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作者: 什海

1

我穿件风衣,捏住两边的衣角,顺着巷子边跑边使劲扇。有人说,这孩子玩疯了。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顾使劲扇,以为自己随时会飞起来。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我没有飞起来,只好四处乱转。

巷子外就是国道,车疾驰而去的声音酷似揭起一块黏在路面上的粗砂纸。我知道它们跑得那么快,都没有飞起来,是因为它们没有翅膀。更远处,高速公路上的大车日夜轰鸣,听上去远不如飞机飞过,把声音留在天空,仿佛一条大河在头顶上流淌。我每次听见飞机的声音,就会追着它,一直追到镇子外的小山包上,直到它的声音消失在天空深处,才听见旁边的高压线嗡嗡响,仿佛无数马蜂绕着蜂窝飞来飞去。小山包南边有道斜坡,高处立着一排排风力发电机,它们的大叶轮转得太慢了,随时会停下似的。风力发电机下面还有两座高架桥,几根柱子直挺挺又现代感十足,如同城市里那些标志性建筑。我记得桥建成不久,爷爷就给我说,你千万不敢去那里耍,隧道会把你吸进去,到时你连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当时真有点吃惊,随后又想,爷爷说得这么邪乎,那我更要去看看了。

我再次望着高架桥,觉得此刻去看它,肯定有点草率,只好钻进小山包外的杏树林里,听着树叶沙沙响,慢慢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仿佛脚下慢慢长出了细细的根须,扎进地面,扎得越来越深,身上也开始散发浓浓的苦涩味,发出沙沙的响声。我期待自己变成树,有只鸟突然飞起来,瞬间打破寂静的响声吓得我跳起来。我想不通,它为什么要吓我,难道它怕我变成树了?

我正准备离开林子,猛然见大耀从山坡上走下来。

大耀的脑袋朝前伸,肩膀耸起,拖着东西走路的样子。我呆站在原地看大耀,他刹住脚,裤带扣子咔地一响,弓着腰撒尿。尿快流到脚边了,他挪了挪脚,接着浑身一哆嗦,抖了几下,又抖了几下,一扭头就看见我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好像要用充血的眼睛咬我一下。

你看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磨刀。

我没看你。我后退了几步。

你又要出啥幺蛾子啊?

我赶忙拉起衣角,抱在怀里。

你过来。大耀盯着我,眼光不屑又有点狂躁。我走到他身边,他弯下腰看我的眼睛,咧开嘴,像刚吃了很烫的东西,吸溜吸溜的,但绝不是在笑,龇着泛黄的牙,喷出发酵过的酒味、烟味,熏得我差点窒息。

他脸朝下,红彤彤的眼睛鄙夷地看着我。

滚吧,你这个小混蛋。

2

我逃到巷子里,树影恍恍惚惚的,像水泼在地上,马上要蒸干的样子。墙下有巴掌宽点阴凉,我贴墙站定,想起大耀刚才那么凶,心里有点窝火。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大耀,但我喜欢大耀的哥哥大明。据镇里人说,大明是镇里最早开酒吧的人,音乐卡座那种,一帮年轻人在里面喝醉了,在大街上又喊又叫,打架闹事。大明每天陪着哥们喝酒吃肉,哥们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了,他晃着醉脑袋,搂着酒吧收银的女孩回去了。过了两三年,他和那女孩开家麻将馆,人们每次见他,觉得他身上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喧闹又浑浊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没开几年,就关门歇业了。他又在街上晃了好几个月,就呆在家,专心想什么大问题,至于他想的问题到底有多大,没人知道。等那女人生下小云后,她又在街上开早点部。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我妈说过,小云两岁时,她妈背着小云卖早点,小云不哭不闹,好像知道妈妈很忙,不应该打扰妈妈。镇里人都说,别看小云小,她比她爸懂事。她偶尔也会哭,小云妈慌忙给她喂奶,顾客也坐着等她吃完奶,才让小云妈给他们端早点。我妈说到这,叹口气,又说,小云妈每天四点起床,和面、拌馅、包包子,熬各种粥,还要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她喊大明,大明翻着眼睛看店铺里的客人,明显嫌他们搅扰了他,即便端来了早点,咚一声放在桌子上,客人扭头看他,他说,看啥看,不吃拉倒。女人忙赔礼道歉,他背着手走了。到了晚上,大明家就会传来女人的哭声。等到第二天,她准时开门,见人有说有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想让人看出来,她昨晚哭过。

我上学后,时不时见大明站在家门口,双臂抱在怀里,斜眼看街上的女人打扫店面,男人搬电动三轮车上的菜或货,摇摇头,似乎想到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直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撵到他身边。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脸上写个啥字啊?我说,你脸上没字啊。他说,我脸上没字,你干吗看我?我说,我想知道你在想啥大问题。他笑了,说,我脑子里有个东西整天嗡嗡响,我每次想到啥,它就说,这还是你以前的想法。我绞尽脑汁再想,刚想到个好主意,它又说,别想了,干这事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哪有你的份?你说这是个啥东西啊?我觉得他这个说法把我脑子掏空了,脑海一片空白,只会摇头。他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如果你知道那是啥,你就不是你了。说完话,他走了。

几个月后,人们发现,他不在家想问题,每天爬上斜坡,站在风力发电机下,面对早晨升起的太阳,昂起头,伸开双臂,仿佛在等大叶轮快速旋转,带着他飞到太阳面前。我觉得他太会玩了,很想去斜坡那,跟他一块玩,但我爸妈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周六周天,他俩把我关在屋里,让我写作业。我的思绪早飞到斜坡那里,却不知道人站在它下面,是什么感觉,只记得我爸曾带着我,开车翻过镇子外的那座小山丘,我突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洁白的、高耸入云的东西,虽然没有吃惊,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它身上,仿佛它从天地间耀眼夺目地凸显出来,并不是因为它洁白耀眼,而是因为它又大又高,缓慢旋转的翅膀,线条优美,现代感极强,让苍茫大地瞬间有了城市气息。我觉得一个人整天跟它们处在一起,总会发生变化的,至于这个人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就不知道了。

又过了大半年时间,我爸妈带着我弟弟,坐飞机去广州打工,让我留在镇里读书。我每次放学回家,发现街上灰蒙蒙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的,好像爸妈带走了所有人的光芒。我不想回家,在街上转悠,希望遇到大明,顺便问问他,我爸妈为啥带走弟弟,却不带我?我转了很长时间,没碰见大明。我只好先回家,发现爷爷不在家。我知道爷爷每天去镇里打瓶散酒,边走边喝,等瓶子空了,人时而躺在大路边,时而躺在巷子里,情况好些,他会躺在自家门口,打着呼噜,脸红扑扑的,酷似皱巴巴的红皮南瓜。想到爷爷以前开间电焊部,干了大半辈子,盖了二层楼,就让我爸打理电焊部,他吃罢饭,会带着我,沿着高速公路和国道间的小路散步,左边的大卡车呼啸着从前面扇来一股劲风,紧接着,右边的大卡车呼啸着从背后扇来一股劲风,空气开始剧烈旋转,野草噼里啪啦响,我俩的衣角飘到前面又甩到后面,像风中的旗帜,又像大鸟带着只小鸟,使劲扇动翅膀,随时准备飞起来。过了几年,我爸见镇上开了十几家电焊部,一算账,发现开店远不如出门打工,下决心关了店,走了。爷爷不会做饭,每天给我二十块钱,我天天吃面,他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我觉得爷爷脑子坏掉了。

等爷爷清醒了,我说,我不想上学了。

爷爷愣了一下,说,你刚上初一,就不念书了,以后咋办?

我也去广州打工。

爷爷突然抡起水杯子,摔在地上。

你要走,立马走,以后别回这个家。

我扭头就走,在街上转了几圈,见大明站在街上,昂起头,伸开双臂,两眼紧闭,像个教徒。我担心他正念念有词,结果他没有这样做。街上的人来来去去,没人停下来看他,看样子,就算他做出比这更惊人的动作,或直接倒在地上死去,人们也不会惊讶。我没敢伸开双臂,只是面对阳光昂起头,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一团白光,它慢慢扩散,渐渐清空了脑海里所有的想法,只剩下透明的、虚幻的光芒。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想法也会变成白光,烟一样散去了。我赶忙睁开眼,感到略略有点眩晕。等他睁开眼时,我发现他眼睛很亮,似乎比平时清醒多了。他看了我一眼,说,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在想啥。我说,你知道我在想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他说,你这个年龄,想啥都白想。

我只好说,你脑子里的东西最近还说啥了?

他笑了,好像我能问这样的问题,他很欣慰。

我最近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它也安静了。

你也不再想大问题了吗?

他望着远方,说,人人都在想些很具体的事,房啊车的,不应该都想这些事的,这不正常啊,我觉得我要想别的事,而且我相信,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肯定还有人也这么想,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住在那。至于你,我认为你还没到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是先好好读书吧,等你到想这些问题时,也许你的想法早变了。说完话,他摸了摸我的头,我觉得他已经把我当成知心人。

3

过了几个月,大明不见了,小云妈为了送小云上学,先把店关了,回来再开门,老顾客已吃完早饭了,她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眼光越来越暗。镇里人说,大明不应该娶媳妇,小云妈也不应该生下小云。我不知道小云妈听见别人这么说,心里想些什么,反正每次看见小云妈,她的眼睛刚闪点微光,又渐渐暗下去了。

又过了近半年时间,大明还没回来。

小云敲开这家门,又敲开那家门。

叔叔,你看见我妈了吗?

男人看着她,早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样子,叹口气,走了。

姨姨,你看见我爸了吗?

女人愣了好一会,忙抱住她,说,可怜的孩子啊,你说你以后咋活啊?小云的脸贴着女人的胸口上,过好一阵,才推开女人,站在自家门口。如果有车开进巷子,她就跑过去,边喘气边盯着车上下来的人,仿佛她盯着对方,对方就会变成妈妈。等人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望着远方。有时看见某个女人,她会跟着她,女人就会把她搂进怀里,边说话边叹气,小云越缩越小,仿佛要变成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就可以一直跟着她。等女人准备松开她时,猛然惊叫起来,原来她在女人的胳膊上狠狠咬一口,撒腿就跑。很多女人的眼睛会变湿,只有个别女人会跳着脚骂她。等她再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时,那个女人会犹豫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她不论在哪个女人怀里呆一会,准会咬一口,好像她不咬一口,就无法狠下心离开这个女人。随后,有人说她闻见的女人的气味不是妈妈的气味,突然恨这个女人,也会恨妈妈,才咬人的。又有人说她咬别人时,以为在咬妈妈,反正大伙都认为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想妈妈。到了饭点,肯定有人会给她端碗饭,接下来,大家商量好似的,今天你去送饭,明天就轮她送了。

看着她那么想自己的爸妈,我觉得我跟她不一样,不是不想爸妈,而是没她想得那么厉害,或者说,我希望自己飞起来,在镇子和广州间自由穿梭。

有一天,爷爷提回来一袋烩肉,让我送到小云家。我去她那时,发现街上的人笑眯眯的,似乎在怂恿我,你去最合适。我不敢看他们了,忙忙跑进她家,她家有两间旧房,院子中间长棵榆树,榆钱花开得最早,金灿灿的,照亮了周围高高低低的楼房。等榆钱落了,四周的楼房遮住了阳光,这里常年处在阴影里。我望着那棵树,想起我爸时不时会说,大明只知道每天坐在树下看看书,发发呆,你说一个大男人不干正事,整天胡思乱想,能不穷吗?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大明每天站在树下,能不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树的味道呢?

进到屋里,我见小云抱着一件衣服,盯着墙上的全家福,一动不动。我说,小云,赶紧吃饭。她眯着眼看我,好像一下子看到很远的地方,接下来才看见我,突然扭头窝在炕角,恨不得钻到墙里。她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很多书,多是世界未解之谜的书。我只好走到柜子前,翻看里面的书,突然发现书里夹封信。我看看小云,小云背对我坐着,我不走,她就不回头的样子。

我拿出信,发现是大明写的:

亲爱的老婆!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不能这么活下去了,得到外面走走看看了,得找点自己想干的事了。

这五六个月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想别人都想的那些事呢?能不能想想别人没想过的事呢?思来想去,我不知道我该想什么,才能跟别人不一样。最近这几天,我突然想通了,觉得我得到外面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我想要的想法,过上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话再说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到这种生活,有可能一年,有可能十几二十年,不管多长时间,我必须找到这种生活,才能回来找你们,否则的话,就算待在你们身边,我也是个活死人。

你是个好女人,我早知道我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连累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只祈求你能等我回来。如果你等不到我回来那天,你可以离开这个家。至于女儿,我已托付给大耀了,等我以后见了她,她能否原谅我,那是以后的事了。最后,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你辛苦了,谢谢你!

我说,小云,我知道你爸的去向了。

她猛地转过来,盯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去哪了?

我说,他去找跟他一样的人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