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白杨
作者: 王苏兰1
许多年前,我站在白杨镇一个陈旧而陌生的临街小院里,慌乱、拘谨,抱着一本《妇产科学》。院子是卫生院的旧址,面临白杨镇中心大街,位于中心的中心,我来是要在这里跟着老师学《妇产科学》书本以外的东西,接生、流产,和那些乡间妇女无比常见的妇科病。
人们把坐落在镇子西南人多有楼的大院郑重其事地叫“卫生院”,把这里叫“街上”。“街上”是卫生院旧址,因为这地段太珍惜不舍得放弃,留作一个门诊部。
院子面北,大门是木门,只在晚上关门。走过铺着旧砖的过道,左右都是每家每户人做生意的门面,一样陈旧。在这个口小腹大的旧院子里,五间正屋,东两间相通是用来输液、接生的病房,中间是张医生的门诊,西隔壁是我们的妇产科,最西一间用来给张医生偶尔中午不回家的时候午休,他的家在镇子南边的一个村子。
这里有五个人,我的老师王医生,看全科的张医生,东厦房里拍片子的英武,西厦房里抓药的兴武和他收款兼护士的老婆。——这些都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
老师是一个微胖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是镇上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妇产科医生之一。我亦步亦趋跟着她,团棉球、压水、冲洗器械,打了包等着消毒。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每一天就那么一点点事,时间漫长,除了看书,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有的医学教材里,我喜欢《内科学》和《传染病学》,讨厌《解剖学》,怕《生理学》。漫长的寂寞让我明白,这是啃硬骨头最佳的时机,从最是枯燥难懂的《生理学》开始。
妇产科的诊室中间用布帘隔着,里面一张窄窄的木质诊断床,用来听胎心查胎位。另一张铁的手术床用来做流产和妇科检查,看起来冰冷陈旧。帘外顶着西墙一张三屉桌,老师对门坐着,我侧坐在她对面,看她问病人的病情。离门太近,我只能侧坐在老师对面,背靠着墙。于是,每一个来看病的人都在我眼中了,一些人也会向这里扫一眼。
房子是瓦顶,木房梁下是界墙,房梁以上互通,彼此听得见说话声。隔壁的病人叫着“张先儿”,在絮絮叨叨讲自己的病痛——“先儿”是对医术高医德好的医生的专用尊称。张医生除了简单必要的几句问话,并不多讲。我有时就想,其实这界墙两边的学生,是可以同时学好内科和妇产科的,前提是,张医生能像我的老师那样,一样一样给病人讲这是什么药,怎么用,治什么。这边安静的时候,听隔壁病人的述说,我会在心里预先给他做个简单的诊断。
张医生是镇子上响当当的内科医生,也给人端脱臼的下巴和错环的胳膊,也手脚麻利地缝伤口。他带着一个男学生,没有病人的时候,师徒两个半天都不说话,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要么两个人都坐在院子里,和拍片子的英武、抓药的兴武一起闲聊。
张医生烟不离手,也不大声说话,像黑漆刷出的眉毛让他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往往会看到这样的情形:张医生向东而坐,右肘支在桌子上,指间永远夹着一支烟,那烟灰长的像要随时落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丝丝缕缕的青烟正从他面前袅袅飘散。我猜他正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因为除了脸型不像,这完全就是鲁迅先生忧国忧民的样子。
英武姓曾,壮实,脸圆而黑,络腮胡,看起来面目凶恶,我开始有几分怕他,但不久便完全改了这看法。他们聊镇上的一些人和事,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就听得出,英武对老弱孩童始终有发自内心的关注和同情,对一些不平之事,时不时就有拔刀相助的想法。这让我觉得,如果在这白杨街被人欺负,是可以求助于英武的。
兴武瘦弱爱说笑,他的媳妇也瘦弱伶俐。那个学生,我觉得他就是钱钟书在《围城》里写的赵辛楣的样子,高大魁梧的体格里,装着一个与外形并不相符的心,纯净平和又孩子气。——当然,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每天坐在桌子前啃我的《生理学》,很多时候,一抬头,那学生远远坐在院子里,正看向这里。
刚来的这段时间,我晚上就住在老师家的二楼上。中午一个人坐在诊室里发呆,或者趴在桌子上小寐。有两次听到西隔壁响亮而连续的呼噜声,那是张医生中午没有回家。后来的一天,老师说,这些天张医生晌午回家,你就在他屋里歇一会儿吧。
屋子一桌一床,其他摆设俱无,果然就是个临时歇息点,因为从门到床一条窄窄的踏痕明显的路,其他地方落着薄灰,是无人踩踏的暗淡。后窗小,外面的玻璃因为常年无法擦拭,屋子里昏暗。窗下老八仙桌上铺着的报纸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黄,糟脆,连字迹都迷糊。我站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好。
洒水扫地,擦了床和窗台桌面,换了桌上的报纸。八仙桌下有一坨碗大的废茶叶,想来张医生每一次都是随手将喝剩的残茶向那里一泼,一个坐姿,一个方向,一样力道。
这屋子不乱,也可以说没有可乱的东西。这种长久如一的轨迹,并没有让我觉得邋遢,只觉得它装过无数的刻板寂寞。
后窗外传来猪的哼哼,接着又有人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我知道,院子和庄户人家背对背挤着,鸡犬相闻却无以相通。
我回到隔壁我们的诊室,坐在我的位置上。
打扫过的屋子虽然没有焕然一新,却也有了几分鲜活的人烟气。我没有用,也没有给张医生说。他还是一天天骑自行车回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沉静,看不出疲累和不悦。过几天钥匙还给张医生,中午再去早了,又能听见呼噜声。
他们在院子里闲聊,兴武媳妇和我老师在说她的孩子,我在离他们三五步的压水井跟前洗手,张医生轻轻说,这闺女真是好啊。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局促得想逃。
2
白杨镇是秦楚古道上的重镇,炎帝时,称伊国,商朝称有莘之野,又名空桑。我那时回家走过的路,前两年发现了大片的陆浑戎古墓群和古城址。白杨镇春秋战国时期便是洛阳通往江浙的商贸古道,明清时期重兵守戍,便称白杨戍,我们洛南人都叫它白杨树街。据记载,这里清朝时期商贸鼎盛,驼队马帮云集,300年前的山陕会馆还在。抗战时期,河北省许多机关学校迁来这里,是著名的抗日根据地,也是后来的工业大镇。
在这个历史久远,工农兵商文都留着鲜明痕迹的地方,生意人的精明、行伍人的豪爽、庄稼人的温厚、街面人的霸道、大家族的傲慢、混混儿的无赖,都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有力的、喧嚣的繁荣景象。
这里离我家不过二十里路,路窄车少的年月,乡亲们很多人都是来这里赶集,买卖牛羊、买猪仔、拉煤、购置家具。商贸古镇独有的优裕和见识,让白杨人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十里八乡流传着这样的段子:问一个年轻人是哪里人,如果他仰脸侧目回道:“街里,咋?!”——那他真是白杨人。
我没遇见那样说话的人。每天从街上过,我从不与人讲话,认识的这几个人也都平和,我们说话的口气也从客气变成了随意热络。
新住处是老师帮我找的,在卫生院东跨院。下了班,出门向东,一路上走过理发店、鞋店、派出所、服装店,十字路口向南拐是蔡家胡同,路两侧依然是各种店铺。一三五逢集,东西三四里长的街上只能步行,我们的门前更是拥挤不堪。赶集的人趁着来看病,我们也跟着忙起来。
遇见了两次村里的乡亲,他们惊奇又热切地同我打招呼,我心里又热又酸,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
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落入大海的一片叶子,孤独地漂泊着。这孤独不只是无人亲近、无人诉说,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没有谁能够给我一点勇气和力量。这尽头,仿佛只有一个不能称之为理想的卑微念头:回去,做一个最底层的医生。这微弱的光,像深夜旷野中的一朵不能再小的火苗,微风一过就能吹灭。
3
我学得很快,老师开始把一些事放手交给我,自己在旁边看着。她大部分时间一声不响,偶尔我的手法不是太规范了,她打一下我的手,或者碰碰我胳膊,我赶紧纠正。要还是不对,老师不说话,严厉地瞪我一眼,手把手教。没有多久,接生、门诊小手术老师就可以不动手了,她虽然不说什么,但看得出很高兴。学开药治病,全凭看,自己再琢磨。妇科病无外乎炎症和月经不调之类,也有因为治好了不孕症,抱着孩子来感谢的。说真的,老师的理论知识并不高,但是经验丰富,她的用药,单一而守旧,但很是便宜。她说话直而且哏,却还是有很多人找她看病。
几个月后,我向老师申请,说想去卫生院病房学内科。老师同意了。她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只有两条出路:留在卫生院,或者回去做乡村医生。无论哪种结果,要想独当一面,哪一科都必须学会,实践的能力比书本知识更重要。妇产科的底子基本够处理外科的包扎缝合,内科,是绝对避不开的科目。去大医院学习确实更规范,可那里基本上都是急危重症,一个乡村医生,只要能识别,及时转诊,就够了。乡卫生院在治的病种谱,才是我们最需要学习的。当我们学完了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也还只是一个新手医生,经验一定会积累得很快,但想要做个好医生,一定还要再去大医院进修。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学习费、生活费,大城市与小地方天差地别的费用,也是那些农村父母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我去了卫生院,不再日日往街上去,病房楼到东跨院两点一线成了固定的轨迹。
在各科室学习的学生有好几个,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中有两个卫生院职工子弟,有几个乡村医生的孩子。他们都算“世家”,门里出身自然有底子也有底气,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学生,算起来只有两三个。
那时的白杨卫生院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外科、骨科、内科、妇产科,都实力雄厚,有当时先进的X光机,是全县除了县里两家医院之外最具实力的医院。特别是骨科和外科,足足辐射了南半个县。这样一个卫生院,能同时带十来个学生,也不足为奇了。
内科在后面的住院楼二楼,两个医生都三十几岁,如果没什么事,他们很少在楼上待,有事去对面楼上叫,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好像也没有多久,范老师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行了再找我。”在几张空白的处方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走了。我受宠若惊也战战兢兢,仗着先前的底子,试着开起了处方。药房里往往是范老师的爱人在值班,她看了自己丈夫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是相去千里稚拙的字迹,没有审出来什么不妥,照方抓药。
其实,也无非是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之类,重的,不用请示老师直接就动员转院。时不时就有喝了农药的病人拉进来,一路惊慌失措的家属,一身农药味的服毒者,场面杂乱,气氛紧张。喝农药的大都是妇女,生活的重压、琐碎的失望和无望层层叠加,使她们终于绝望。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悲伤的事大都发生在秋天?最多的一天,我站在病房外面的木床上,洗了四个胃。
那时的洗胃器是橡胶的,手动。病人躺在光板床上,长长的橡胶管子插入胃中。用绷带缠过的开口器在病人嘴里扩开,防止他们咬断管子,或者抽搐时咬伤舌头。我就站在病人头前,旁边一桶井水,很少来得及去烧些热水兑进去。我往漏斗里灌一瓢水,看着水进去又和着食物残渣吐出来。有时管子堵了,便捏几下中间的球囊,水又流入胃里,翻腾几下,冲口而出。那些呕吐物的样子引起人严重的不适,浓重的农药味扑鼻而来,我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差一点吐在床头上。一瓢一瓢的水灌进去,吐出来,终于渐渐清稀,气味也越来越淡,一桶或者更多水之后,胃,终于干净。
原本两个人都按不住的狂躁病人已经无力挣扎,躺在湿淋淋的床上浑身发抖。凉水带走了她身体里大部分热量,无数次呕吐使得她涕泪俱下筋疲力尽,如果喝得药多或者时间长,吸收进去的农药甚至使她抽搐。
在洗胃的过程中,护士或者其他学生已经按照老师的医嘱,打进去了阿托品。收拾好洗胃的东西,病人挪进病房,保暖,看瞳孔,一遍一遍推阿托品直至“阿托品化”。这样子的忙碌要持续很久,阿托品经过静脉血管注入体内,五分钟一次,十分钟一次,半小时一次,一小时一次……直到中毒的人脸色绯红,肌肤燥热起来。整摞的空盒子就放在病床边。好多个夜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过去了。
那时的农药有机磷类的居多,敌敌畏、1059、3911、敌杀死,药虽烈,抢救回来的机会也很大。那些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老师说“就算再想死也不会喝药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喝进去的农药并不多,症状也不重,但她赴死的意志无比坚决,始终闭着眼睛,咬着牙不让下胃管洗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我们用了开口器强制洗的胃。她的丈夫靠墙蹲着,一副后怕又愤恨的样子。她的婆婆,一遍一遍恨咄咄说着:“都不想想恁小的娃!打几下至于吗?他还能打多重?花钱买受症!”一圈的嫂子婶子小姑子,除了埋怨,没有谁安慰她一下,没有人说一句她的委屈,也没有谁哪怕握一下她的手或者为她拢一拢脸上湿漉漉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