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
作者: 游利华
游利华,女,1978年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学》《大益文学》《散文》《绿洲》《百花洲》《文学港》《广州文艺》等。出版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1
胡荇跨进包间,被声音和气味顶得往后仰了仰身。一派人间景象,小屋里塞满了人,服务员在吧台泡茶洗盏,头发花白的男女围着麻将桌吆喝,一张足够十几人坐的饭桌霸占了大半间屋子。胡荇目光落到饭桌,胡明德正半缩着身子,翕嘴要笑不笑听两个老妇人闲聊。胡荇朝这两颗更加花白的头叫了声阿姨好,扭身坐到对面。对面胡明德翕着的嘴唇往两边扯扯,目光刚碰到胡荇,马上垂折到自己手上,那手,搁到桌上,几根指头扭扭捏捏地绞缠。
麻将定完输赢、酒菜摆满桌台,胡苇一家三口才探进包间。总是这样,十年的家庭聚会中,他们总能掐准人们起筷的那一刻。安顿好儿子钟点点,胡苇只得坐到姐姐胡荇身边,填满这个大圆桌最后的缺口。
“叭、叭、叭。”窗外隐约有鞭炮炸开,胡明德弓起腰身,一只手端酒杯,一只手撑台面,“来来来,诸位元旦快乐,过年打算回趟老家,本来该过年聚的,就提前到今天咯。”
2
距离上次一大家人聚餐,已经将近三个月。三个月中,胡明德没像往常那样热络地张罗饭局,胡荇胡苇,更是如同彼此断了音讯的故人,不再来往。
那天胡荇晚饭后散步回来,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名称却只有一个:妈妈。何易于在那头语无伦次地哭吼,“你爸疯了,我存了这么多年的钱一分不剩,胡苇两口子张嘴要钱就给,老糊涂了啊,自己的钱撒完了,就偷我的钱。”
胡荇连忙问原因,才知道她爸胡明德终究汇出了那笔钱。前两天胡苇和钟树又找胡明德借钱,开口就要二十万,何易于哭得更凶了,“一天都不能拖,银行闹着要拍卖房子,你爸还说莫告诉你。”后面几个字,像几只小钢炮,乒乒乓乓炸在胡荇身体里。一个小时后,何易于又打来电话,依然哭得话都说不清,“你爸跳着脚骂我,说都是我的错,怪我天天爱骂人骂得一家人走霉运,我去死了算了,他就偏心胡苇吧,当年你们姐妹结婚,他给你嫁妆2万,给胡苇10万,他还不承认。”看来真被气得不轻,絮絮叨叨又数落了一大通,胡荇盯着开了免提的手机,久久说不出话,这回,不止小钢炮,有滚雷狠狠轰中了她。
直到凌晨,屋子里何易于的哭诉声慢慢散尽,胡荇依然坐在床沿发呆。像是忘了睡觉这回事,她破例没吃助眠的安神膏,把自己扔上床,如同扔一条死鱼,直挺挺地躺着,躺到双腿麻木仍僵着不翻身。就这样,她瞪眼看到窗帘布上的花纹一点点随变化的光影清晰起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起来扯窗帘时,发现玻璃映出的两只眼睛红肿得有核桃大。
3
既然是年度聚餐,仪式自然少不了,胡荇将几位长辈给女儿的红包收好,等她寒假回来。北风用它的大手不时拍打玻璃窗,窗前的胡明德挪了挪身子。胡荇发现他脖子上挂了块拇指头大的玉,颜色绿得像塑料。何易于嘻嘻笑道,“这玉是大师送他的,运气好,庙里正好做法事开光。”胡明德剜她一眼干咳两声,何易于住了嘴,起身给几只空杯子添饮料。
她说得没错,这事胡荇也知道,何易于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从来不上庙的胡明德,突然要求跟她同去庙里上香。实际何易于不过半吊子,逢上重要日子才去庙里打一趟,庙也总是那个,城郊那座据说颇有灵气的百年古庙。上完香,胡明德求了根签,他说来都来了,顺便的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签语竟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句子。胡明德皱着眉,捧着木签凑近边上解签的和尚。
和尚面无表情地问了他生辰八字,看看签语,又看看面前的胡明德,“你八字对应五行的水,水主智,是个明是非晓厉害的人。”
胡明德指指木签上的签语,和尚嗯道,“别担心,上平签,有水有木,水生木。”
再要问,后面已排了长长一队解签的人。
包间门“嚯”地洞开,两个服务员举案齐胸进来,桌尾的胡苇歪身空出位置让她们上菜。
今天她穿了件大衣,街上流行的长款,搭配精致的妆容,新做的头发,换了个人般。菜汤不小心溅落大衣,胡荇本能地赶紧抽出两张纸巾放到她碗边,胡明德呵呵挥手,“吃菜吃菜。”
一桌人相互推让客气一番,提筷、碗响、杯落。
胡荇随便夹了根转到跟前的青菜,菜梗老得戳嘴,她费力地嚼着,嘴动脑子也跟着动。起码四次,这十年中,胡苇和钟树至少从胡明德那儿借走一百余万,从自己这儿借走十几万。每次都有理由,买房、家用、还网贷、这一次,俩人齐口同声说是投资,近两年兴起的科技热,公司刚步入正轨,没想遇上几个老赖客户,货都被他们拿光了,钱却一分不见。
胡荇根本不相信这些,也不想问,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它们兑换成一块块砝码压下来,胡荇生性散淡,尚可承受,觉得它们更接近数字,存折或手机转账界面显示的一串符号,可最后这根稻草把她压倒了——嫁妆,它不是数字,起码不仅仅是数字。
“咣当”。
厚瓷茶杯砸得转盘晃动,一桌人惊得抬起头。是胡明德。只见他慌忙垂低眼皮,搁下水壶,试图用两只手止住漫流的茶水,“眼花了,手也打滑。”抬头看向对面,再拿眼左边扫扫右边扫扫,讪笑着解释。
还是何易于帮了忙,及时用毛巾挡住烫水。胡明德再次提起壶晃了晃,睐她一眼,“去加壶水来,空了。”
4
一时没见到服务员,胡荇跟着何易于去找开水间。“爸爸为什么今天吃饭,往年不都是大年初五吗?”她早就想问的,三家老乡,每逢过年轮流摆酒,十几年雷打不动的规定。
何易于将水壶凑近水龙头,“他那个怪人,你听他说。”
“真要回老家过年?”胡荇瞪大眼。
“哪个晓得,一时一个主意。”何易于摇摇头,“今天吃饭也是他临时决定的,上个星期不晓得啷个,突然喊心口痛,睡了一觉起来,就吵着元旦要摆酒。”
胡荇抿抿唇,铜壶汨汨冒水,她猛地弹起眼皮,伸手刹住滚烫的水龙头。
人还未进包间,就听见胡明德大声侉气的,“人在做,天在看。”胡荇提壶将众人的空杯填足八分饱,胡明德两条手臂一挥,把整张桌子都抡进臂弯,“喝酒喝酒。”他朝斜对的胡苇和钟树使眼色,“你们俩一起来,敬两位叔叔阿姨。”一直低头吃东西看手机的钟树迟疑了一会儿,举杯跷起身,胡明德看看他杯里的酒,又看看胡苇的杯子,微微点点头。
钟树今天也换了新发型。偶尔刷刷网剧的胡荇觉得似曾相识,应该是哪个男主角偏爱的,钟树脑袋大,新发型让他脑袋更加大得突兀,看不见他的正面,十年来,她几乎没见过他的正面,任何时候,他不是歪头就是低头。
几位叔叔阿姨也热情地回敬,一圈酒毕,众人脸上洇开片片桃红。半杯红酒让胡荇的头也有点醺醺然,她再次抬头看向对面,胡明德仍在发言,她虚虚眼,忍不住打了个嗝。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手机不耐烦地哇哇乱叫,这回,不是何易于而是胡明德。
“是不是你给你妈说的,当年嫁妆,我只给了你2万?”
见胡荇发懵,他加大音量,“没有的事,明明给了5万,两个女儿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不做那种亏心事,给你妹妹10万,是因为有5万借她交房子订金。”胡荇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得顺口接道,“好、好,知道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何易于的哭喊,“我造谣?你才造谣呢!明明只给了2万,去问那天到场的人嘛。”
胡荇正要隔空安抚何易于,听见胡明德背过身怒吼,“人在做,天在看,我要说了谎,活不到开年。”
5
北风的大手越长越大,没多会儿便长成浦扇,“咚、咚”,窗外有什么重物被扇翻了,砸得地板连连大叫,窗内却风平浪静,唯有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窗瑟瑟抖动。酒菜下肚,人的身子热起来,话也多起来。
“过年准备回老家啊?”张叔叔咂吧嘴,看胡明德。
胡明德笑笑,旁边的刘叔叔停下筷,“我们过完年也要回去。”抬头望向刘阿姨,刘阿姨接住他的眼神,微微抿了抿嘴。
胡、张、刘三人,好比桃园三结义。十八岁那年,同镇的他们一起穿上新崭崭的绿军装坐进大卡车奔赴几百里外的绵阳集训,之后,又乘上绿皮火车逶迤千里到达东北吉林,十几年后,同样是绿皮火车,疲惫地把他们拖到地图脚板底的深圳,但这回,他们身上没有绿军装,换上了普通的棉背心蓝布裤,成为建筑工地一名技术工。这座城市,就是在他们这两万多人一手手的建设下,从近乎一片荒原,生出大致的轮廓与模样。
“老胡,你在老家买房子没?”张叔叔扭头问道。
“是啊老胡,老张跟我买在同一条街,江景房,你这次回家也可以参考下,做个邻居嘛。”刘叔叔长了张团脸,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儿。
胡明德喝了口茶,也笑眯眯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每次提到老家买房的事,他都是这样,倒是何易于像个会来事的老板娘不停点头附和。张、刘两家,十年前退休时就在老家置了房产,一年中,半留深圳半居老家。
相较刘、张两家,胡家很少回乡。除非重要日子,比如办寿、祭祖。胡荇依稀记得祖屋前的大河,胡苇则根本没甚印象,说起老家,只晓得附近的重庆有吃不完的老火锅。
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当然和胡明德有关,也仍然跟他的固执有关。
过完惊蛰,胡明德突然闲了下来,他不用天天踩着那辆破旧的二六凤凰车上班了,建筑市场完全放开,单位改制,除了少数老员工,大部分都以“内退”的名义被离职了。
胡明德莫名成了大部分中的一员,他一生忙碌惯了,突然间两手空空,实在有点不习惯,又不愿意跟同样“内退”的同事们打麻将赌钱,想了几个晚上,打算回老家一趟。
他要回去修坟。几十年中,从部队到单位,他总在忙,老汉死那年,由于请不出假,赶在他落气那刻才进屋,而后请了几个法师草草把人埋了便匆匆离开。现在,胡明德在一个擦黑的夜晚回到村庄,又请了几个法师,几名石匠,计划好好把老汉的坟重新修缮一番。
不单老汉的坟,还要给妈迁坟跟老汉合葬,妈死得很早,当年没备棺材只裹了张薄薄的草席,幸好胡明德在她埋骨的地方种了棵花椒树。
两个多月后工程完毕,胡荇也回到了老家。胡明德叫她回来办婚酒,她和夫君刚刚领证,胡明德郑重地说,“我没空回深圳,你们回老家办酒,我来安排。”
胡荇只得回去,她无所谓,在哪儿办酒不是吃吃喝喝?记得那是个味道不太纯的婚酒,照胡明德的意思,亲戚朋友们不单来参加胡荇的婚礼,也来参加她爷爷奶奶的新坟落成式。吃过酒席,一长队喝得醉醺醺的人,有说有笑逶迤来到村外的地头,一座占地将近半亩的合葬坟,高高的封堆,宽厚的石碑,坟侧甚至特意铺了两条石板祭道,几棵被寒风吹得弯腰驼背的瘦细松柏,小心翼翼地环护着它们。
也就是那天,胡明德给了胡荇一张便笺大小的存折条,纸身反反复复的折痕使它字迹有些模糊,夫君看了几眼对她笑道,“可以买套真皮沙发了,不行再添点。”胡荇乜他一眼,“这钱可不能用,我的私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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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交响曲,包间里混杂着两支主曲调,汨汨缓流的说话声,淙淙激荡的视频声,明显,手机外放视频声像漫卷的大水,把屋里别的声响都淹于水下。
是钟点点在看视频,离开手机一分钟都像鱼缺了氧,何易于趁舀汤调低了手机音量,不一会儿,钟树又调了回来,说是钟点点喜欢大喊大叫。胡苇见儿子玩得正欢,塞给他一根烤羊腿,钟点点咬了两口,舌头突地尝出味道,哇哇哇地又喷又吐。
“钟点点你注意点。”她凶他,手忙脚乱地找纸扯纸。
胡荇这才扭头正式看向他们,整个饭间,她都没有刻意朝他们看,胡苇也是,目光像被夹板夹住,余光都不曾朝右偏个分毫。那两张纸巾依然扭身躺在茶杯边,她起先抽给胡苇的。
由于一夜没睡,胡荇只觉头重脚轻,内心却亢奋得如吊着几只千瓦大灯。她胡乱洗了把脸,按了按两只肿胀的红眼,迫不及待打电话给胡苇,等了很久,对方才复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