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纪事

作者: 赵兴荣

“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神农本草经》(东汉)

1

早在童年时代,茶叶就深深嵌入了我的生命里。

我对茶叶最初的印象,始于祖父的火塘。幼时,祖父上了年纪,已经不事稼穑,总在厢屋里向火、煮茶。家里来了客人,祖父狭窄的火塘边上总是热闹而拥挤。客人落座,祖父开始煮“雷响茶”招待客人。客人们挤挤挨挨围坐火塘,大声大气聊天,用土瓷碗饮酒,吸比脸还大的水烟筒。

我和妹妹倚在篱笆门边,看祖父煮茶。祖父用竹火钳从火塘边小竹篮里夹出杨梅炭、栎炭,放进火塘,这种木炭无烟而力猛,炭火温度特别高。祖父神情专注,用棕叶扇轻轻煽动炭火,火炭有节律地明暗。木炭在火塘里慢慢燃起来,温热的火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待炭火燃开,祖父用竹火钳提起漆黑的土陶罐在炭火上烘烤,起落有度,那土罐与炭火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在牵引着。拿准火色,祖父往土罐里丢进一大把茶叶,用竹火钳轻轻晃动土罐,使茶叶受热均匀。茶叶在炽热的陶罐里变得焦黄,发出浓烈的茶香。这“雷响茶”,煎茶是顶重要的,火候不到,香味不够,煎得过了,茶叶就焦煳。煎茶时,火塘正上方,一把炊壶挂在楼檩间伸下来的被烟火熏得黑亮的粗铁链上,开水在炊壶里“呼噜呼噜”沸腾。茶叶煎好,祖父把土罐提到火塘边,倒入沸水,水入土罐而沸腾不止。

欢腾着的沸水,涌入高温的土罐,茶罐里“呼—咝—”作响,颇似雷鸣,似茶水重生的欢呼,似土罐巨大的叹息。茶叶在化成灰烬前的最后一瞬,突遇生机而涅槃。

“雷响茶”成,以茶盏呈在客人们眼前,茶汤深黄。客人们可以依着自己的喜好,往杯子里掺入开水。但祖父的客人以“能吃苦”为荣,不掺水,豪气地喝。咬着牙,像喝烧酒,咽下极苦极浓的茶汁。祖父眼眉舒展,像是圆满完成了一项庄严的待客仪式。

这个时候,祖父常喊我的小名,来,来,给你喝一口。

祖父杯中酽浓的茶汁令我直摇头。客人们狡黠地看着我笑。祖父笑得山羊胡在火光里颤动。

我和妹妹年龄稍大,看到祖父煮好“雷响茶”,拿着小竹杯放在祖父面前,他会给我们倒上小小一杯。我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咬着牙小口啜饮。品着苦涩,相互看着,眼睛笑得只余一条缝。

祖父煮“雷响茶”,是从他赶马的时候开始的。

回望几十年前的时光深处,高黎贡山寂静幽暗的密林间,商贾骑马,走卒挑担,腾越至大理的山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祖父跟随马帮在险峻崎岖的山间穿行,马铃声、铓锣声、赶马人粗犷的歌声,惊起林中鸟,扑棱愣从树林间飞起。行至狭窄路段,一个赶马哥敲响系着红布的铜制大铓锣。铓锣低沉的声音避开树林的阻挡,在山间穿行,能传出几十里。远处若有相向而行的马帮,就会敲响铓锣回应,双方谨慎安排骡马,避免马队互相冲撞而引起事故。一匹青马,背驮锅架、简易竹凳、土茶罐、一套还算精致的白瓷茶杯和一袋仔细包裹的绿茶。马背上的锅架茶罐,是马哥头虎爷须臾不离的饮茶器具。

马帮一趟路程几百里,到了高黎贡山分水岭,虎爷习惯让马帮在诸佛寺附近停下来,让人马休息。祖父年纪小,负责给虎爷生火煮“雷响茶”。在云霓游荡的山巅,寻来山泉水,柴火煮出迷人的茶滋味。茶煮好,这些在山野密林中用脚步丈量世界的赶马汉子,忘记蚊虫肆虐和旅途劳顿,或坐或躺,围在虎爷边上闲下来。喝茶。云天近在眼眉间。清脆的马铃声时而响起。有人随手扯一片脚边的草叶,吹出沉郁苍凉的曲调。常年漂泊在外的思乡情绪,随风飘落草窠,钻进泥石,再找寻不见了。

虎爷身量不高,两目有神,十分干练。此时,他小口喝着“雷响茶”,眼望山间云霓,开始为弟兄们谋划下一趟生意了。

“雷响茶”富于马帮特色,被赶马汉子们带回家中,融进庸常日子,闻名遐迩。

祖父说,“雷响茶”喝的不是茶,是心境。多年后,我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祖父的意思有两层。第一层是茶技,会煮“雷响茶”的人不少,能煮好的凤毛麟角,唯有至静忘我的心境,心茶合一,才能煮出上品佳茗。第二层是况味,祖父赶马多年,“雷响茶”成了他人生经历的胎记,喝的不仅仅是“雷响茶”,更是对马帮经历的反刍。

“雷响茶”,是赶马汉子的茶道。

2

祖父十九岁那年,茶叶让祖父锈迹斑斑的命运齿轮再次转动。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完整记得祖父在缅甸以茶叶治病救人的故事。

彼时,国家战乱不断,民生凋敝,高黎贡山中的人们生活愈加困难。十九岁的祖父和三叔公告别家中父老妻儿,到中缅边境闯世界。祖父不识字,三叔公读过半年私塾。

在缅甸边境上,散落着许多华裔村寨。这些华裔有的是逃难而来,有的是做生意在这里落地生根。这些地方的生活习俗,与滇西汉族的生活有着很深的亲缘关系。

祖父和三叔公过了洋人街,入了缅境。一日,两人走了半天山路,太阳即将被晚霞吞食殆尽,肚子饿得咕咕叫。距离八莫尚有几天路程。凄惶之际,两人行至一条小街,街头有一个大户人家。这户人家大门外,贴着一张告示,大致意思是,家中独子得了厌食之症,求医问药数月无效,病情有增无减,愿舍一百五十大洋,求八方良医,拯救家庭于水火。

天色愈加昏暗下来。祖父说,走,咱进去看看。三叔公不愿,说,投宿这样的大户人家,难!祖父说,不是投宿,是给人家治病呢。三叔公笑了,说,你能治病?龙江水翻高黎贡了!别开玩笑,我们走吧。街子里应该有马店可以投宿。

祖父白了三叔公一眼,反问,你以为我这些年赶马是吃白饭的?

祖父撇下三叔公,独自上前叩了三下门环。

门开了,出来一个穿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打量着祖父和三叔公,见他们风尘仆仆,衣着不像生意人,以为是投宿的赶马人,不耐烦地说,马店在街尾。说完就要关门。祖父大声说,你报告主家,我们能医治小主人的病。年轻人怔了一下,客气起来,说,你们请稍等。

片刻,大门开了。年轻人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出来。男人身材魁梧,宽脸膛,络腮胡,怀疑地打量着祖父和三叔公。

在客堂上,祖父见到了病恹恹的孩子。孩子十一二岁,脸黑,很瘦,双手抱着肚子,无力地仰躺在藤篾竹椅上。孩子母亲说,孩子肚腹隐疼三个多月,根本不愿吃东西,只勉强喝点汤汁。本来敦实的孩子,现在瘦得不成人形,各种药都吃过,药渣堆了有山高,不见转好。祖父听了,心中有了主意。祖父让孩子躺平,仔细摸了摸孩子的肚腹,摸到肚脐旁一条顽石般的硬块,稍一触碰,孩子大叫“哎哟”。

祖父说,这个是“寒”,脾胃受凉,痹湿所致,有药可医,我的药方很简单,家家都有。

男人憔悴的神色为之一振,眼眉间难掩激动。但神采转瞬即逝,复又黯淡下来。

祖父让年轻人找来一碗大米、一包绿茶、一块红糖。祖父和年轻人到厨房劈柴烧火,烧水、煎大米、煎绿茶。滚烫的开水泡出一杯浓浓的煳米茶汁来,加入拇指大的一块红糖。祖父把煳米茶端到孩子面前,孩子的母亲将信将疑,接过茶碗服侍孩子喝下。孩子喝下煳米茶,片刻后,沉沉睡去。

祖父嘱咐,让孩子盖厚被子,多出汗。

男人陪祖父和三叔公在客堂吃了饭,丰盛的晚餐让旅途劳顿一扫而光。饭后坐着喝茶,吃洋糕点。男人不时焦虑望向孩子卧室的方向。

次日清晨。孩子母亲满脸惊喜地说,神了,孩子几个月没睡一个安稳觉,昨晚睡得沉,醒来直喊肚子饿,喝了一大碗米粥。

见孩子病情转好,男人挽留祖父和三叔公住下,待孩子病情稳定了再离开。两天后,孩子已经进食如常,脸上有了神采。笼罩在阴霾之下的家庭,终于见到了曙光。男人坐在客堂上,捧着茶叶,孩子气地目不转睛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司空见惯的茶叶,竟然是拯救宝贝儿子的灵药。

男人把孩子喊到祖父面前,让孩子恭恭敬敬向祖父磕了三个响头。男人说,爹妈给了你身体,恩人给了你生命,海枯石烂,我们要记住恩人的大恩大德。

一个封了大洋的红色纸袋,已经放在客堂桌子上。男人双手把纸袋递到祖父面前。这些大洋,足够祖父回乡置一份产业,为未来打一个厚实底子。祖父轻轻推开男人递来的纸袋。说,我们并不为发财,孩子吃的茶叶是你家的,米也是你家的,你们好吃好喝待了我们几日,足够了。

祖父坚决不肯收,男人一定呈上。

末了,祖父见推辞不过,说,钱,我们不收了,但我们有一个请求。我和弟弟是第一次进缅甸,人生地不熟,想请您给谋一份事情做。男人见祖父和伙伴年龄不大,身材壮实,知道祖父赶过马,说,这个简单。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委屈在我的商号里干吧。我在临沧驮茶的马帮,正好缺人手,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在里面做多久都行。

临别,男人把祖父拉到一边,悄悄问祖父,您给孩子配的药里面,还放了什么药引?祖父说,没有药引,这个是煳米茶,赶马帮的人一年四季食无定时,冷热不均,易受寒凉,吃了这个就能祛寒邪,不生病。男人塞给祖父一颗拳头大的黑皮壳翡翠原石,感谢祖父的坦诚与治病救命之恩。石头表面磨开了一个指甲般大的开口。小口黑如深渊,这是顶级玻璃种翡翠的标志。

祖父和三叔公回了国,到了临沧,再次融入了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洪流,常年来往于凤庆到大理沙溪寺登街之间。这一做就是八年,八年间,除了马帮事务,祖父对茶叶品鉴、制茶技术都有了深入了解。回梨村后,祖父和三叔公合资建了一个茶厂,引种茶叶、买茶、制茶、卖茶,成为远近知名的茶商之一。

后来,动乱那十年,祖父和三叔公因曾经到国外谋生,做过茶叶生意,被戴上高帽,吃尽苦头。三叔公对祖父从缅甸带回翡翠的事保持了缄默。那一枚翡翠原石,得以留存。

祖父的故事颇为传奇,祖父常在火塘边和朋友聊起。祖父也和我说起过这个故事的一些细节。我年龄稍长,向祖父求证,祖父浑浊的眼睛亮了,伸出烟熏黄的手掌,摸摸我的脑袋,拉着我进屋,打开他的大木柜子,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来。匣子里装着的,就是那一枚翡翠原石。

祖父拿着石头,牵着我到屋外教我看石头。阳光正烈,祖父用一把铝尺遮住石头的半个开口,余下的半个开口里面,在阳光下底显出一抹清澈的荧光,小小的石头里,竟然瀚海般深邃,摄人心魄。祖父去世前几年,健康每况愈下,他感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把我叫到火塘边,把装着翡翠原石的木匣子给了我。

祖父去世的那个下午,生病卧床半年的他突然精神起来,吩咐父亲把他的火塘燃起来。祖父临门而坐,门外高黎贡山上空,晚霞分外绚烂。父亲煮水、烤壶、煎茶,“雷响茶”发出的吼声,像是祖父对世界的牵念与不舍。祖父饮过一口苦涩的茶汁,说累了,想躺一躺。

祖父躺下,永远地沉入了梦乡,再没醒来。

3

采茶季,父亲母亲忙碌的身影,深烙于我的童年时光。

高黎贡山上空淡紫色的晚霞燃尽最后一抹晚阳,悄然消失。远山模糊而虚幻,梨村家家户户的灯火亮了,天上的星星亦由冷清变得热闹。

三三两两满载而归的采茶人,背负竹篮、蛇皮口袋,在夜色里踏着沉重的步伐匆匆回家。归家的采茶人让村口变得热闹起来。暗淡的夜空,星星欢愉地闪耀,映衬着人们收获的喜悦。在家里等待大人的孩子们,听到村口人们的声音,满心欢喜地跑到村口的平场上,撒娇地迎接归来的父母。大人们喘着粗气,亲昵地喊着孩子的小名,用粗糙而温热的大手,摸摸孩子脏兮兮的“花猫脸”,抚着孩子小小的肩背向家中走去。

多年以前,这是梨村常见的采茶场景,颇有倦鸟归林的温暖。彼时,背负茶叶的父亲总是单手把妹妹揽入怀里,令我羡慕不已。母亲牵着我,手心里汗津津,我很快就抽出手来。母亲背上竹篮里的鲜茶叶散发出浓烈的清香。

采茶的大人们踏着暮色回家,仅是夜晚忙碌的开始。回到家,大人们迅速把茶叶铺开在竹笆上晾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下,劈柴、生火、添柴、炒茶、揉茶。

夜深了,家家户户还在忙着炒茶、揉茶。夜色越来越浓,屋子外青蛙、蛐蛐和夜鸟的声音交织一片。妹妹觉得父亲母亲被茶叶抢走了,眼中满是天真的无辜和委屈,赌气地等待大人揉完茶,期望被母亲抱在怀里进入温暖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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