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怜

作者: 孙健

1

夏娟的老公苏子西长得蛮帅的,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他在县城里的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员,经常出差,但平素都是下了班准时回家。近些天,他有些反常,隔三差五不回家。夏娟打电话或是发微信,他不是不接听不回复就是找理由敷衍。陪客户吃饭,同事搬家,来了同学,到医院送货,等等。理由五花八门,极少重样。他每次找借口不回家都不提当事人的名字,尽管夏娟起了疑心,可也无从查证。

苏子西已经六天没回家了,说是出差了,到底真假,夏娟难以甄别。近几年,他所在的医药公司效益格外好,营业额连年创新高。他的工资不断攀升,到了年底还有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他有了钱便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人,整天身穿光鲜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还买了几瓶知名品牌的男士化妆品,每次出门都把那张从小就黑黝黝的圆脸涂抹成瘆人的珍珠色。

销售员的主要工作是与客户谈业务,个人形象当然分外重要。刚开始夏娟根本没当回事儿,后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有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瞄一眼屏幕,并不接听,而是神色慌张地两手握着手机往卧室里跑,进屋后还反插上门。他那猴急的样子,仿佛手里抓的是只兔子,稍不留神就逃走了。这些来历不明的电话,他经常一聊就是几十分钟。直到夏娟在外面故意敲门或大声叫嚷,他才挂掉电话,满面窘态地从卧室里出来。谁打来的电话呢?夏娟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这个人必定非同寻常。因为若是其他人打来电话,他从不躲进卧室,都是当夏娟的面气定神闲地接听,且大多是聊短短几分钟就完事。夏娟也想过查看他的手机,弄清神秘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可他对手机看得紧,从不离身,况且还有锁屏密码,即便拿到也无计可施。她只好作罢。

直到夏娟的表姐给她打来电话,她才如梦方醒,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表姐也在那家医药公司上班,在人事科,还是科长。当年苏子西能谋到这份好差使,多亏她表姐的极力推荐。她表姐打来电话时,夏娟正从棉田里拔完草回来。西方的天空铺满橘红色晚霞,收走已经沉落大半刺眼光芒的夕阳。她骑着电动三轮车驶在乡间小路上,车的后斗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还有一个蓝格子图案的包袱,里面装着嫩绿的青草,是用来喂鸭和鹅的。手机响起悦耳的铃声,是那首她分外喜欢的《月亮之上》。

她忙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接听。她表姐咬牙切齿地说她亲眼看见苏子西下班后上了米小蓝那辆浅蓝色轿车,去了哪不得而知。米小蓝也是公司的销售员,他俩经常一起出差,一起见客户。说这话时,她表姐的嗓音里浸满了愤懑,电话这头的夏娟有些担心打完这个电话她能咬掉半截手机。夏娟望一眼空中如诗如画般的美景,嘴巴嚅动几下,说:“他俩……不可能好上吧……”她脑袋里嗡嗡作响,表姐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就连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忘掉了。她扭头看向路边葱郁的豆田,心里乱作一团。

她怔怔地呆立在电动三轮旁边,一手扶在泛着亮光的车把上。淡淡的雾霭从远处漫过来,光线渐渐变暗,她感到头顶上黛螺色的天空正在缓缓塌落。从田里归来的村民从她身边路过,纷纷和她打招呼,向来知书达理的她却忘记回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绪如退潮的海水渐渐平复下来,一幕幕往事放电影一般在她脑间闪现。

2

夏娟和苏子西十年前经人介绍相识。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务农,苏子西职业学校毕了业立志干出一番新天地。志同道合的两个人没多久便心心相印,难舍难分。可他俩到了谈婚论嫁之际,问题如泥鳅一般冷不丁从淤泥里钻了出来。认死理的夏娟父亲非要让苏家交二十万元的彩礼,才准许二人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苏子西家在农村,母亲有心脏病,每年花费大笔医疗费不说,还干不了累活儿。他家收入是全村最差的,根本拿不出彩礼钱。短短几天,苏子西就愁得眼眶下陷成了酒杯状,颧骨也高高隆起,宛如挂了两个鸡蛋。夏娟一连几天滴水未进,凭借绝食战败有老顽固之称的父亲,最终夏家不仅没要苏家一分钱的彩礼,结婚那天还送了价值几万元的嫁妆。洞房花烛夜,熄了灯,眼含热泪的苏子西,将夏娟紧紧揽在胸前,说一定对她好一辈子。他是这样说的,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婚后他从不让夏娟干累活儿,也从不让夏娟生气。后来他俩有了儿子,他去了医药公司上班。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想想苏子西以往的所作所为,夏娟宁愿相信公鸡能下蛋,也不相信他会变心。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夜幕正在缓缓闭合,天边绛红色的云霞已经退却,变成了半透明的钴蓝色。夏娟眉间漾出浅浅的笑意,苏子西和米小蓝是同事,他上了她的车说不定一起办什么事去了,这很正常呀!为什么非要往坏处想呢?也许原本就没什么事儿,完全是杞人忧天罢了。

她的右脚划了个小圈,骑上三轮车,暗笑表姐小题大做。她骑着三轮车来到村口,袅袅的炊烟升腾在村落上空,清淡的米香袭面而来。她脑子里又像烧沸的稀饭似的闹腾起来。时间能改变一切,人心不是一成不变的,苏子西近段时间行事的确一反常态,他若不是和那个小妖精鬼混,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呢?他整天神神秘秘的,分明有事瞒着自己,再忙也该打个电话啊!

今天回家比以往要晚些,她恍然想起儿子小烁还在他爷爷家。每次接得晚了,他都是又哭又闹,爷爷只好让他骑大马,两位老人劳累了一辈子,奶奶的心脏病愈加严重,爷爷身体也不算好,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她下意识地用力转动油门加快速度。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谁家都有或大或小的不称心的事儿。夏娟家的日子过得挺殷实的,夫妻俩的关系也和美,唯一的感到遗憾的是,小烁一出生就有只脚是跛的,走起路来像极了电视剧《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难看死了。夫妻俩想带小烁到医院去诊治,可仔细一想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是治不好的,总不能换一只脚吧。再说,若是带着小烁四处求医,这事儿就弄得尽人皆知。他还是个孩子,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大概是讳疾忌医的缘故,小烁五岁了,小两口至今没带他去医院诊治那只跛脚。

她骑着三轮车驶进一条巷子,不远处传来阵阵剧烈的咳声。她刚松弛下来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好像一块奶油面包被用力拧了个花。近段时间,村里有不少人染了风寒,症状都是咳嗽得厉害。小烁也不例外,且他尤为严重,其他人大都是咳几天就康复了,可小烁咳了都六七天了,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咳嗽声是从敞开着深红色大门的一个院子里传出来的。她把三轮车在院门前停好,挪动沾满泥土芳香的右腿从车子上下来。

一位有点驼背的老者正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在院子里转圈,一位体态微胖的老太太紧跟在后面。见夏娟进来,孩子当即晃动着细弱的双臂,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就要飞过来。“爹,娘,辛苦你们了,还没做晚饭吧。”夏娟紧走几步,瞄一眼铝合金门关闭着的厨房,然后从老者怀里把孩子接过来。老者说:“天还早着呢,吃饭不着急。”“小烁不停地咳嗽,这可不行,得找医生看看。”老太太走上前来,抚摸一下孩子的脑袋。“看了,天天服药呢,就是不见效。”夏娟脸上铺满愁云。老者叹息一声,说:“我给小西打电话了,打了三次才接听,他说工作忙,抽不开身。这孩子,为赚钱家都不要了。”“他忙他的,家里的事我自己能行……”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打断夏娟的话,她忙冲两位老人点几下头,抱着小烁转身向院门走去。

3

到家时夜幕已经完全闭合,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饿着肚子的鸡鸭鹅偶尔叫几声,像是在向夏娟抗议还没用餐。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四门紧闭,她用钥匙开了门,把小烁从三轮车上抱到屋里。她喂完牲畜,做了晚饭,还特意给小烁煮了两个鸡蛋。

小烁胃口还不错,吃下两个鸡蛋,喝了一碗稀饭。吃完饭,她又洗净一个鸭梨,削了皮,切成片,拌了少许白糖,让小烁吃下去。据说鸭梨能败火。她给小烁喝了药,三种,一种是片剂,另两种是冲剂。儿童用药味道都不算苦,小烁也配合,没费什么劲,就把药喝了下去。

夏娟陪小烁看起了动画片,小烁咳声不断,每次咳完,脸都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摸了一下小烁的额头,好烫,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水银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测了体温,三十九度,蛮高的,她赶紧给他喂下一粒布洛芬。

她很担心,去了里屋,拨打了苏子西的电话,振铃声响完最后一秒,未接听。她再打,仍然没接。她从屋里出来,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给他发了微信:“小烁咳得厉害,还发烧,你快回家吧。”几分钟后,苏子西回了信息:“明天带小烁去医院看看吧,我忙着呢,回不去。”随后,他转账一千元。

她直视着微信对话框里橙色且带有往返箭头的转账图标,并未立即领取。难道真如大家口口相传的那样,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她正思忖着,又收到一条微信:“要不咱俩分手吧,日子没法过了。”她的脑袋嗡地响起来,仿佛里面有七八只苍蝇飞来飞去。都是赚了几个臭钱惹的祸,她登时对钱感到无比厌恶。她把手机丢到沙发边上,两手掩面,泪水忍不住淌下来。他终于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这才感到她表姐是何等的英明,简直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怎么这么准呢。可笑的是自己还傻傻地在心房的隐秘处为那个负心汉辩解。她真想为自己的无知狠狠地掴自己几个耳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的她打个激灵。小烁困了,他斜卧在另一个乳白色布艺沙发上。她抱起小烁去了卧室。

这一夜,小烁依然没完没了地咳嗽,她给他测了体温,三十九度五,不降反升。不能再拖了,再拖可能会出大问题了。她吓坏了,决计带小烁到镇上的医院。她把手机塞进口袋的时候,终于把那一千元的转账领取了,家里的钱的确不多了,带小烁去医院离了钱怎么行。

夏娟开着那辆银灰色吉利牌轿车拉着小烁驶往镇上的医院,十公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路上小烁此起彼伏的咳声,扰的她心里不得安宁。镇上的医院前年刚建了门诊大楼,条件不错。大夫给小烁做了检查,建议他住院治疗,她赶紧点头。可小烁服了几大包药,打了三天吊瓶,咳嗽和发烧的症状依然不见半点好转。“大夫,这可怎么办?”她焦灼地盯着那位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年轻女大夫。女大夫撩开落在额间的一缕长头,说:“要不……去市里的医院吧。”夏娟刚想说点什么,小烁又是一阵密集的咳嗽,他的胸脯一挺一挺的,好像案板上的一条鲫鱼,蹦跶着想把身体翻过来。她慌忙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一只手平放在小烁胸前,仿佛要把那些扎心的咳声压回小烁的腹腔。

4

说走就走,夏娟办理了出院手续,开着轿车拉着小烁,驶往市人民医院。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伴随着时缓时急的咳声,轿车终于驶进了车辆拥挤的城区。驶过几个红绿灯路口,又拐了几个弯,轿车驶进了市人民医院的电动推拉门。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她开着车捉迷藏似的转来转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车停进车位。

门诊楼的大厅里人山人海,喧嚷声不绝于耳。随着智慧医疗的推广与应用,挂号和付费用上了新设备,在自助机上就能操作完成,不必再在人工窗口排长队。靠墙处有十多台自助机呢,每台机器前仅有几个人在等待,夏娟站在一台自助机的队伍后面,她的前面只有三个人。

不一会儿,就轮到她了。她手忙脚乱一通操作,怎么也没挂上号。她以前从没有用过这新鲜玩意儿,她的指尖在方形屏幕上点来点去,也没挂上号。后面的几个人等急了,都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嫌她耽误太多时间。她的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搞不定。

一只白净的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细长的食指跳舞似的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自助机的画面来回变换,仅几秒钟下端的出口便乖乖地吐出一张又窄又长的挂号单。夏娟感激地扭过头,她看到一张白净的长条脸。她刚要道声谢,那位中年男子一个笨拙的转身走开了。男子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夏娟一眼。她注视着男子耳边那颗榆钱大小的红痣,喃喃自语:“真是个好人!”

夏娟背起小烁乘电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呼吸科门诊室,候诊区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一排排金属材质的深灰色连体椅上坐满了人。夏娟弯下腰再蹲下,把小烁从背上放下来。她嗟叹一声:“人怎么这么多呀!这两个挨千刀的!”她骂的当然是苏子西和米小蓝。

夏娟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她没有找到空着的座位,只好牵着小烁的手在靠墙处站定。墙上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即将就诊患者的序号,还有用“*”号替代了中间一个字的姓名。当前九号患者正在就诊,小烁是六十五号呢,这要多久才能看上病呀!小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夏娟急得胸腔里仿佛着了火。

“嫂子,给孩子看病吗?”说话的是刚才帮夏娟挂号的那位好心男子。他头发长长的,身穿靓青色旧西装和牛仔裤,看上去挺阳光的。夏娟抬起头,心头一喜,问:“是您啊,您……也来看病吧?”“不是,我在医院干杂活儿。这孩子……得了肺病吧?”男子原本是标准的稍息姿势,他费力地把身体站直。夏娟低头瞅一眼小烁憋得发紫的脸,“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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