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岛屿

作者: 张林

孤单岛屿0

1

下午两点,海上的云蘸满了水汽,臃肿地堆在小岛上空。涟漪与陈秋坐在茶几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没了话头,只有瓜子壳噼啪地响着。那瓜子是江洋葬礼时来吊唁的人吃剩的,还有一盘摆在了供桌上。两人虽然口干,瓜子还是得嗑,不然没一点儿响动。陈秋叹了口气,涟漪挤出笑:“你们不早就盼着他死了,这会儿怎么又叹气起来?”

陈秋站起身来嚷:“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死了!当初你咒得最毒,现在别往我们身上推。”陈秋过分担忧的神色好像仍怕着江洋,哪怕这会儿他已经被镶嵌在相框里,她接着辩解,“我和琪君都是顺着你说的,只想让你好受一点儿。”

门铃响了,琪君推开门,见两人都脸色尴尬地站着,便也噎住,放下手包说了声:“刚把孩子送去学校。”

“快来。”涟漪到了三小杯烧酒,排在个人面前,把扑克往桌子上一倒,三人斗起地主来。天色渐暗,涟漪就没抓个整牌,琪君倒把把顺风。只是仍无人开口说话。涟漪总觉背后有人在看她,海岛天气潮湿,江洋遗照上落了一层水雾,凝结成一股水淌了下来。她转头瞥了一眼照片上那模糊不清的脸,一阵恍惚,身子摇了一下。陈秋忙站起来扶住涟漪问:“怎么了?”外面轰隆响起雷声,天阴沉得厉害,惯常的台风天,琪君像终于找到了离开的理由,赶忙站起来,说马上要放学了,得去给孩子送雨伞。牌局散了。陈秋临走前支支吾吾地想说点儿什么,也终究没说出来。

屋里只剩下涟漪自己,她坐在麻将桌前想:邀请她们时似乎过于隆重了,打着庆祝中年丧夫的名头把她们喊了来,以为她俩在来之前会准备好一番话题的。她想象她们进门的时候应该会开心地说“他终于死了”“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这样的话,其实她早就计划好了,一旦她们发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会郑重地宣布,她要重拾以前的事业——去文化团唱歌。不仅如此,家里如何重新摆放家具的位置,院子前该栽红玫瑰还是白栀子这样的细枝末节,都在她的计划表里。

但她们一句关于江洋的话都没提,一下午只听见嗑瓜子的声音,她都后悔把瓜子摆了出来,也根本没有机会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心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葬礼结束后,琪君就一直冷着脸,不动声色地开掘着两人之间的沟壑;陈秋也总支支吾吾的,像有心事般。涟漪心里烦闷,顺手抓起瓜子塞到嘴里,干脆又将瓜子盘扔向供桌,刚好打中了江洋的遗照,相框顺势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玻璃碎在地上的那一刻,涟漪皮肤泛起一阵熟悉的冷汗——她对这声音仍未脱敏,钟表的秒针跳了六十格后,冷汗才被皮肤泛起的温度蒸发。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起来,雨声从淅沥声变成了水流声。涟漪想:琪君这会儿应该接到孩子冒着雨往家赶了吧。还好江洋死得干净,除了那张沾满污渍的床和一堆诉状,什么累赘都没有给她留下。想到这儿,涟漪决定把他所有的东西全部销毁掉,当是从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2

天蒙蒙亮了,雨还没有停。小岛只有五十多平方公里,一下雨,就好像隐匿在了茫茫东海里,连卫星都找不到。台风天后,气温愈低,雨小一点儿了,涟漪走出家门。她额头冻得发麻,地上的沙砾短短长长地刺着她的脚底。她跺了跺脚,继续裹紧大衣朝海滩公园的早餐集市走去。大家不由自主地闭了嘴,低下头去,涟漪对此一无所知,径直走到了卖蛤蛎粉的车前。

涟漪一直都不希望大家说什么安抚她的话,毕竟江洋死了,她开心还来不及,装作悲伤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大家的缄默不语又让她稍稍有点儿失望,这失望还没漫上心头,女人就把蛤蛎粉递给了她。涟漪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霎时恢复了正常的音噪,涟漪觉得背上灼热,不由转身看了一眼,大家正盯着她,小声说着什么。涟漪分明地听到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不觉提高了双腿迈动的频率,最后逃似的从海滩回了家。

她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流言。

涟漪看着江洋的遗照,有些委屈,但江洋并没有反应,依旧抿着嘴笑着。

涟漪嗫嚅着:“明明是你不长眼被车撞死了,凭什么赖到我头上?”

如果涟漪仔细回想一下,会轻易发现那场车祸,早就显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了。

那天,江洋出门,涟漪在门口看到江洋骑了十几年的摩托车已经被湿润的海风腐蚀成烂铁,以前根本没注意过,这样的车怎么还能骑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江洋已经拧开油门走了。涟漪没上心,也出了门,去找陈秋做美甲。

涟漪坐下还没多久,江洋的电话就打来了,涟漪刻意等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她迷恋于制造让江洋焦心的事件,比如趁江洋回家开门的时候,找个柜子角落戴上耳机睡着,让江洋以为她消失了;比如半夜接陈秋的电话,语气像是跟别的什么男人聊天。即便她被发现后,免不了一顿毒打。她不在乎,反正闭上眼睛,想着其他的什么事,疼痛似乎就被隔断了。忍受那么一时半刻,将死未死,江洋清醒过来后对她的温存才会更加热烈。

电话终于接通后,传来了江洋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陈秋问。涟漪拿着电话站了起来,椅子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江洋说,他被车撞了,在环樵路那边。”她摩挲着已经修好毛刺的指甲,又重新坐了下来。电话没有挂断,江洋依旧呻吟着。涟漪的手指微微有点儿抖,陈秋平静地按住她,一笔一画地为她的指甲上色。涟漪觉得这次做指甲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要漫长许多,一粒亮片陈秋小心翼翼地贴了好久,还有点儿歪。电话那边突然不再传来呻吟声,挂断的瞬间涟漪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改天再做吧。”

涟漪急匆匆地往环樵路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就像不知道刚开始为什么能气定神闲地让陈秋继续帮自己做指甲。她站在车来车往的环樵路边搜寻着,终于,她看到了摩托车的残骸,一块已经烂透了的护轮板静静地躺在花园里。她不知所措地搜寻着江洋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医院才打来电话,让她赶紧过去交费。

江洋眉头紧皱,躺在急诊区楼道的病床上睡着了。但楼道里来回梭巡的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睡着呢?涟漪站在江洋头顶看下来,他脸上的老人斑已经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他鼻子的周围,像一摊泛不起涟漪的沼泽。

3

回过神来的涟漪发现自己仍在盯着江洋的遗照,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空荡,江洋再也无法发疯,朝她拳打脚踢,他将会永远被挂在墙上,微笑着,温顺地看着她。

涟漪刚吃完蛤蜊粉,陈秋打来电话,约她去坐会儿。

陈秋十几年前就离婚自己过了,开这家美甲店之前,她还开过麻辣烫店,因为有人食物中毒被勒令关了;后来又卖过化妆品,有人用完后过敏,又赔了人家一大笔钱。每次她们三人聚会,陈秋都会从床底抽出几盒面膜,她们一起贴。陈秋过得自由,所以涟漪每次和江洋吵完架,或是被江洋暴打完,都是去找她。

美甲店开在新规划的西海城,距离涟漪家的自建房只有一公里多点儿。店在一楼,沿街,她住七楼,楼顶有一片露台。分回迁房那一年,大家都劝她选二楼,琪君提醒说以后年纪大了,有点儿灾病也好往医院跑。陈秋潇洒地说:“爬不动的时候还跑什么医院,从露台上跳下来算了。”那时候涟漪和江洋刚在一起,江洋还从未对她动过手。涟漪说:“江洋可不能看着我姐妹连七楼都下不来。”琪君听完脸色有点儿阴郁,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那时候涟漪想:尴尬就尴尬吧,你不也在相亲了,还吃不了这么点儿酸味吗?

陈秋坐在柜台后面,柜台上放着两碗红枣银耳粥。涟漪进门坐下,捧起一碗就喝。

喝完粥,身子暖和了一点儿,陈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在风口点了根烟。天阴森森的,烟头明明灭灭。虽然很冷,但她似乎很享受。涟漪也搬了个椅子到门口坐下,能看到西海的海岸,波涛是青灰色的,与天一般颜色,远远地望去像是一片虚空。

“一过暑,就感觉到年尾了。天凉得也太快了。”陈秋捻灭了烟头,又抽出一根说,“只要烟不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咱这个年纪,本就在混日子,一边觉得生活无聊,一边又希望能一直维持现状,不要横生变故……”

年纪大了,就喜欢想以前的事情。涟漪想:当时在文化团也就小半年的时间吧,一天能录三四台戏,那时候的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呢?搁今天,一句唱词还没唱完天就黑了。想想她、陈秋和琪君一起读中专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秋又点了一支烟,支吾着说:“岛上到处是流言,说江洋是你害死的。”

涟漪心里怔了一下,想起早上去海滩买早饭时的场景,难道,流言是她传出去的?涟漪心底翻涌,一种被背叛的抓挠感让她恶心得想要马上吐出来。

很多人都诅咒过江洋,希望他不得好死,因为但凡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没什么好事。岛很小,江洋的砍刀能从岛东伸到岛西。据说江洋死的那天晚上,岛上的饭店都被庆祝的人订满了。对所有人来说,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事故。

那小岛上的流言是哪儿来的呢?陈秋为什么又要提起?涟漪心里拿不准。

江洋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干脆利落地死去,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很多麻烦。

她没解释,只是站起来往回走。连陈秋都露出一副“人就是你杀”的表情,其他的人怎么想,就更不用说了。涟漪走到家门前,昨晚收拾的江洋的遗物还堆在外面,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从仓库提了半桶机油和一个铁桶,把那堆杂物点着了。火势很快涨了起来,甚至蹿到了涟漪头顶,像时刻准备压倒她一样。她的眼睛被火烤得通红,顺手脱下身上的那件风衣扔进了火桶里,那是两个月前两人吵完架后江洋给她买的。看着瞬间化作灰烬的风衣,她急匆匆返回房间,把江洋生前买给她的东西也全部抱了出来。每一个物件都对应着一场毒打,打得越严重,东西就越贵重。东西太多了,一只铁皮桶放不下,涟漪分了好几次才烧完。门前升起一股黑烟。周围渐渐围了一些人,街道打来电话问她家里是不是失火了,她抬头看着烧了半边天的火烧云,语气平静地说自己正在处理亡夫的遗物。

她又用消毒水把房间从上到下喷了个遍,临近傍晚才收拾完。

终于干净了吧,消毒水的味道熏得她头脑昏沉,她躺在床上想翻下身,却动不了,只好闭上眼睛,慢慢等身体恢复知觉。她似乎看到江洋正站在她的头顶,直直地瞪着她,如当时在医院时,她站在江洋的头前。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涟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梦魇。

是个陌生的电话。涟漪头痛得厉害,将手机扔到一边,想再睡一会儿。刚躺下,手机就又响了。睡意彻底没了,涟漪接起电话,对方称自己是警察,想约她见个面。

4

难道警察真信了那些人的流言?奇怪的是,警察没有让她去公安局,而是约在离公安局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

涟漪早饭都没吃,心里忐忑着,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推开咖啡馆门时,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孩站起来,朝涟漪挥了挥手。恶作剧吗?涟漪想:如果是警察的话,怎么会约在咖啡馆呢?涟漪一时无法确定,但男孩已经走了过来,招呼她坐下,掏出了警官证放在了桌子上。涟漪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名字,高川。涟漪有些意外,脸上明明还挂着稚气,却已经是警察了。她坐下来,不知所措地捏着咖啡勺搅拌着。高川反复问她江洋住院时的细节,似乎已经掌握了她就是杀害江洋的凶手的证据。她只好反复回答着他的问题。

缺乏社会经验的高川不理解涟漪为什么不及时给江洋做手术,如果不是涟漪耽误了手术,江洋的伤势或许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我们没有做手术的钱啊。”涟漪小声说。她没有钱,小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江洋的职业是帮别人讨钱,同时他也欠了很多人的钱。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高川的预想之中,他本以为是感情问题或者其他原因。

一场没有收获的谈话,高川有点儿懊恼,他的确经验不足,不然师傅也不会让他来干最基础的了解工作。那天他自己在办公室值班,电话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女人说:“我要举报,江洋,你们应该知道吧,最初他只是被车撞了,之后病情恶化完全是他老婆涟漪干的,不信,可以去问问她周围的人。”高川刚到小岛不久,并不知道江洋,也不知道什么车祸,他还想问些问题,比如有没有证据之类的,但那女人迅速挂断了电话。师傅回办公室后,高川便把举报电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小岛并无新鲜事,像这样的举报电话也有点儿乏善可陈,师傅随口说:“你自己盯一盯吧,不算什么案子,年轻人,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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