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往之

作者: 党永高

我驾车急着赶路,运气似乎很好,接连过了几个十字路口都是绿灯。时间大约是中午1点半,大多数人吃过午饭正在午休,大街上鲜有车辆和行人,畅通无阻的道路给汽车带来了快感,车速自然而然地飙了起来。当我再次即将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事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一辆摩托车子弹一般“嘭”地一声射到了我的车门上。汽车发生了剧烈地晃动,我的右脚虽然已经从油门转移到了刹车上,但汽车还是顺着惯性往前冲了很长一段距离。

车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坐在后座的母亲和妻子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坐在副驾的父亲担忧地说:“撞击力这么大怕是严重了。”妻子挨着母亲,语气紧张地问:“妈您没伤着吧?”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将车歪歪扭扭地停靠在路边。

在距离汽车大约50米的马路中央,倒着一辆摩托车,车下压着一个人。我小跑着过去,看到那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从他的嘴里一股一股咕嘟咕嘟往外冒,顺着嘴角淌到了地面上,瞬间便凝固成了血团,颜色一阵比一阵暗,直到由眩晕的鲜红色演变成深褐色,甚至变成了令人压抑的黑紫色。尽管他的左脸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了,但我还是觉得他很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摩托车油箱破了,一大滩汽油暴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好在撞击没有造成摩擦起火,不然现在可能就是一片火海了。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在温热而紧张的空气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着那人和摩托车发呆。

妻子小跑着过来,冲着我大喊:“你愣着干吗,赶快打120救人啊!”

不知何时,周围突然冒出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瘦高个老头说:“你不用打120了,我早帮你打了。”

其他人在交头接耳,啧啧,十字路口开这么快干嘛,而且还闯红灯,这下完了,非死即伤啊……

我顾不得对老头说谢谢,也顾不得理会其他人的议论,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人问:“我们现在应该是等120来,还是应该先把他扶起来?”

那人摇了摇头说:“这个不好说,如果是内伤,还是不动为好,咱们毕竟不是专业的人,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瘦高个老头挤到了前面,说:“是啊,是啊,我们不懂,还是不动为好,120给回电话了,说是马上就到。”他停了一下又对我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打110报警并通知保险公司出现场。”

通知保险公司?我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同步加速。我的车险刚好在昨天到期了,此刻已是脱保期。

我的车为什么会脱保呢?说来话长,早在三个月前我就陆续接到不同保险业务员和保险公司的电话,这里边有亲戚、同学、朋友,有之前投保的上市大公司,也有在网上为获取蝇头小利随便留下车辆信息和个人信息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同时五六个熟人、三四个公司争抢,天天轮番电话轰炸,有的打亲情牌,有的打价格牌,有的打服务牌,一时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没了主意。

瘦高个老头看我太紧张了,温和地说:“你不用担心,是他闯红灯了,你的责任应该不会太大。”

母亲率先反应了过来,追着老头问:“你看清了吧,是他闯红灯了吧,到时候如果需要你作证的话,你一定得到场啊。”

老头回答说:“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闯红灯了。”老头停顿了一下指着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我和他正站在人行道上等绿灯呢,就看见他径直骑着摩托车闯红灯过去了,直接撞到了你们车上。”

年轻人没有表态,往后退了两步,似有要离开现场的意思。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走,交警马上就来了,你得给作证。”

年轻人指着横在对面半空的摄像头说:“这里到处都是监控,用得着我们作证吗?”固定摄像头的那根横杆随风剧烈地晃动着,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鬼才知道它想要表达的意思。

老头不乐意了,手指剑一般指向年轻人的脑门儿,语气激动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怎么能这么自私呢?人家侠客都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有刀拔刀没刀舞剑,你倒好连句良心话都不肯说。”

年轻人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叉在腰际,红着脸说:“您这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即便交警到了现场,也不会向路人取证的。”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去理睬他们的争吵,毕竟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还在不断地流血。大家都在关心120为什么还不到,有人甚至已经开始抱怨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怎么能如此漫不经心,尽管时间才仅仅过去不到十分钟。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120闪着蓝色的光悄无声息地开到了现场。先是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医生,紧接着下来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人,应该是护士无疑。医生蹲下简单查看了一下伤者,起身从救护车内拉出担架,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快过来帮忙啊,都愣着干吗。”正在与年轻人争论的老头率先反应了过来,白了年轻人一眼,迅速弯下腰去抬伤者的腿。年轻人报复性地去扶伤者还在出血的头。二人一前一后协助医生和护士把伤者抬到了担架上,又起身帮忙抬上了救护车。

医生看着呆若木鸡的我问:“你是司机?”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几乎感受不到上下起降的幅度。

护士火急火燎地说:“赶快上车跟我们走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跟在粉衣护士后面上了救护车。

瘦高个老头追着急救车喊:“小伙子你别害怕,有我给你作证呢,我平生最痛恨不守规则的人了。”

我是第一次坐救护车,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神经再次高度紧张起来。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即将奔赴刑场执行死刑的罪犯。那人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听声音好像只是在一个劲儿地往出呼。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会不会在没有赶到医院就把体内储蓄起来的氧气给全部吐出去啊?他会不会因缺氧而死亡啊?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鼓起勇气把头往前探了探,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面庞黝黑、额头空阔,浓密乌黑的鼻毛霸道地越过边境线,大面积占领了胡子的地盘。更加令人不忍直视的是,鼻毛和胡子上除了已经凝固的鲜血外,还有几团金黄色的鼻屎。我断定他一定是个非常邋遢的人,邋遢到平时连脸都懒得洗。受这张脸的指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十分相似的脸,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一个黑一个白,当年白脸上虽没有长在外面的鼻毛和茂盛的胡须,眼屎、鼻屎、墨汁、泥巴等却是常客,邋遢程度比黑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救护车就近开到了博大医院,这是一家公私合营的医院,在我的印象中,这家医院的名声并不好。本地人几乎都知道,这家医院医生的医术水平很一般,为攫取利润经常在医药费上宰割患者。医生和粉衣护士推着伤者进了急救室,我想跟着进去,被粉衣护士伸手挡了回去,那扇多处起皮掉肉的防盗门被“啪”地一声关上了。

防盗门发出的撞击声竟然舒缓了我原本高度紧张的神经,心想医院急救室的门,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医疗技术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由得为那人捏了一把汗,在这种医院能把他救活吗?其实我也是在为自己担忧,他一旦死了,生命是无价的,即使我再占理,也难辞其咎,最起码会承受良心的谴责。遇上蛮不讲理的主,非得讹我不可,或者整天缠着我叫我不能安生。

恍惚间,我闻到了一股酒肉相伴的臭味儿。味道是从急救室的门缝飘出来的。我的心头一怔,心想坏了,这货肯定喝酒了,一准是这会儿吐了。我的大脑里同时有两个可怕的概念闪出,酒驾是违法的,即便他有保险,保险公司也不会理赔;头部受伤的人一旦发生呕吐,往往凶多吉少。不祥的预兆像一条蛇一样从我的脚底开始上蹿,冰冷冰冷的,蠕动着缓慢向上攀升,直至进入大脑还是冰冷的。

负责抢救的蓝衣护士从急救室出来了,手里抓着一大把单子递给护士站里的白衣护士,边转身边说,让他赶快去交费。我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我,因为现场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

白衣护士正眼都没看我,挥舞着手中的单子命令似的说:“还愣在那里干吗,快去交费啊!”

我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单子,原本轻薄的纸张,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这种感觉只有月光族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我是名副其实的四奴──花奴、卡奴、房奴、车奴。这个月支付宝花呗刷爆了,信用卡也刷爆了,微信零钱里倒是还有几个可怜的铜子儿,也只够一餐的买菜钱。这该如何是好呢?还是动用网贷吧,虽然利息高点儿,但是能快速到账,关键还不用落人情。我划拉着手机屏幕寻找网贷平台的APP,一个新的来电占据了屏幕,是妻子打来的。

她问我:“你旁边有人吗?说话方便吗?”

我回答说:“没有,方便着呢,你说吧。”

她接着问:“联系上对方的家属了吗?”

我回答说:“联系上了,但是人还没有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那个大爷说了,你现在最好不要待在那里,免得对方家属去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动手把你给打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大爷,一定指的是那个瘦高个老头。

她接着说:“大爷还说了,他闯红灯了,而且他身上有酒味儿,可能是喝酒了;如果他真是酒驾的话,他得负全部责任,咱们有保险公司给扛着呢;要是医院让你垫付医药费,你千万不能给垫。”

妻子数来宝似的说了一长串,我明白她的中心思想是叫我不要轻易揽责任,这让我一时没了主意,拿着缴费单愣在了原地。白衣护士不耐烦地催促道:“伤者正在抢救呢,你倒是能不能给交啊,不给交的话,我让院长下来签字了。”

既然院长签字可以解决问题,我何不顺水推舟?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白衣护士已经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按了免提,我听得一清二楚,院长嘱咐说全力抢救伤者,尽快想办法联系家属,他马上下来签字。我如释重负地长吐了一口气,朝着白衣护士感激地点了点头,对博大医院的看法也没有先前那么糟糕了。

我辗转徘徊在急救室门口,妻子的话反复在耳边打着转转。要离开吗?不行!那样的话太不人道了,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继续待下去?万一家属来了真像老头说的那样,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劈头盖脸地揍上一顿,岂不冤枉?

最终我决定留下来,等那人的家属。我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很满意,自我感觉像个男子汉,是个有道德、有良心、有担当的男人。这样想着,我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忧虑感退却了不少。我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中诵念自己也叫不出、搞不懂的经文,为那人祈祷,也为自己祈祷。

急救室的门关了开,开了关,不断有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他们蚂蚁搬家似的往急救室里输送东西。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手术刀,有的拿着纱布,有的拿着注射液,最扎眼的是那两袋鲜红色的血液。血装在透明的袋子里跟装在人的身体里是不一样的,在人的身体里它是热的,甚至是沸腾的,而此刻它是冰冷的,徘徊在凝固的边缘,令人感到无比的压抑和生冷。这样想着,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就快要凝固了,若不是这样,我的手脚为何会霜冻了一般冰冷,就连呼出的气都在打着寒战。

医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凭脚步声判断有跑步的也有急步走的,有跌倒爬起来继续跑的,也有被人硬拖着连滚带爬的。凭嘈杂声判断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气喘吁吁地朝着急救室直奔而来,我感觉到坐在屁股下的地板在战栗,接着相邻的地板跟着战栗了起来。一定是那人的家属来了,我的心脏也紧跟着战栗了起来。

“我儿在哪里?他在哪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进门就喊。

“我爸呢?我爸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盯着护士站里的白衣护士问。

白衣护士指着急救室说:“正在里面抢救呢。”

来人还有两男一女,他们一言未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将四周扫视了一遍。我断定女人肯定是那人的老婆,那两个男人与他年龄相仿,应该是兄弟或其他什么亲戚。出了这种事情,除了特别亲近的亲人外,别人是不乐意参与的。

我不敢正眼看他们,蹲在角落里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以判断他们此刻内心的想法。如果他们不是过分地激动,我会主动去表明身份,把事故发生的经过告诉他们。他们表现得要是不够冷静,我也早想好了退路,在我的屁股后面就是应急逃生安全通道,我只要一起身,立马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蓝衣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面冲,二人撞了一个满怀。她们个头相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嘴对着嘴,蓝衣护士的眼睛被撞红了,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地叫着。白衣护士从护士站冲出去,一把拽住老太太的后衣襟,大声阻拦道:“急救重地闲人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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