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荒诞与自由
作者: 王梓儒对人性的探讨和对人生的选择一直是雅克·范·多梅尔执导的电影中着重讨论的主题。《无姓之人》在科幻电影的外衣下含有存在主义的哲学观点,考察了角色在面临选择时所承担的责任,揭示了自由选择是个体定义自身和塑造生命轨迹的关键,促使观众对个体位置和生命意义进行思考。
法国哲学家加布里埃尔·马赛尔提出“存在主义”这个词。存在主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三原则,即“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
电影《无姓之人》以一位118岁高龄的老人尼莫·诺伯迪为主角,展现了他漫长人生中错综复杂的爱情经历和人生抉择。尼莫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的记忆像一幅画卷般缓缓展开。随着尼莫的回忆,观众可以看到尼莫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所作出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如何影响他的人际关系和人生结局。在尼莫的回忆中,生命如同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每一个选择都指向不同的结局,荒诞性贯穿于尼莫的人生经历中,揭示了生活的无常与不确定性。然而,正是这些荒诞的经历,赋予了尼莫追求自由的力量和勇气。影片所讨论的死亡、荒诞与自由等主题含有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内容,这些哲理引导着观众思考在面对有限的生命和荒诞的世界时,如何坚守内心的自由,追求真正的幸福。
一、尼莫的死亡:探索生命意义的建构
在谈到存在主义所言的“死亡”之前,要先提到一种现象——畏(Angst)。畏并不是简单的害怕或恐惧,它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未知、对于生命终结的深刻体验。在存在主义视域下,人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存在,必须独自面对各种挑战和困境。而畏就是人们在面对这些挑战和困境时,所产生的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不安全感。存在主义者对死亡的讨论是接继着对畏的讨论的,因为畏容易将人和死亡关联起来,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朝向死亡之存在就其本质来说乃是畏。
影片中的主角尼莫作为一个118岁的自然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未来世界的一种反思。他的记忆中充满了人生的不同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终点。尼莫的人生旅途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在”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充满变数的,每个选择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死亡常常被视为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反思的契机,影片中尼莫在面临死亡时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死亡的存在提醒他去关注生命的价值,促进了他的自我发现和反思。
死亡被存在主义视为洞察自己生活的重要因素。死亡在《无姓之人》中被描绘成一个无法避免的终点,同时也是一个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思考的起点。电影中老年尼莫这条线里,尼莫一直试图在不同的身份和目标下确立自己的个体性,但是在未来世界,尼莫的生死自由被外人剥夺,而死亡本身也是对个体性的一种剥夺。这种自由和个体性的异化,与波伏娃所说的“我的完全的非存在”相类似。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个体存在的终极可能性,在电影中尼莫的死亡就是他个人存在的终极关怀的实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尼莫说出了自己的多种人生经历,并在叙述过程中重新审判了自己的人生,在死亡来临的最后关头,他参悟了生命的奥秘,坦然赴死,在时间可逆的设定里完成生命的循环和重生。死亡在影片中不仅是情节上的一个转折点,还是哲学上的象征,体现出存在主义关于生命有限性和死亡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深刻思考,引导着观众反思生命的本质和个人存在的价值。
二、荒诞性的银幕呈现与尼莫的反荒诞
在《无姓之人》中,主人公尼莫在记忆长河中寻找着自己的人生之谜。这种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和不确定性的体验,与存在主义中强调的“荒诞”的观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电影通过主人公尼莫的多次人生选择展示了人生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使得尼莫感到自己的命运并非完全由自己掌控,而是受到外部世界和偶然因素的影响,这种无力感和不确定性正是存在主义中荒诞感的重要来源。而影片中的其他角色也经历了类似的困境,他们试图寻找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但最终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认为人类有一种“对理性的渴望”,希望建立一个万事万物都可以被理性所支撑的宇宙,然而面对现实的“非理性”,人们开始感到失望。这种人类的需要与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之间的遭遇就构成了荒诞的来源。电影中的世界是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充满了矛盾和悖论,尼莫试图通过理性来理解和解释世界,但发现世界并不总是符合他的预期和想象。这种非理性的世界与尼莫对理性的渴望形成了冲突,导致了他的荒诞感。
此外,尼莫在多重时间线里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感到真正有意义和完美的身份或目标,这进一步强调了荒诞的存在。萨特认为,自由的选择可能导致我们的存在变得无意义,因为我们可以作出任何决定,而这些决定并不一定具有价值或意义。在电影中,尼莫不断追寻的多种身份和目标,正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但这种选择并没有带来他期望的意义和价值,反而让他陷入了荒诞的境地。正如萨特所说,这样一种没有根据的,完全自我支配的选择……是荒诞的,因为自由是对其存在的选择,却不是其存在的根基。
在加缪看来,面对荒谬的态度有三种:一是生理上的自杀,二是哲学上的自杀,三是反抗荒诞。加缪主张面对荒诞人们不应该选择逃避或放弃,而应该积极地进行反抗。这种反抗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敌人或目标,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态度,它要求人们保持清醒的头脑正视生活的荒诞性,并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存在和选择。电影中尼莫不仅面对人生的多重选择,还勇敢地面对未知的未来,他经历了从地球到火星的冒险,甚至面对了死亡和重生。他不断试错,试图找到人生的幸福,这种积极的态度正是加缪所主张的直面荒诞的反抗。尼莫并没有因为人生的不确定性和无意义感而放弃,反而通过不断尝试和探索,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
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是勇敢又鲜活的,他在推动巨石的过程中抬头看见蓝天白云。在意识到世界的荒诞时勇敢面对,“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以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尼莫对于人生复杂性的接受与探索,不仅是自我认知的深化,还是对人类存在意义的追问。电影中的荒诞呈现超越了单纯的叙事层面,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展现出人类对自由意志和存在价值的深刻反思。
尼莫如同西西弗,他的反抗没有前途,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可以说,他和西西弗一样,是幸福的。
三、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与责任
在《无姓之人》的广阔画卷中,我们同样可以窥见存在主义哲学中自由选择的深邃内涵。尼莫的人生,仿佛一场无尽的漂泊,他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间穿梭,每一次的选择都铸就了不同的命运轨迹。尼莫的命运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转角都充满了未知与可能,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如同一场心灵的挣扎,试图在无尽的漂泊中找到那个能让他心灵得到安宁的归宿,而正是这样的挣扎与选择,构成了他人生最为深刻的印记。
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说:“自由作为一个人的定义来理解,并不依靠别的人,但只要我承担责任,我就非得同时把别人的自由当作自己的自由追求不可。”在萨特看来,人的自由与责任是密不可分的,因为人们的行为和选择都是基于自由意志,而人们也必须为这些行为和选择的结果负责。
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萨特用“初始选择”来协调人们行动的可解释性,以及人们对之所负的完全的责任之间的关系。“初始选择”对于如何理解一个人的后续行为非常重要,但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与电影中的情节相呼应,尼莫在追寻身份的过程中,不断地修正和更新自己的“初始选择”,体现了存在主义对于自由和责任动态性的理解。可以说“初始选择”是责任的起点,而责任则是选择后必然的产物。
尼莫的每一次选择都伴随着相应的责任,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是对于家庭、爱情,还是社会。当尼莫选择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时,他需要承担起照顾瘫痪父亲的责任,这个选择虽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痛苦,但也让他学会了坚强和独立。在和埃莉斯结婚的这条线中,尼莫既要努力工作,又要照顾患有抑郁症的埃莉斯,承受埃莉斯发病时带来的脾气和暴躁的情绪;同时,尼莫也通过写科幻小说和参加电视节目等方式,向公众传递自身对科学理论和思辨主题的思考与理解。
人命定是自由的,他把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担在自己肩上:作为存在的形式,他对世界和他自己负责。可见个体在享有自由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由此产生的责任。这种责任不仅仅是对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更涉及对他人、社会乃至整个宇宙的影响。因此,个体的每一个选择都至关重要,这个选择不仅会影响个体命运的走向,还影响着个体周围的一切。存在主义认为人类存在的意义并非由外部因素所赋予,而是由个体自身通过自由选择和责任担当所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个体不断地探索、尝试和反思。在这个过程中,个体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也逐步实现了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
在电影的最后,尼莫站在分叉口上,左右两边分别是爸爸和妈妈,尼莫没有朝他们任何一方跑去,没有走上多重时间线里的任意一条路,而是跑向前方,选择了第三条路。尼莫在这条林间小路上狂奔,奔向了自己选择的自由,奔向了真正的幸福。
四、结语
在深入剖析电影《无姓之人》之后,能够发现其中交织着存在主义的多种观念,如死亡、荒诞与自由,这些观念相互渗透,共同构筑了影片深邃而丰富的哲学思考空间。影片通过主人公尼莫的生命轨迹,揭示了荒诞世界中个体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与探索,展现了自由选择与责任并重的存在主义精神。对爱的追求,不仅让尼莫在荒诞世界中找到了生命的意义,还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无姓之人》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深刻的哲学思考,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关于爱、自由与责任的世界。这不仅是对存在主义哲学的生动诠释,更是对人性与生命意义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