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梦乡
作者: 时义杰1
年轻人朱向阳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孤儿于莎莎“砸”在了手上。
垂头丧气的朱向阳离开医院ATM机,卡上仅剩的600块钱与莎莎急需的60万手术费相比,简直像个笑话。他像根孤零零的麦穗,低垂着头,杵在花坛边,一根接一根抽烟,熏得眼睛发酸。思绪良久,他用脚使劲拧了烟头,鼓起劲,重新回到深圳三院病房。
“向阳哥哥,俺爹妈和哥哥是不是要来接我了?”虚弱的于莎莎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昏迷了一晚上。苏醒后,她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样也好,我就不会拖累你了……”
“仗还没开始打,你怎么能投降认输呢?”朱向阳转身去温牛奶,掩饰故作坚强的伪装。害怕、懊恼、无助……都有,朱向阳不敢对视莎莎的眼睛,就像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
从某集团军退役后,朱向阳被安置在重工三厂浑浑度日,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退伍后,朱向阳每天坚持晨练,在洛浦公园河道跑步、练拳。早操后一路小跑到回三厂家属院,那是个老旧小区,多年来他一直借住在舅舅家。回到房间,他迅速叠好方块被子,端上黄脸盆洗漱,换上工装,对着镜子整理……总之,一切都和在部队时一样。
只是脱下军装,换上工装,丝毫看不出他曾经是集团军的“兵王”,只有桌上摆着当兵的照片,墙上的立功受奖证书,墙角一把军绿色旧吉他,似乎能够印证这一切。
珠江路的十字路口挤满电动车,等待着红绿灯,朱向阳夹在人群中,平凡又普通。现在他是一名质检员,在农机设备流水线上工作,每天周而复始。
那天晚上,老城十字街地摊洋溢着浓浓人间烟火气,工友小贾、小王约着朱向阳去吃烧烤,喝啤酒,聊闲天,三个人推杯换盏,用酒精消解平庸的生活。
回到家,朱向阳推门进屋,舅妈正陪着高三的表妹复习,舅舅在旁伺候。舅妈王爱英瞧见微醺的朱向阳,翻了一个嫌弃的白眼,懦弱的舅舅只能尴尬地赔笑。
朱向阳回房间,躺到床上,闭目叹气,果然客厅又传来舅妈刻意高调指桑骂槐的声音。
“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年纪都成家立业了,他整天守着个破厂瞎混。”
舅舅赶忙阻止:“爱英,话不能这么说……”
“嘿,李学军,你心疼他,那你心疼我吗?要不是你姐临终托付,我才不管呢!”
表妹从书本中抬起头:“妈,你别说了,打扰我复习了……”
朱向阳早已习惯,在床上翻个身,只当什么没有听见,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按下通话键,那头传来一个老年人声音:“你是于峰的战友朱向阳吧?”
听着电话,朱向阳猛然坐起……
2
清幽薄雾绕在山间,连绵起伏的青山密林之中,有一条玉带般的蜿蜒公路,一辆中巴客车急速驶出幽暗的拱形隧道,掀起了一阵气浪,震得公路旁的野花摇摇晃晃。
中巴车发动机嗡嗡作响,朱向阳扭头望向窗外,直到此刻踏上前往洛宁县的汽车,他仍不敢相信:战友于峰竟然牺牲了。朱向阳回忆起部队,与于峰一起爬战壕、站岗、打篮球,弹吉他……历历在目,可谓战友情深。退役后于峰回乡务农,近几年疏于联系。
“三河村到了!”售票员冲着乘客们一声吆喝,打断了朱向阳思绪。
朱向阳走了许久,抬头擦汗,望向远方,贫穷落后的三河村终于遥遥在望。
三河村于老主任已经等在村口,离得老远就开始招呼朱向阳。他领着朱向阳往村委会去,边走边介绍情况,村里前段时间遭山洪,损毁了不少房屋和道路。
“咱们村过去是有名的双拥村,曾经也是五户一兵,现在年轻人都去南方打工了。前段时间山里发洪水,于峰父母没了。为救村民于峰也牺牲了,一家人就剩妹妹于莎莎。”
老主任指着远处村委会的驻地,那是一栋还算新的二层小楼:“过去那是一座老庙,村民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就到庙里去拜土神。前几年部队上过来搞共建,医生多次来义诊,费了好大劲才扭转了村民观念,后来又帮着拆了土庙,建成村委会。”
村委会小楼前花坛处,一个小女孩正独自坐在那儿摆弄野花。
老主任对朱向阳耳语:“她就是莎莎,生下来就有心脏病,天天要吃药。于峰在家务农,没什么积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莎莎已经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老主任冲着莎莎招手:“莎莎,你哥哥的战友过来看你了。”
这是朱向阳第一次见到于莎莎,瘦弱不堪,脸色蜡黄,阴郁的脸蛋完全失去了花季少女的青春朝气,倔强的眼神更是流露着复杂的情绪。莎莎一声不吭,突然转身跑出了院子,朱向阳想要去追,被老主任拦住:“别着急,给孩子点时间。”
当晚,朱向阳辗转反侧,无心睡眠,他拉开门想去散步,却惊讶地发现于莎莎正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朱向阳蹲下,尝试和莎莎沟通,莎莎竟然又转身就跑。
山里夜色撩人,四周飞舞着萤火虫,莎莎沿着一条小路奔向村外,朱向阳在后面边喊边追。当他终于追上时,莎莎正蹲在前面一处小土丘旁边。朱向阳环顾四周,诧异地发现,这个小土丘竟然是一座新坟,竖着木质墓碑,还挂有白天莎莎编织的花圈。
朱向阳吃惊地问道:“这是于峰的墓?”莎莎咬紧下巴点头。朱向阳借着月光端详这一切,不敢相信这是个七岁孩子做的。他盯着莎莎肮脏的小手,手指粗糙,关节肿大,尽是伤痕与泥土。他心疼地抱住了莎莎,莎莎也终于释放情绪,哭得异常悲伤。
无人顾及的莎莎,这种滋味朱向阳感同身受,他自幼父母离异,孤儿寡母惨淡度日。母亲病逝后,舅舅收留了他,却常被尖酸刻薄的舅妈嫌弃。舅妈打算让朱向阳到高中时辍学,幸好部队上一个叫“党建军”的人坚持资助他读书直到大学毕业。朱向阳毕业参军,就是想找到党建军,可惜未能如愿。
连着几天,朱向阳带着莎莎在村外游玩,感情日益浓厚。
镇上为于峰向市里申请了见义勇为奖金,但因为莎莎现在没有监护人,一些见利起意的远房亲戚们聚在村委会,抢着领养莎莎,几家人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军人正直善良的本性,令朱向阳血气上涌,他冲动地抱起莎莎回了市里。
朱向阳去了市民政局,好不容易排队挨到窗口,工作人员例行提问,然后甩来厚厚一叠表格让填救助申请。朱向阳这才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莎莎的相关信息,联系老主任好不容易填完表格,结果人家只瞟了一眼,便打回了:不符合申请条件。
思来想去,朱向阳联系上了部队转业的领导,想托关系去社会儿童福利院。他带着两条烟和红包找到院长,可院长公事公办,让他重回民政局走程序。无可奈何的朱向阳走出门,莎莎正站在走廊阳光下,美的像个小天使,他毅然拉起莎莎。“走,今后我养你!”
舅妈得知后,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冲着懦弱的舅舅发脾气,嘲讽朱向阳:“你和她非亲非故,逞什么英雄?你养活自己都费劲,还养个累赘?”
当时,朱向阳刚处个对象,是同厂女工,俩人谈得不冷不淡。他想带莎莎去女友处临时安顿几天,敲开门见女友吞吞吐吐,后面一个半身裸男探出头问谁呀,女友不再犹豫,推开朱向阳,关上门回了一句:“没事,一个工友来借‘锤子’”。
朱向阳走投无路,只好迎着舅妈冷眼,让莎莎睡在他的床上,自己打地铺。
几天后,朱向阳去晨跑,在小区健身广场听到晨练的大爷大妈们指指点点,“就是他,原来有个私生女。”“也不知道哪捡的,不会是拐卖来的吧……”
晚上,社区居委会王大妈普查人口,语重心长告诫朱向阳:“小区有人反映情况,你是退伍军人,相信你不会违法,但你这么年轻再带个拖油瓶,将来怎么办?”
夜里,莎莎躲在被窝哭泣,朱向阳安慰她,莎莎问:“哥哥,是不是我连累了你?”朱向阳摇摇头,抱紧莎莎。
一夜未眠,朱向阳刷着手机,看到一条新闻,是关于深圳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报道,他猛地坐了起来,他下定决心,要带莎莎去南方打工挣大钱。
朱向阳要拯救的不仅仅是莎莎的生命,更是自己浑浑噩噩的人生。
3
初到深圳,朱向阳和莎莎人生地不熟,租房时险些被一位二手房东骗了。
好在有惊无险,朱向阳和莎莎最终住进了一间老小区的民房,日子拮据却温馨。
一个星期,朱向阳四处投简历,没有求得一份Offer。人潮拥挤的人才市场,他想找个工资高的工作,可要么工资低,要么要求高,朱向阳像是跌进谷底,如同一根孤零零的芦苇荡扎进泥堆,垂着头,迎着风荡来荡去。
告别国企去南方打工,日子并不好过,好在朱向阳当过兵,很快适应环境,应聘到一家科技公司,但他要照顾孩子,还要熬夜加班,钱没挣多少,人却成了社畜。
朱向阳照常每天起床跑操、练军体拳,回来叠豆腐块,端着黄脸盆去洗脸,然后给莎莎做早餐。一个煎蛋,一杯牛奶,留给莎莎,朱向阳则蘸酱啃馒头,喝着白开水。
莎莎揉着惺忪睡眼,朝着朱向阳露出一个缺牙微笑:“哥,我昨晚做了个金色的梦,早上是笑醒的。”朱向阳笑着反问:“梦见什么了?”莎莎抿嘴,笑而不答。
趁着她洗脸吃饭,朱向阳从壁柜取下治先心病的几个药瓶,把最后的药片按早中晚分别包好,装进锈迹斑斑的吉他拨片盒,连着十块零花钱,一起塞进妹妹书包。
朱向阳送妹妹去上学,出门时接到房东电话:快交房租,不然,我就换锁了!莎莎担忧地望着朱向阳,他立即把手机塞进裤兜,装作若无其事。
朱向阳开着二手奥拓,穿行在车水马龙繁华大都市,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春都小学门口,朱向阳嘱咐莎莎:“记得按时吃药。”莎莎乖巧点头。望着妹妹蹦蹦跳跳跑进校园的孤单背影,最近明显瘦了一大圈,心中惆怅。
八点钟,朱向阳准时到达科技公司,相比其他人杂乱的办公桌,朱向阳的桌子笔、本、资料总是整整齐齐。晚上,朱向阳独自在公司加班,因为第二天要去给甲方公司送策划案。直到夜里11点才回到家,发现莎莎为了等他,抱着玩具熊在沙发上睡着了。
“饭在锅里,自己热着吃。”莎莎听到动静转醒,揉着惺忪睡眼,往里屋走。
朱向阳转身去厨房,背后传来一阵声响,莎莎昏倒在地,他连忙抱起冲向医院。
守在病床前,朱向阳一夜未眠,好在莎莎转危为安,一直在昏睡。
“于莎莎家属来一下。”朱向阳被叫到医务室,年轻医生说话就像一把手术刀,冷酷,毫无生机:先心病吃药只能维持,先心手术一定要尽快做,否则……
莎莎又睡下了,无能为力的朱向阳靠在走廊里,打起退堂鼓,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
朱向阳想了想,他出了医院,路过一家售票点。窗口售票员机械地像个机器:“去哪,时间,几张?”朱向阳犹犹豫豫地买下了两张返乡的车票。
晚上,老板请甲方吃饭,朱向阳去陪酒,又被人灌酒,吐得满身都是,心里憋屈。
车是不能开了,朱向阳坐公交回到小区附近,路过小区附近一个人来人往的街口时,发现前面有个小孩正在追着行人卖花,原来今天是情人节,路上有不少情侣。
压抑的朱向阳仿佛被人扼注咽喉,胸闷地透不过气,他愤然冲过去,一巴掌打掉小孩的鲜花,大声训斥:“你不要身体了,快给我回家!”
众多行人驻足观看,她竟然是莎莎。
原来,莎莎每天把零花钱都攒起来,想趁着情人节卖花挣钱交房租,委屈冲上来,鼻子一酸,放声大哭。朱向阳酒醒了,心里又气又心疼又懊悔,他跪地抱着莎莎,俩人失声痛哭。
俩人牵着手回到小区,令人没想到的是,房门打不开,房东换锁了。朱向阳避开莎莎,给房东打电话,请求宽限一个星期,等工资发了一定补上。
房东在电话里大声嚷嚷:你都拖欠三个月了!
深夜,朱向阳领着莎莎无处可去,在街头四处流浪。走着走着,莎莎犯困,他想起早餐店的周嫂,就去了店里托付给周嫂照看,她老公曾是戍边军人,早年在雪山冻坏双腿。
睡前,莎莎迷迷糊糊: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朱向阳被问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莎莎面前流眼泪,他也不知哪里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