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记忆
作者: 李秋燕秋风一夜间走进村子里,闻到玉米成熟的香味,村民们开始躁动起来。把搁置在房前屋后的铁锨、镢头、粪叉,聚集起来,打磨铮亮。
漫长的收秋从猪圈撕开裂口。男人们穿上胶鞋跳进猪圈,甩出胳膊,双手半合拢对着嘴,呸一口唾沫,就一叉接一叉,撂出黑臭的猪粪。我穿上父亲的高筒胶鞋,拖拉着走到猪圈前,学着男人的模样,用最帅气的姿势跳了进去,吓得两头猪逃窜到角落,贴着墙瑟瑟发抖,任我挥动钉耙和粪叉。我必须用两天的时间,将它们的领地掏空。
月色跌落在街道上,像水一样渗进矩形状的粪堆里。男人们零散着蹲在街头,对着影子,喝着玉米糊糊,风刮了过来,一股浓烈的猪粪味,让他们端着碗的左手更加有了力气。草丛里传来的蛐蛐声,让玉米又长瓷实了一成。
张三埋头从地里拉回一车玉米穗,倒进院子。村民围在他家院子里,撕开玉米包衣,大拇指甲掐着玉米粒,推算着自家玉米成熟的日期。
架子车的轮胎,已修补好,鼓鼓的,发胀到要跳起。村民们嗅着玉米香气,男人拉着架子车,女人胳肢窝夹着编织袋,走进玉米地。整个村子的玉米秆密密麻麻,都在摇晃。大规模的收秋来了。
母亲烙出十来张油饼,特意加了葱花与花椒粉。我坐在玉米地深处的田埂上,将流油的咸鸡蛋裹进葱油饼。玉米叶随风哗哗作响,蟋蟀在我脚面上蹦来蹦去。四亩多地的玉米,两天就被我拉回家里。
收成喜人。在地里掰玉米穗时,我看见我和母亲夏天浇地时留下的脚印,一滴汗,还挂在脚印旁的草尖。那时,成片的玉米地在日头下散发着耀眼的绿,我和母亲在浇地之前为它们封上了化肥。玉米叶刮拉得脸生疼,土地怄气般蒸腾着热浪,母亲弓着腰用镢头刨出一个坑,我紧跟着丢一把化肥,母亲再刨个坑,用新土将化肥埋上,我就再丢一把化肥。一个坑连着一个坑刨着,埋着。一脸盆接着一脸盆的化肥,熏得我俩眼睛疼,心口也跟着发闷。干农活要随着庄稼的性子。
我和弟弟妹妹围着满院子的玉米穗,比赛扯玉米皮。贴近玉米籽的包衣,薄如蝉翼,单独存放起来,留给奶奶编制蒲团用。母亲踩着玉米穗,跳进厨房 ,颤巍巍地端出一锅汤面。弟弟嘴里团一根略带毛刺的小白菜,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们剥去玉米穗粗糙的外衣,留下柔软的樱子,编辫子似的,把玉米编在一起,挂在屋檐下,缠在椿树上,搭在平房顶的围墙上。一片金灿灿。
没有围墙的院子,四处漏气。
夜幕降临,院子里树影婆娑,沙沙响,星星落到了我的汤碗里。村子里的脚步声,咳嗽声,低语声,震得挂在房梁上的煤油灯,一晃一晃。母亲摸着黑,用几块旧砖头茬了两个半米高的砖墩,横架上一根锨把一样粗细的桐木棍。弟弟妹妹猫腰在桐木棍下钻来钻去,解锁出一门新游戏。母亲说这是院门,要轻拿轻放。风停了,所有的响声止在院门外。
没有玉米穗的玉米秆,立在风中,没了魂,轻飘飘地舞。我踩着不太松软的玉米地,弓腰用短锄头将一棵棵玉米秆连根刨出,那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像聚拢的手指,带出许多泥土,我挺起腰杆用锄头敲落泥土后,把玉米秆整齐放倒在地,让它们头挤头,脚挨脚。
隔壁地里,吆喝声不断,赵六兄弟几个,把砍掉的玉米秆,高高垒在架子车上,一车就拉出两亩多地。弟弟拽一根狗尾巴草跑来,喊我回家吃饭。我卷起半亩地的玉米秆放进架子车,勒紧绳子。扭过头,弟弟手里的狗尾草已串满蟋蟀,黑压压的一群细胳膊细腿,不停扭动。发黄的玉米秆还给猪圈,两头猪像坐在轿子里,被缓缓抬起。
父亲回来了,他环视着一院子的金黄,满脸喜气。他放下背包,扯出里面的一圈花电线,将梯子靠在西邻居的山墙,接上了电线。那夜,在村里最后一声的狗吠中,我家的院子亮了。黑夜猛地后退,土墙外的桐树林向院子逼近,惊动了几只落脚的飞鸟,扑棱棱地掠过雪亮的屋顶,一株瓦松跟着摇晃。自从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一到夜里,我总认为那一截土墙上也有一张美女蛇的脸,煞白煞白的。摸黑上茅房时,听见树叶的沙沙声,我都吓得心惊肉跳,背贴着墙大气都不敢出。那夜,我第一次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推起铁环,哗啦啦,一圈又一圈,我第一次忽略掉了月光,忽略掉心里的那堵土墙,连往事都被照得透亮。
拖拉机大规模犁地的时间定下了,猪粪要在规定时间运到地里去,几十辆架子车,浩浩荡荡在街道里穿梭,人人脚底带风。空车礼让重车。关系亲近的村民碰面,匆匆报一下自家的进度,争分夺秒走开。机井房旁坑坑洼洼的泥路,垫上了碎砖头和瓦片,新压出的车辙,瓷丁丁的,驾辕的人通过这截路,都是同一种走势。李虎的嫂子专程从县里赶来,蹲在上坡处,等他家两辆粪车到时,就撅屁股弯腰扶着车帮,助一臂之力。赵六家把已崩裂的车轱辘缠上花围巾,转起来,像飞舞的花蝴蝶。系在父亲车把上的助力绳,一路被我拉得紧绷绷。满街道的脚步声,咚咚响,震得整个村子一跳一跳的。
铁链拖拉机亮着强光,嗷嗷叫进场了,留下两条浅浅的履痕。太阳下山前猪粪已被均匀撒开。黑暗中,伴着拖拉机的啸叫声,村民们跟着犁地的进度,把化肥撒开,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里埋进新鲜的泥土。化肥袋缝线太难解锁,我每次都急得用牙咬出豁口,嘴巴里残留着一股子化肥味。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味。
翌日清晨,旋耕机将泛着湿气的泥土粉碎,田地归零恢复到播种的状态。
我光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慢慢下沉,像麦种埋在土里。
李秋燕,供职于焦作市山阳区人社局,有多篇文章发表在地方报刊和网络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