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志

作者: 陈峻峰

秋收过后,一场临盆的风暴,在高远的天空下远去,时间归位,颗粒归仓,田野和村庄一如生产后的母亲,安静下来,而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每家都要出工,到南山修水利。家里没劳力的,交钱或以口粮抵扣。我家就是。于是,我就只能眼巴巴看着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出了村庄,还有一溜架子车,装满劳动工具和集体生活用品,一起去南山了。我暗自巴望着自己赶紧长大,长成一个“满劳力”,跟他们去南山修水利。

所谓南山,就是大别山。我老家张广庙在其北,五六十里地,因此称其为南山,或南大山。长大后,回忆往事,经常会说起村人当年去南山修水利,仍是激动,然再无强烈要去的感觉。哪怕去看看。青春岁月,火红年代,万人会战,大地灯火,早已不见,那些建好的“工程”,抑或说那些钢铁与水泥的装置,有什么好看!结果是到了南大山,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去看也要看,那些水利工程已经是水利风景区,这包括大别山区的泼河水库、五岳水库、香山水库、鲇鱼山水库、铁佛寺水库等等。这其中的鲇鱼山水库乃国家大Ⅱ水库,看了大坝,说是新中国“治淮工程”,实在不似我想象的“宏伟”。后来去看梅山水库,就不一样了,我被震撼。

小时候在我遥远的孙老庄子,就听说过安徽梅山水库,每年秋后村人去南山修水利,以为就是去修梅山水库,现在知道错了。梅山水库在史河上游,巍巍大坝,其大坝坝址,建在人家安徽省金寨县梅山镇大小梅山之间。那时哪晓得啥子行政辖区管属,只想激情燃烧岁月,到远方修水库,场景宏大而热闹,并想那梅山之名,必有漫山梅花,加之青山环列,巍巍大坝,一湖好水,全是诗意和诱惑。但它藏在大别山里头,甚觉遥远。及至后来,你无论走老312国道,还是新建沪陕高速、沪蓉高速,都需要“拐进去”,经过金寨县城、梅山小镇,才能去到。好多次经过,终究错过。与你同行的人,觉得跑那么远,去看一个水库,真是匪夷所思,除了有“工作”或“专业”所需,再就你是个诗人。明白了,这如同一个人和自己故乡的关系,你与它维系于深厚而浓烈的生命情感中,深爱不舍,梦牵魂绕,行行复行行,但对于他人,比如我家孙老庄子,一个中国乡村最平实的自然散落的村庄,有什么可看,有什么好看。这样说来,梅山水库,不仅是我少年记忆的部分,也是我感情的部分。虽然我不是它的建设者,孙老庄子的人们,当年也没有参与水库的劳动和建设。

手上有梅山水库资料,介绍说,其库区控制流域面积1970平方公里,占史河全流域面积28.6%,总库容23.37亿立方米;正常蓄水位126米,设计洪水位139.17米,校核洪水位140.77米,防洪标准万年一遇,等等。这些数据大部分我基本不懂,但说到它的建设时间:1954年3月动工,1956年1月大坝主体工程竣工,这让我推测,它应该是中央政府治淮开始的首批大型重点工程项目。当然,那时还没有我。我是那一年的4月1日出生的,它开工建设一个月后,我在千里之外,河洛之滨的洛阳白马寺呱呱坠地,以不屈不挠的嘹亮哭声与大别山战天斗地的劳动号子遥相呼应。

我和梅山水库同岁,这令我骄傲。此时此刻我就站在它的大坝之上,我如此非凡。大坝为钢筋混凝土连拱坝,由15个垛和15个拱组成,几乎直上直下,险峻而壮观,仰视、俯瞰,远看、近观,都惊心动魄;坝高近百米,如在巅峰,沿坝顶水泥挡栏东西通道步行,千米来回,一览坝下两岸青色丘陵、红色瓦房,几处近似徽派的建筑,以及隐现于白色水雾蒸腾之中的河床、溢洪道、泄洪隧洞、发电厂、铁塔、基站、沙洲、白鹭、垂柳、枫杨树、步道、老桥,一定还有无数的梅花,早开过了的,在团团的浓绿中,一起铺展出我对梅山的想象,一些秀美,一些唯美,都是江淮丘陵小山小水的风光。固然“理论上”梅山水库很大,但它也是无数小山小水的集聚与合成。坝内浩瀚之水,积蓄着看不见的体量和能量,但任何时候来看,都清澈而平静,处子一样;水中小岛,生些不高的杂木,倒影如丝绸的印花,着了淡色,氤氲、细微而雅致,偶有小鱼浮游,抑或跳跃,动静也不大。

这是我第几次来,已记不起了,但过去来,就是好奇,就是为了孙老庄子那个少年的单纯,远方和诗,渴望和想象。而这次来,少年及其好奇心尚在,诗意也在,但似乎多了一个“考察者”的身份,于是知道了年代、数据、历史、风雨、悲欢、故事,还有连拱坝。

说梅山水库,必是要说到相距不远的佛子岭水库,佛子岭水库先两年建成,是由中国工程师自己设计施工,具有当时国际先进水平的大型连拱坝,被称为“新中国第一坝”,也是亚洲第一座,世界第三座大型连拱坝,但连拱坝高度乃世界第一。大坝还在建设中,坝区就发生了5.25级地震,合肥都有震感,把建设者吓得不轻;建成当年,淮河遭逢50年一遇的大洪水,最大雨量就降在佛子岭水库上游不远的前畈,真是要人好看,而佛子岭大坝工程安然无恙。2018年,佛子岭水库入选第一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是安徽唯一入选项目。据说之后的梅山水库建设乃佛子岭水库原班人马。于此,我无论是说佛子岭水库,还是要说梅山水库,最终都要说到淮河。它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干流和支流,源头和水尾,水利和水害,天和地,人和自然。

固有的表述,曰淮河乃我国南北方的一条自然气候分界线,这是淮河地理气候的大概念;而具体则以淮河干流和废黄河为界,北部属暖温带半湿润地区,南部属亚热带湿润地区;自然禀赋差,洪涝、干旱、大风、霜冻、冰雹等自然灾害类别都齐了,且发生频繁,再加上历史上的兵祸、匪祸、官祸、人祸,淮河流域的人们经历了它生存之地的所有苦难,有无数回忆和记载,不堪回首。于是,淮河便落下害河之名,甚或被公认为最难治理的河流之一。生存之地即故乡,盘根错节,由来已久,是无可选择的,你可以逃离、迁徙、移居,远走他乡,但你的身体里已被它打入无数楔子,你一挪动,就疼痛。人类有一些基本情感是不变的,尤其在数千年的农业中国,土地,或泥土、乡土、乡村文化,积淀深厚,传承悠久,如舐犊之情,反哺之恩;故土之爱,故乡之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故国家山,叶落归根,等等,已成观念和风俗;所谓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斯是俺爹俺娘,斯是吾乡吾土,是一个人的全部啊,就像河流被称之为人类的命脉,你如何背离,又如何割舍。我们祈求和呼唤的苍天和大地,但在科学的表达和解释里,对不起,它不照顾人类情绪和精神倾向,文字间或有些人文情怀的悲悯和委婉,更多的则是客观、理性的呈示,它甚至是残忍的、残酷的、锐利的,令人惊惧的,不忍目睹的。

我们知道的,整个淮河流域位于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地带,属大陆性季风气候,天气系统复杂多变,不可捉摸,经常出现降雨时空极端分布不均的情况,风雨交加,肆虐如虎,瞬间成灾。科学记录下了那些可怕的数据,比如被人们至今视为“惊魂”“噩梦”记忆的“75·8”驻马店大洪水,暴雨中心的林庄站3天降雨量1605.3毫米,1天降雨量1005.4毫米,最大降雨量6小时830.1毫米,为当时世界最大记录,人类或未遇见,但它突然在淮河流域的上空,倾天而降。驻马店板桥、石漫滩两座大型水库,以及其他两座中型水库和58座小型水库在短短数小时内相继垮坝溃决,57亿立方米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下游经过的9县1镇,东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一片汪洋。这一场大水震惊了世界,“75·8”洪水成为水利史上灾难的专用名词。百余公里的京广线铁路,被它拧成了麻花,中断交通18天。其余巨大灾难的数字,我就不一一列举了。逝者如斯夫,生者还要继续生活,在逝者之上、废墟之上,重建家园,耕耘播种,生儿育女。风雨还会来,但人类从未灭绝生存的信念,一往无前,还有憧憬的心,以及行动。

我是2018年夏天去了汝河源头,看板桥水库,已经是一个新的板桥水库,它是在大洪水十余年之后的1986年,被列入国家“七五”期间重点工程项目进行复建,1993年全面建成,通过国家验收。水库容量由1951年初建时的2.44亿立方米,增至6.75亿立方米。水面阔远,水质非常好,听话而安静,是驻马店及周边县区的饮用水源。放眼望去,远处的白云山如水洗的青翠,蜿蜒环列,像睡美人,腰肢柔韧,临水散逸着丝带和绿裙;大坝遗址标志、纪念碑、纪念馆,及其陈列和讲解,怎么都不能让我再回到过去,还原现场,就像它们与我“无关”,不如这近前的山水,生出人生的眷顾和留恋。

中午,在水库管理区食堂就餐,上有新捕捉的鱼,肉质鲜嫩,野生之味,它们显然属于新板桥水库,是新一代的鱼,未知“75·8”有否它们的祖先,成为幸存者,为它们写下史书和回忆录。离开的时候,出管理区大门,路两侧林木驳杂,透过间隙,恍惚可见决口之处,尚存当年苏联援建的泄洪闸遗存,在新大坝下矗立着,残缺不倒,钢筋混凝土,独有一个时代的形状和颜色,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像是一件大师的作品,会让人们将此一处遗址,误以为是经过了艺术化设计和处理过的洪水雕塑或灾难纪念碑。

就此来翻翻历史吧。

既然是水,就先说水灾。取水利部组织编纂,2010年出版、2017年第二次印刷的《中国河湖大典·淮河卷》有关数据做参考:从公元前185年至1948年的2133年间,淮河流域共发生洪水灾害528次,其中1194年黄河长期夺淮前的1379年中,共发生洪水灾害175次,平均每8年发生1次;而1194年至1855年黄河夺淮时期的661年中,发生洪水灾害268次(其中黄河决溢水灾149次),平均2.5年发生1次;特别是1855年到1949年,因水系混乱,出海无路,入江不畅,洪涝灾害频繁,发生洪涝灾害85次,平均1.1年发生1次。

“黄河夺淮”,这是一个惨烈的词汇,是一个民族灾难记忆与水有关的部分,那被吞没和灭绝的河流、土地、城市、村庄、种群、生灵、诗书、歌哭,风化成时间泥沙,结晶成文字盐碱,书写一部另类的淮河史、中国水利史。黄河夺淮,是淮河变迁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和变故,它直接改变了淮河的生态和面貌,完全打乱了原本完整的淮河水系,使之遭到彻底毁坏,并以汹汹不可阻挡之势挟带一万多亿吨泥沙,万马千军,自北向南,在淮河流域冲越奔腾,肆虐嚣张。它改变的远远不止是淮河的地理形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着流域的社会、经济、 历史走向和发展,以及民风、民智、民情、民性。

这里,你会发现一个概念:长期夺淮。那么相对应的必是有短期夺淮,及至还有暂时夺淮。除此,还有一些概念,如“通淮”“入淮”“侵淮”和“夺淮”等等。这也造成了“黄河夺淮”其夺淮时间和夺淮定义的认识各样,观点不一。暂不论对错,先来看看颇具影响的明代丘浚,他认为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黄河在澶州曹村决口,澶渊北流断绝,河道南迁,然后分流,入淮,入海,为“黄河入淮之始也。”(丘浚《大学衍义补》)丘浚乃明朝中叶大学者、大政治家、经济学家,是一位从边陲海南岛到京城的布衣卿相,史称海南四大才子之一,同海瑞一起被誉为“海南双壁”。清人靳辅不惧其天下名声和学术权威,否定了他的观点,认为汉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复决濮阳瓠子,注钜野,通泗淮,“此河通淮之始也。”(靳辅《治河奏绩书》)而宋太平兴国八年(983)河决滑州韩村,泛澶、濮、曹、济,东南流至彭城界入淮,“此河入淮之始也。”(同上)靳辅何人,水利专家,治河专家,康熙十六年(1677),靳辅45岁,升任河道总督,而他上任之日,正是黄河、淮河泛滥极坏之时,自此到他60岁病逝,一直都在致力于治河。他是治河的领导者、组织者、规划者,也是实施者、实践者、实干家,如大家所共知,他上任就到了第一线,沿河视察调研,留下“八疏同日上之”之传世佳话。到了清代著名舆地学家胡渭那里,同样不惧前人名声和权威,认为黄河每次夺淮与时间长短有极大关系,这样来认识,那么黄河最初夺淮当始自汉元光三年(前132),此后也常有黄河入淮河事件发生,所不同的是这些决口总能及时得到堵塞和治理,“其历久而不变,至今五百余岁,河、淮并为一渎,则自金明昌五年始耳。”(胡渭《禹贡锥指》)金章宗明昌五年,即1194年,胡渭的这个观点,便是基于“暂时夺淮”“短期夺淮”和“长期夺淮”在时间上的考量,然后做出的定义,影响深远,很多淮河的水利史书,都沿用此种说法。

还有一些重要的观点,比如许多重要的历史著述,都将黄河夺淮开始之年定为南宋建炎二年(1128)并成为现在普遍认可的观点之一。我国近代水利事业的开拓者张含英,还有治淮“活字典”之美誉的当代学者王祖烈等,则认为,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黄河夺淮经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绝非一次完成,大致为:1128年开始,1180年初步形成,1194年最后形成,至清咸丰五年(1855)黄河在河南兰阳(兰考)铜瓦厢决口北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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