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开花

作者: 黎筠

几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和同为四年级的堂姐抓石子儿玩。那时候我们在没有墙垣的校园里,抓石子儿、抓土坷垃、抓碎瓦片,如果可能我们会抓天上的星星玩儿。那天,抓石子儿时堂姐两条腿朝外撇着,像汉字中的一撇一捺,这个姿势使她看起来很霸道。堂姐比我大三四岁,堂姐的家人本来不打算让她上学的,可后来同龄人都背起了书包,只得把她送到了学校。堂姐一开始就进入二年级学习,进入二年级,可她也跟得上,堂姐的脑子可能是美玉、玛瑙做成的,透亮着呢!堂姐总是隐藏自己的年龄,不让我喊她姐。可一个人的年龄怎能隐藏呢,总是会有人出卖她的,这个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身体。我和她抓石子儿玩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叉开的两腿中间有一片血迹,形状像一朵花,我大叫一声,姐,你的下面出血了。她赶紧把双腿一夹,拧着我的耳朵说,别叫,这是咱们女孩儿的秘密。我说,姐,流血疼吗?她白了我一眼,夹着双腿,弯着腰走了,她走路的姿势像瘸子。我分明闻到了她身体里的血腥气,这种血腥气在早上弥漫着,一直弥漫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午饭时我闻到了碗里都有一种生了锈的金属味儿。我一直在捉摸这件事,堂姐感冒都没得过,怎么就突然流了血。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经血,但我们家厕所的尿盆里,总是扔着一堆血污的破布,透出一丝不太光明的气息。这些东西是属于母亲的。

自从窥见了堂姐的秘密,堂姐就不大理我了。我也不愿理她,觉得她的身体很恐怖,和母亲一样。

不久,我就知道了堂姐和母亲身上流出的是经血。那天,全校师生集合在校园里开大会,校长正在做报告,好像是要同学们留心可疑的人,要马上报告给老师,或者民兵营长。校长讲得起劲儿,吐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谁让我年龄小总是坐前排呢。校长一脸严肃的时候,校园里出现了极不严肃的事,一头老母猪叼着一张血污的报纸带领着几只小猪崽满校园跑。这时,一个男生大叫:看,月经,月经!紧接着,许多男生一齐大叫,月经,月经。有的男生还站了起来,指指点点的。校长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喊,肃静,肃静!学生们好不容易肃静了,可老母猪无法肃静,照样叼着那张报纸转着圈儿地跑,校园里有很多小鸡也在跑,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女生们把头都低了下去,这头老母猪,把全校女生的脸都踩在了地上。在后排坐着的堂姐也一直勾着头,不敢看那头猪,更不敢看校长。

堂姐像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她习惯对我呼来唤去的。她想理我的时候,叫一声,妮子,过来。不想理我的时候,鼻子重重地哼一声,滚吧,妮子。

我一直怕我的堂姐,甚至有意躲着她,我什么时候对她产生了恐惧呢,好像从我记事起吧。不,大概是我九岁那年的一个下午。那天家里的大人都下地摘棉花了,生产队里的棉花正白云一样在地里摊着,母亲从早上到晚上,恨不能长出十二只手,把那些白云一片片地摘到手里,然后垛成堆,让队里的牛车拉到公社棉花站,去换成一张张崭新的人民币,年底各家各户的女孩子就有了新衣服,一个个都打扮得仙女一样。

农忙时节,大人们不容小孩子在家吃闲饭,比如让我们去澧河边的岗上薅猪草,比如让我们去捡柴。可堂姐不务正业,总领着我去玩,她的“领”是强迫性的,她的玩法让我心惊肉跳。是她一步步地引领着我,让我认识了女孩子的身体。

那天,她把我叫到一个厕所里,像一头公牛把我抵到了厕所的墙角,命令我说,妮子,把你的背心脱下来。我不脱,她的话让我颤抖,我想往后退,可没有退路。她提高了声音,说,脱下来。我站着不动。这个时候,西边的晚霞正照耀着我,可我的脸一定是灰色的,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泪水始终没流下来。我特别想念我的母亲,虽然我有过对她的厌烦,比如她的身体会流出污浊的东西。但这一刻,我多想母亲来救我。可母亲正在棉花地里,她的怀抱里都是她摘下来的棉花,她能拥抱棉花,却无法拥抱我。我在墙角站得骨头都麻木了,我一直和堂姐抗衡着,和下午的时光抗衡着。墙角处的一只蜘蛛网落到了我的头上和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痒痒的。我说,姐,我要回家。堂姐撇了撇嘴说,回去,回去谁和你玩?想不到,最后她竟然亲自把我的背心脱了下来,我的身体蜷缩着,抖动着,像一片深秋的枯叶。后来,堂姐也把自己的上衣脱掉了。接着堂姐的手就伸了过来,我连忙扭转了身子,同时把两只手护在胸前。堂姐又撇了撇嘴说,怕啥,我才不稀罕摸呢,你还是青瓜蛋儿,看你那胸,黑板一样平。

转过身来。她又发命令。我不知道堂姐一生向我发过多少道命令。我听话地转过身,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我的背心重新穿上了,牢牢地护着那块黑板。堂姐说,妮子,你摸我。我不敢。堂姐说,摸不摸?不摸,我把你露胸的事说出去。那滴泪一直在我的眼里噙着,我心里挣扎着,一直不敢动。我头顶的那只被网住的蜘蛛却一直弹跳着,火烧着一般。这个下午,我就是那个蜘蛛,那个蜘蛛也变成了我,我们都等待着被救赎。时间煎熬着我,我熬不住了,哭出了声音。堂姐的心坚硬如铁,一点都没放我走的意思。后来她拉住我的手,直接放到了她的胸部。她脱下衣服的时候,我一眼都不敢看她。世间有很多我不敢看的东西,比如蛇,比如癞蛤蟆,比如眼前赤裸着上身的堂姐。当我的手落到她的胸部时,她的胸部像炭火,两个正在发育的桃子烫着了我的手。堂姐把手放到我的手背上,向里面用力推,用力挤压,她的手推土机一样,我的手进一步触摸到了桃子的核。我的手竟也成了炭火,并摩擦出了火焰,这只手背叛了我的初心。我不知道这次艰险的历程是在哪个节点结束的。但我记得这个晚上,我没有喝一口汤就卧倒睡了,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第二天,堂姐看到我,没有理我,她有许多天都没理我。我像遇到了特赦。

我的噩梦仅仅是个开始,堂姐一点儿都没放过我。在她眼里,我就是平时在学校抓的石子儿、土坷垃、碎瓦片,我可以带给她快乐,我就是她的娱乐产品。堂姐平日和人说话柔声细语的,她走路的样子也特别好看,她的身体像杨柳一摆一摆的,同时头向一边侧着,有点城市人的风格。她走路,有时脚下踢个小石子儿,有时踢个小木棍儿,有时,拾起一块土坷垃向水坑里游动的蚂虾小鱼掷去,她和自然是如此契合,契合得让人心醉。可我一直觉得她是个魔兽,我甚至巴望着天塌下来,把她压碎;我巴望着日月不再照射她,她家的田地里只会长荆棘和蒺藜,不会长五谷。

村里的女孩子们一茬一茬都出嫁了,她们变成了鲜嫩的韭菜,被土地上一身臭汗的男人们收割了。堂姐一次对我说,男人的身体啥样呢,是不是公猪的身体?堂姐有很多话要说,可张了张嘴,又打住了。我第一次发现她也是有智慧的,只是她的智慧里可能藏着一千个阴谋。

那个中午我是不会忘记的。那个中午我不知道家里的大人们都去了哪里,只觉得我家的大门吱扭一响,堂姐幽灵一样闪进了院子。我当时正在午睡,由于天热,身上只剩巴掌大点儿的内裤。我还没睁开眼睛,堂姐就赤裸裸地站在了我的床前。堂姐的身体干巴瘦,一节过火的木柴似的。看到她的裸体,我打摆子一样浑身颤动,下意识地把身上的内裤往上拉了拉。堂姐进一步坐在了我的床前,用手一指,命令道,把它脱掉。我不脱。我惊恐地望着她。她再次发话,脱不脱?她有点不耐烦了,刺啦一声,把我本来就薄的棉织内裤撕成了两半。我赶紧把手捂了过去,并大声喊道,你是流氓,流氓。堂姐不作声,她的身体在我眼前摇晃了一下,就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感觉我的肋骨都压断了,我不能呼吸了,我要死了。此刻她的身体像块冰,我的身体也像块冰。后来堂姐从我的身上索然无味地站起来了,说了一句话,你这笨蛋。接着,打开我家的大门,扭动着屁股走了出去,家里的老黄狗象征性地追着她叫了几声。堂姐走后,我捂着脸哭了,哭我被扯烂的内裤,哭我变成冰的身体,我的身体再也不会回到正常的体温了。

母亲那天趿拉着塑料凉鞋回家后,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阳光还在,老黄狗还在,我还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母亲回来时,我还躺在床上,我还是一块冰,这块冰上盖着一条破了好几个洞的床单,这些洞像世间的无数双眼睛,窥探着我。母亲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她骂我是一条懒虫,只会睡懒觉,好像不是地球人,好像不会张嘴吃地里长出的东西。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我就是挂在豆棵上的一只慵懒的豆虫,让母亲恶心,也让豆叶子恶心。

堂姐初中上了一年,就回到了生产队,这年她十六岁,她胸前的两只桃子高耸着,像要把衣服涨破。

堂姐上初中的时候仿佛换了一颗心,成了新人,不再把我往墙角逼,也不会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面前,压迫我的思想,压迫我的身体。每次她从我面前经过,轻得似一阵小风,有时招呼我一声,喂,妮子。有时干脆笑一笑就过去了,好像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很正常,没有那些让人难以启齿的事,那些事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我的臆想证明我是多么的不堪和卑鄙。

毫无悬念地,在一个早上,当我早已忽视了我身体的存在时,我的身体咔吧一声,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我的身体开了花,开得血腥,开得奔放,开得兴高采烈。我身体开花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祖母,我祖母的祖母;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想到了世上无数的姐妹们,她们的身体经过经血的洗礼,发展得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这个早上我哭了,我成功地升级了,升级为大女孩,我将经历大多数女性都要经历的怀孕期,乳养期,以及后来的衰败期。当天晚上,在月光下,我把母亲活血化瘀的黄酒偷偷地喝了几口,作为升级版女性的贺礼。

奇怪的是,当堂姐远离我时,我却开始打量我个人的身体,我不再逃避。胸前的一对活物,是造物主最灵动的作品,它们温柔、多情。我和它们对话,它们听不懂我的语言,但听得到我的心跳。早上醒来,我说,早上好!它们的温度瞬间增加了0.5度;晚上我说,晚安,朋友。它们马上松弛下来,像高飞一天的飞机着陆了。那两个活物,我也愿意叫它们精灵,它们不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倒像是我的亲姐妹。

堂姐二十岁就嫁了人,她称心如意地嫁了个平顶山的工人。堂姐三天回门时竟变了模样,和村里人说话时的声音更柔和了,丝绵一样。走起路来姿态变了,速度也慢了下来,就连看天空的目光也变了,堂姐由一只灵动的小鹿,变成了大白鹅。另外,堂姐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儿,是草木的味道,混合着成熟女子的味道。

责任编辑 徐亚丽

黎筠,原名孙丽筠,现居河南平顶山,《三月》编辑。作品见于《文艺报》《文汇报》《中国作家》《安徽文学》《鸭绿江》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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