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
作者: 赵士喆
赵士喆,2000年生,洛阳师范学院本科在读,曾在《牡丹》杂志发表作品。
一
数年后,当林泳成再次回到那片饱含记忆的土地上时,那里的房屋早已被粗壮的杂草所覆盖。风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不断轻抚着他枯黄且沟壑纵横的脸庞。林泳成向其中一片破败不堪的房屋走去,仿佛是要唤醒它们沉睡已久的躯体。那些杂草里暗刺丛生,当林泳成站到一扇木门前时,一群蚂蚁围聚在他的脚下,肆无忌惮地贪食着瀑布般腥甜的血液。这让他感到有些悲伤,他怀念这里的一切,包括天上飘着的如碎布般的残云。于是他拿起木门上的门环轻轻地砸了下去,伴随响声而来的是屋内桌椅移动的嘎吱声和逐渐靠近的年迈气息。
“我就猜到是你。”林泳成望着老人说。
“泳成,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只剩我和那棵桂花树了。”
老人说完便走进了里屋,他弯曲的脊背在如血的残阳下显得异常红润,像是一根红萝卜在缓慢地飞行。林泳成这时倒说不出话来了,他向其他房屋走去,试图在这片断壁残垣里寻找一些残存的记忆。随后,黑夜把一丝丝的墨泼向了这片狭小的土地,把万物都掩盖了。
二
桂花镇原先不叫桂花,而叫清溪镇。一条延绵不绝的溪流从家家户户的门前流过,通往雾气朦胧的远方。于是镇上的人都觉得这条溪便是他们的眼睛,从流水的哗哗声里看到了城里的悲欢。有一年,领导从省城来到这里视察,村干部们陪同领导在镇上闲逛。转眼便到了中午,炽热的火球把无限的光芒撒向了镇上的每一寸土地。一位姓赵的干部把这支漫无目的的队伍带到一棵大桂花树下,又从邻近的村民家借来了十几个草垫。于是,桂花树下出现了一圈黑乎乎的身影,树上的鸟雀也都纷纷露出头,旋转着脑袋聆听树下发出的声音。
“领导,我们清溪镇是靠这溪出名的,来过的人都说这溪不是一般的溪,是一条白龙。溪水便是龙吞吐的白雾化成的,喝上一口就能去疾延寿。”赵干部唾液横飞地说着。
然后他便拿起一个白瓷碗,走到溪边,舀了满满一碗溪水上来。溪水在白的几乎透明的碗里变得光彩夺目,仿佛一颗颗珍珠融化在了碗里。当最后一滴溪水被吸入到领导大腹便便的肚腹里后,他张口说话了。
“赵干部,我看你应该去说相声,在这里屈才了。这水再好喝,也有不能喝的一天。但这棵大桂花树,我倒感觉它能一直立在这。倒不如改个名字,别叫清溪镇了,这水成不了气候,叫桂花镇吧。”领导说完便起身钻进了停在路边的汽车里。
在汽车驶向省城荡起的烟尘里,桂花树下起了雨,那雨是一颗一颗的黄色,在风中悠闲地寻找自己的家,像是少女忧郁的泪珠,带着清香散在了太阳的光辉里。
三
一幅幅只剩边角的残缺的报纸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仿佛是在请求人们把它们彻底冰凉的尸骨放进棺材,得到土地的谅解。一段特殊时期的结束往往预示着时间的停滞与继续,人们像往常一样向前迈着脚步,在经过无数个岔路口后,才有可能来到他们一直想要前去的地方。
就在前几天,桂花镇一户靠公路的人家迎来了他们一生中重要的时刻。一个男人站在院门外不停地走动,时不时地歪着耳朵听着院内的动静,他手中的酒瓶在他那双充满黏稠汗水的手里显得格外翠绿,呈现出绿草般生机盎然的景象。他脸上的神情闪烁不定,急不可耐地抬起那双沾满泥土的脚跨进了院内。与后脚落地同时出现的是一阵响亮的哭声,这使他更加兴奋了。当接生婆出来告知他是个男孩时,他把瓶中的酒一饮而尽,让酒瓶和墙壁进行了久违的接吻,发出激烈的砰砰声。于是院子里被各种声音占据了,女人欣慰的喘息抚平了下体刚刚经受的磨难,男人抱着襁褓中红润的婴儿在院子里哇哇乱叫,仿佛抱着的是一张中奖的彩票,改变了某些命运。襁褓中的婴儿被闹声吵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天上的微云。这时,天空中又如十几年前一样下起了桂花雨,黄色的雨粒飘落到院子里,落到了男人的头发上,洒落在婴儿红柿般的脸庞边。
女人给他起名叫林江宁,希望他像江面一样平整,宁静地走上自己的生活。而男人却对此表示反对。
“你还想让他像我一样一辈子待在这破镇里种庄稼打桂花吗?他长大应该去城里,不应该在这破乡破镇里讨个老婆生堆娃娃就完事。”
女人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为自己昼夜想出的名字而辩解,但她在男人的神情里选择了顺从。
“咱们镇上不是有条不会干的溪吗?他就叫林泳成,顺着溪游到城里干大事去,比你说的那什么江强多了。”
四
“这就是我对你问题的回答。”林泳成坐在桌子对面吃着米线对我说。
“只有这些了?你活了20年,就和我说个名字,这碗米线我不是白请你吃了?”
“老板,再来碗米线,账算到他身上。”
我在无奈中默默地用筷子蘸了一些酒,在木质餐桌上画着重复的线圈。当我起身准备结账时,林泳成突然拉我坐下,他问我回到记忆之中是否会有惩罚。
“记忆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条溪,它一直在你脑海里涓涓地流动,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你的影子,也可以踏上通向远方的路。”我抬起眼,慢慢地说道。
这时,林泳成眼里透出了些光亮,他又开始平静地向我讲述他自己了。
林泳成的童年大部分是在镇上的中学里度过的,他觉得那里虽然有很多他认识的同龄人,但之间并不十分亲密。他们每天只会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和游戏,就像只有黑夜和白天那样地单调。他唯一期待的就是爬上自己家的屋顶,在那里可以看见彩虹般丰富的景象。这天,当林泳成跨进院门时,他听到母亲对父亲说:
“这孩子是不是神经了,每天回来都要爬到屋顶看,明天我就把屋顶的门锁了。”
“你管他干什么,他想看就看,给他说小心点别摔下来就行了,将来估计要当攀登家,登上珠峰咱都要上报纸。”
这时林泳成已经站在了屋顶,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四处观望,看到了一片片沉重的金黄色铺在土地上,他看到了他的父亲,正露着一副暮气沉沉的牙齿在和镇上人大声地交谈。远处工厂的烟囱冒出了阵阵黑风,许多白色的鸟在黑风旁盘旋,仿佛是要把这风给啄食掉似的。镇里的房屋都是相同的样式,一样的砖瓦给这座小镇添上了一些怪异。林泳成的目光落到了一扇窗户上,上面贴着些杂乱的贴纸,在太阳下面绽放出了耀眼的红色,像是一位满身疮痍的病人那样躺在病床上,空洞地望着窗外。他感到疑惑了,便更想看清窗后的情景。于是,林泳成把一张作业纸卷起来,放到眼上,透过细长的纸筒仔细地观察那扇窗户。他发现了一片黑影,接着,一团明亮的光点在那片黑影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双眼睛,瞳孔里带着和他自己有些相似的幼稚和好奇,但却比他柔软,那双眼睛的目光像是水流一般缓缓地流动,进入到林泳成的视线里,也流向了更深的地方。林泳成在这样的目光里溃败了,他显得惊慌失措,扔了手中的纸,便跑回楼下自己的小屋。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脑海里都是那双让他为之一震的眼睛,以及流水般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已经忘不掉那双眼睛了,于是便又开始幻想起那双眼睛的主人。这让他觉得有些困,在模糊不清的意识中隐隐约约地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阳光很刺眼,景色和桂花镇的很不同。他在干燥的空气中穿行,经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农地,种庄稼的人对他的主动问候无动于衷,林泳成感到自己像空气般那样虚无和轻盈。穿过庄稼地,有一片桃林在燥热的空气中若隐若现,桃花的香气向林泳成挥舞着手臂,像是邀请他到那里做客一样。在漫天的香气中,林泳成又觉得昏昏欲睡了,在他想要躺在桃树下的时候,林泳成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以及一个像牛乳般洁白的背影。他又感到兴奋不已了,正当他向那个背影走去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梦境的破碎,桃花纷纷从树上飘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红色的雨,那背影顷刻间便消失了,只有一些粉末般的白色散入空气中,在热波里变成了丝丝水汽。
“看看都几点了,赶快给我上学去,放学自己在外面吃,家里没人。”母亲的声音地震般地传到了屋内。
林泳成在懊恼不已中踏上了去学校的路,他在出门时特意看了看那双眼睛所在的房屋。一定是个女孩,林泳成激动地想着。快到学校门口时,他碰到了镇上的一位老人,人们都喊他五伯。五伯把林泳成拉到路边,用手挡住嘴悄悄地凑到他的耳边说:
“你知道镇西头的那棵桂花树吗,昨天晚上我到树底下去乘凉,坐下的时候就觉得有东西在我头上飞,我抬起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听到了附近溪水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我什么也没发现,你说这算什么事,闹鬼了简直!”
“五伯,那肯定是鸟之类的东西,你就别吓我了,现在我可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被骗了。我要去上课了,回头再找你玩。”林泳成向学校边跑边说。
林泳成坐在教室里,心却早已跑到了外面。他又想起来五伯刚才给他说的话,觉得五伯似乎并没有在骗他。听母亲讲,他出生时就有桂花落在了他稚嫩的脸上,显然这次又与桂花树有关。于是他便决定天黑后到那里看一看,听一听树上发出的声音。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后,林泳成被人流拥着出了校门。正当他向镇西边走去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在人流中,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看到了那双眼睛的全部,包括它的主人。那是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孩,光滑的锁骨裸露在夏季潮热的空气中,就像平原上的丘陵那样平缓延绵,脚上穿的小皮鞋在低垂的太阳下发出黑曜石般的亮光。林泳成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粗布短袖的简陋和肮脏,他百感交集地向她走去,脸上闪现出像见老朋友那般从容的神情。
“你回家吗,我们是对门,那天在窗户里见过。”林泳成小心翼翼地说。
“我叫林玉,那天我们是见过,不过最后你好像跑了,像一只兔子那样。”她眨着眼说。
林泳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刹那间变红的脸庞仿佛在向她阐述着一切。最后,他向她讲述了五伯所说的故事,并问她愿不愿意晚上到那棵桂花树下走走,听一听五伯所说的声音。
于是,在通往镇西的那条石子路上,出现了两条细小而又亲密的身影。白色的裙子在夕阳的照耀下宛如生着金翅的蝴蝶,它在傍晚的凉风中飞舞,撒下金粒般的细尘。林泳成这时对于桂花树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毫不关心了,他反而憎恨起了时间。时间的流动会使这样的景象走向灭亡,也会让身边的人接连更替。
当夜的眼睛睁开时,他们来到了桂花树下。夏季的桂花树生出许多纹理细密的硬叶,向人们展示着它的粗壮,干燥的树皮和四散而生的枝丫则预示着秋季的芳香。
“怎么不经常看到你父母,你自己一个人住吗?”林泳成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和我奶奶一起住,父母在城里工作。我在这里上初中,也正好陪着奶奶。”林玉答道。
“哦,那这样也挺好的。”
林泳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关于省城,他只在父亲喝醉酒时的胡言乱语中听到过,仿佛大人都对那里充满了敬意,还有一些恐惧。这让他感到不安了,他觉得与林玉的相遇仿佛是命运给它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虽然溪水永远在流动,但它始终无法成为海洋。
就在林泳成陷入思考的几分钟内,五伯所说的那种声音又一次出现了。这倒让林玉惊叹不已,她向林泳成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流水般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那光亮就像最纯洁的山水,是满天繁星中最耀眼的一颗,是草丛中的一点艳红。林泳成把食指竖放在嘴唇上,对林玉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示意慢慢抬头向上看。于是,两双眼睛齐齐地注视着桂花树上方的景象。当他们的目光与上方的景物相对时,惊讶使他们的嘴巴都张成了西瓜般的圆形。一束没有源头的粗壮的水流在树顶划过,不时传来哗啦的水声,随后便如流星般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朦胧夜色之中,桂花树的枝叶此时在一轮圆月的照耀下变成了银灰色,在凉风中轻轻地摆动,像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穿上银衣,与月亮跳起了舞。
“这难道是那条吞吐白雾的龙吗?”林泳成颤抖着说。
林玉答道:“我们好像发现了桂花镇的秘密,这棵桂花树可能有某种神秘的召唤。”
他们又在树下转了几圈,发现那束水流并没有再出现了。于是便坐到桂花树下数起了漫天的星星。当林泳成举起的手臂碰到林玉时,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林玉此时看向了林泳成,那双细长的眼睛所发出的流水般的目光进入林泳成的视线之中,他觉得这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命令,就像此时的季节是夏天那样确定。于是他们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林泳成的鼻子被林玉的头发所埋没,他闻着林玉头发上的香味,仿佛进入了花的海洋。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空气也由颤抖回归了宁静。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决定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对此事只字不提。这是属于桂花镇的秘密,也是他们之间的一种联结。
五
此时,林泳成已经吃完了第二碗米线,他对于自己的讲述也停留在了这里。我拿起兜里皱巴巴的零钱到柜台边结了账。对他说:
“外面下了些雨,阴雨天就像是一把钥匙,它能打开你尘封已久的记忆,我们出去走走吧。”
在时代改革开放的大浪中,有许多人坐上了豪华游艇,驶向了早已梦寐以求的金山,而我却被搁浅到了爬满螃蟹的沙滩上。在省城靠近厕所的黑暗地带中,开了一家名为鑫旺的便利店。我与林泳成的相遇是在九十年代初,那天也是阴雨绵绵,天上飘着黑白相间的云,马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像是一只只归巢的蚂蚁。我在午后的瞌睡中意识模糊,头颅像不倒翁般上下摇晃着。
“你好,这里是招服务生吧,我看到贴在门外的招聘广告就进来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在柜台前站着的年轻人。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的上身在粗布短袖里不停地发抖,脚上也沾满了泥土,像是旧时代一位风尘仆仆的长工。
“对,是招服务生,你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