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狂奔

作者: 若非

暗夜狂奔0

若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山花》《人民日报》《文艺报》等。

1

故事是从一个点赞开始的。点赞是多常见的事情呀,可是张千一看到那个赞的时候,心里还是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迫切地想让林娟知道这个赞,便喘着气把手机塞到她跟前,哎,你看看,你看看!

那时候林娟正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歇息,和张千一比起来,她的气息早已稳定。在此之前,她陪张千一跑了一圈,绕回来的时候,熬不住了,让张千一自行跑了去。

我看你心宽得很。林娟脸色略有不爽,没好气地说,妈来电话了。妈?张千一问,哪个妈?林娟说,孩儿他外婆。张千一的额头皱了一下。

过去的十多分钟里,林娟共通了两次电话。一个接听,一个打出。

母亲打来了一个电话,聊的是儿子上幼儿园的事情。儿子倒也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年前还由保姆带着,顽皮得很。夫妻俩合计,等过了年,就把儿子送个早教班或者私立幼儿园,一来让他提前过过集体生活,二来和保姆工资比较也是能省下一笔钱,三呢,还能让儿子跟着其他小孩学学东西,比如独立吃饭,又比如自行排大小便。幼儿园都看好了,是一家环境看来不错的幼儿园,教学中绝不给孩子看电视,林娟最看重这个,她坚决认为小孩六岁之前不能看电视,否则会看傻掉。老师也振振有词地承诺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教会孩子独立。母亲早早搭上了看中的那家幼儿园的一个保洁兼生活老师,是她小学同学的初中同学,有了这层关系,学费上能省几百呢。

母亲来电话,便是催促他们下决定,幼儿园,进,还是不进。她在私立学校教书,马上也要开学了,外孙子这阵子由她带着,等她开了学,外孙子可就没人管了。所以她决定要提早定下来,进幼儿园要做进幼儿园的安排,不进幼儿园要做不进幼儿园的安排。电话里,母亲的情绪不大好,你们倒是快定下来,人家园里那边的熟人说了,再晚交,可能就涨价了。林娟说再等等吧。这话说出来都心虚。市总公司正在考虑调动一批人,消息是熟人私下漏给张千一的,叮嘱他们,可以早点准备了。他们一开始以为是考试,让林娟埋头苦读了一阵,文件下来,才发现是先借用。这可就有讲头了,各个县分公司巴巴那么多眼睛看着呢,谁不想这个当儿混上来?张千一打探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调动之前,先集中办公,等到遴选的时候,集中办公这帮人就占了天然优势,只要进了面试,也就铁定了。开始那阵子,夫妻俩势在必得,觉得此次借用非林娟莫属。原因也简单,他们夫妻俩异地多年,林娟在县分公司,张千一在市总公司,多年来一直在向公司领导反映困难,这两年孩子长起来,马上得上学了,现实的困难迫在眉睫。再者,林娟向来业务强,既是市公司里面早定了的业务能手和后备人员,又怀拥好几个稀有的证书。这样的条件,市总公司拒绝不了。于是夫妻俩就动了心,张千一说,何不如把儿子带到市里来上幼儿园?林娟说,我觉得也是,这样我们俩能照看,市里条件毕竟也要好些。这么商量着,母亲那里就怠慢了。可是后来形势有变,张千一得到消息,林娟那个县分公司的另一个女同事也报了名,其丈夫在另外一个县分公司任职,好歹算个领导,如果人家要争,对林娟就形成较大的威胁。最头疼的事是,市总公司放出了消息,一个县分公司只抽一个。也就是说,在林娟和那个女同事之间,只能二选一。夫妻俩紧张起来,开始四下问路,先是托了市公司的一个熟人去打招呼,又求了林娟的一个师兄找门路,那师兄的徒弟,是市公司姚副总的侄儿。姚副总就是本次抽调人员集中办公部门的分管副总。这事总经理不太会管,差不多就是姚副总定。现下里路是问了,但毫无回应,夫妻俩正打着鼓。到了周五晚上,林娟从县里上来,夫妻俩去吃了顿大餐,张千一安慰林娟,路还在问,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成是好事,不成咱也得想开是不是?林娟说不然还能怎样呢,总不能去闹一顿。张千一说大不了辞职,换个公司,照样是打工卖命挣钱。林鹃说你怕是要疯掉,现如今的经济形势,上哪里找工作,不被裁员算是好的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本来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公司,放在往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毕竟林娟业务能力强,可现在大环境不好,很多坚持不下去的公司要么倒闭要么裁员,像张千一和林倩就职的这个,算是全市最大的企业了,好在历史长、资本雄厚,能坚持下来,已经是不容易。唉,还能怎么办呢,心底里都梗着什么事,所以饭后张千一就想到了夜跑,林娟也就跟着来。

母亲说,等不得了,等不得了,你们的事情得抓紧了。林娟也有些不耐烦,这事压在心里,怪难受,谁不想抓紧呢,可哪里是抓紧就能办成的。妈,你别催我了,林娟说,晚上都睡不着,脑子里一圈一圈的,在想着呢,能想到的法子,都想过了。母亲说,我一说点什么,你就不耐烦,怪我瞎操心了。林娟知道母亲不高兴了,也不敢乱搭话,就听着。母亲抱怨了阵,说你们抓紧吧,去不去,早点给话,不去还得把保姆找来。母亲很快就挂了电话。

林娟发了会呆,拨通了师兄的电话。师兄加夜班,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办着呢,师兄说,我徒弟去找他干爹了。干爹?林娟问,什么干爹?他干爹,是你们姚副总的亲弟弟,师兄说,如果他干爹答应帮忙,胜算会很大。林娟是这时候才知道师兄早前说的他徒弟是姚副总的侄儿原来是这么一层关系。师兄说,我先去个电话问问,你等我回。林娟说好,辛苦师兄了。师兄说,先挂吧,晚点回你。正挂了电话,张千一从远处跑了过来。

听了林娟的复述,张千一也渐渐平静下来,气没那么喘了,也就是说,市公司的姚副总成了这事成败的关键。差不多是这意思吧,林娟说,姚副总毕竟是分管经理,自己的部门抽谁不抽谁,还是有发言权的。张千一暗想,绕这么大圈子,找来的关系靠谱吗?想归想,嘴上是不能说的,毕竟是林娟那边的门路,说出来,不讨喜,夫妻俩斗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师兄什么时候能回话?张千一说,索性再去一个电话。林娟说,你傻呀,我这刚挂下不到两分钟,师兄说他会回我的。正说着,师兄果然来电话,林娟赶紧接电话,嗯,嗯,啊,啊,好,嗯,谢谢,谢谢师兄,找时间聚,好,拜拜。张千一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看见林娟脸色变幻莫测,一连串的语气词,听得他心里发毛。挂了电话,林娟摊了摊手,怕是没机会。按师兄的讲法,他的徒弟去找了干爹,徒弟的干爹也给他的亲姐姐也就是姚副总打了电话,但姚副总并没有表示什么。师兄的意思是,这事有点悬,劝他们再寻寻其他门路。

张千一又想去跑步了。他感觉脑子很乱,一乱就想跑步。他站起身来,又被林娟一拽,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你干嘛?林娟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安安静静地想,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2

张千一近段时间迷上了夜跑,有事没事都想跑上一阵子,一般5公里左右,便打道回府,洗澡睡觉。跑步好呀,不管你是体质好还是体质差,也不管你是动作帅气还是老气横秋,反正夜色一片,目色匆匆,谁也不管谁,都洒出一样的臭汗,都喘着一样的恶俗之气。不论你什么人,一放到黑夜中跑起来,顶多2公里,大家就都平等了。而且,既锻炼了身体,还放松了身心,最重要的时候,跑步越跑越清醒,想清楚了不少事。单单林娟这事想不清。

说起来,张千一在市总公司也是有点人脉的,他曾经借用市总公司长达五年,和各个部门经理及大部分副总都打过交道,不料到了要帮忙的时候,却丁点用不上。原本一开始是张千一想上来,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没成,去了附近开发区新成立的分公司,这样也好,他到开发区,林娟才有机会来市总公司。如果林娟到了市总公司,那他去开发区,倒成了好事一桩。可眼下他到开发区都一年了,林娟这里还没动静。卡上了,动不了。

关系好的同事支招,要不活动活动?张千一面露不解。同事说,你是真书呆子,不懂变通,就是让你走走后门。张千一犯难了,走后门也得有人给我从里面拔一下插销吧。同事说,你在市总公司那么多年,总能碰上个愿意领路的吧?张千一想了想,那倒是。同事点拨他,你仔细想想,你借用在上面那么多年,为啥回不去?张千一说,为啥?同事说,因为你能力强,能干事。但为啥不直接调你?为啥那些没啥本事的都上了当了小领导,去县分公司当个副职,或者市公司连任个什么职务,你还是一小兵?张千一又不解,这又是为啥?同事说,因为你只懂埋头干事,不懂表现,更不会来事,你要是早早拍拍马屁,送送小礼,上人家里谈谈心,装装孙子,你小子现在怕早是哪个公司一把手了。张千一说,还有这说法。同事说,所以说你读书读傻了嘛。

张千一并不是不懂,他只是装傻。刚进公司那一两年,他年少无知,因言得罪了些人,还四下落了个清高狂傲的名儿。到了市总公司,人人小心谨慎自危,他吃了以前的教训,也便什么都装傻,宁可少说,也不随意说。同事好心的话,他不是不懂,他入职场这么多年,这点事还不懂?但懂归懂,做,是做不来的。他张千一,不过是一个普通固执的读书人,听惯了圣贤的话,便觉得世间一切肮脏,他可以不说出那些肮脏,但让他与之同流合污,是断然做不到的。林娟性格也差不多,都是学不来溜须拍马背后使劲的人。想当年,林娟就是欣赏他的才华和他的坚守,才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可现在,林娟也有些动摇了。早些年林娟参加市总公司的选拔,进了面试,败给了一个同样进了面试但早就借调市总公司的人。原因也简单,无非是在二选一的情况下,市总公司要优先借用人员,于是林娟成了炮灰。两人有一次因为什么小事吵起来,扯到了孩子身上,渐渐就演变到了调动的事情,林娟想也没想,便蹦了一句,读书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有那功夫,你多去和领导沟通下,我也不至于被这么卡着。虽然事后林娟反复解释自己只是气话,可这话毕竟伤了张千一的自尊,至今字字萦绕耳侧。

有时候,张千一挺气馁,尤其是喝了点小酒,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懦弱无能: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情,自己就做不了?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底线和原则真的那么重要?放下所谓的坚守,换得夫妻俩的团聚,也换来孩子更好的教育,不是更好?但酒精一消退,这些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答案。

人,总是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坚守的吧。张千一反复提醒自己。在他看来,人要没有底线和原则,没有属于自己的坚守,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可是现实的困难,和心中的坚守,常常相互交织,让他痛苦不堪。这时候,他就开始了夜跑,并慢慢形成一种习惯。

只有在跑步时,他才能得到短暂的解脱。尤其是,风在耳边呼啸,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再浑身虚弱地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那种一往无前的感觉,让他获得一种别致的快感。好像自己是一枚射出去的子弹,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眼下是没辙了。如果他继续跑上一圈,两圈或者三圈,把公里跑到6公里或者7公里,也许脑子里能想到什么。但他不能继续跑了。林娟态度很坚决,这时候你还想着跑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情放到心上?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我调到市总公司来?那样就没人管你,你就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一连串问题,让张千一觉得,如果他还想着跑步,简直是猪狗不如、狼心狗肺、抛弃妻子、死人一般了。他只好认真地坐下来,像林娟那样,仰头望着城市的夜空,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这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夜晚。他们所处的位置位于城市边上,山体公园山下的平地上,沿着山脚是一段来回1.6公里的跑道,白日里多是学生模样的人骑单车飞驰而过,到了晚上就走满了老年人、孩子和年轻情侣。跑道旁边,依次错落健身广场、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儿童乐园、足球场,彼此之间靠树林和草地连接。他们就坐在两个小型篮球场的旁边,球场上有人打球,围观的人不少,他们看来悠闲自在,好像谁也没有烦恼。

有烦恼的夫妻俩,倒显得特别多余。

3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张千一提议吃点什么,林娟拒绝了,她减肥,向来不吃夜宵。何况哪有什么心情?她这话的意思是,她在操心着呢,谁这时候还吃得下东西,谁就是没心没肺的了。张千一不想做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只好作罢,洗了澡,窝在沙发里,从脑海里翻出这些年认识的人,想捋出一些头绪来,和林娟这事搭上关系。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了,他的交际面太窄,私下里常接触的,也都是些读书人,骨子里一样的清高呢。

捱到睡觉时间,林娟先上了床,张千一又在沙发上磨蹭了会,进卧室时,林娟正半靠在床上看书,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绸睡衣,在台灯照射下,非常动人……张千一看不清林娟的脸,只听到她说,你说市总公司那些总啊副总啊吃你这套吧?张千一开着玩笑说,要是吃,我倒愿意牺牲下自己,换得老婆的调动。林娟幽幽地说,你倒是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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