敢接近母亲,只是站在原地。

看见王昊站在原地,母亲突然颓丧地垂下头,抱怨起天气:“这该死的天气,让人整夜睡不着!”

那天,母亲离开了气象站,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王昊曾经提出要下山去找母亲,父亲说他可以去,但他是不可能陪他下山的。那条下山的路他从没有走过,他对它有种莫名的恐惧,于是还是放弃了。

每到冬天,山上的雾气变得浓密,下山的路笼罩在雾气当中。王昊有时会打开铁门,一个人看着雾气中的山路发呆。

收拾完碗筷,王昊从厨房出来,走进气象站。宽敞的气象站里只剩下两把木椅,一张电脑桌,一台电视机。王昊坐在其中一把木椅上,凉意袭来。斑驳的夕阳透过气象站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脚边。

王昊看着地上的夕阳,想起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打开铁门,看着金色的夕阳透过山间树木的枝叶,洒在山路上。他看着那些明亮的光点,渐渐黯淡下去。雾气慢慢爬上来,山路变得模糊。他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整个人快要冻僵了。

突然,摩托车的声音出现了。

他听着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蓝色衣服的邮差载着小云出现在他面前。摩托车经过的地方,雾气向四周散去。王昊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邮差停下了车,父亲出来了。小云从车上下来,对着王昊笑了一下。那时候小云的头发很短,像一个男孩子,她穿着厚厚的夹克,一边搓着手,一边冲双手哈着热气,一边念叨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这山上真冷,山上的冬天真冷……”

小云一边搓手、呵气,一边冲着王昊笑。王昊也笑了起来。

“你傻笑什么?”小云说着走到王昊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小云的手像冰块一样冷,一股寒意从王昊的手掌传到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快松开,你的手好冰。”王昊握住小云的手说道。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小云用她冰冷的手紧紧抓住王昊的手,她的力气比王昊大很多,捏得他的手生疼。

那天的天气很冷,父亲破天荒地邀请邮差去气象站里休息一下。小云牵着王昊的手往气象站走,她的手越来越暖了,王昊的手却越来越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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