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剪的端午

1

秀芳又梦见了牛牛。

端午节学校放了三天假，除去调休的周六周日，真正的假期其实只有端午这一天。尽管这样，秀芳仍是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还梦见了牛牛。

梦里，秀芳看见牛牛带着满身水汽从洛河里飘然而出。苍茫低吟的水面上，缥缈起一层蒙蒙水雾，高而清瘦的牛牛在迷雾中骑一头威猛的神牛，洛神一般，踩着凌波舞步，踏着节奏，径直朝河洛汇流处驰去，眼瞅着驰进了神秘的太极图里。牛牛仍是那身打扮，一件随意的夹克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双半旧的旅游鞋。他的服装有些过分随意，要多随意有多随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秀芳忽然被一阵雨点的声音惊醒了。秀芳住一楼，雨点敲打着地面，敲打着窗台，嘀嗒，嘀嗒，如古书里记载的一只更漏。

天色已经发亮，窗口透进熹微晨光，秀芳起身下床，穿着睡衣来到窗前，刚要开窗，忽觉一股温润的暖流自胯下缓缓涌出。秀芳连说“坏了坏了”，赶紧取片“护舒宝”垫上，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扇，望着阴郁的天空说，怎么，仍是这样神奇么？

秀芳的第一次例假，是个雨雪天气。那时秀芳刚上初中，啥都不懂，裤子脏了，也不知该咋处理。幸亏书包带子比较长，垂在屁股后面，遮遮掩掩回家了。过了大约五天，或是七天，例假结束了，天空里悬挂一颗明亮的太阳，没有风，没有云，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奇怪的是，秀芳每一次例假都是这样，来时风霜雨雪，去时艳阳晴好。更奇怪的是，这么些年，她的例假也从未出现过例外。

秀芳把这事儿说给闺蜜，闺蜜摇摇头说，真的？秀芳点点头，说真的。闺蜜说怎么解释呢？秀芳说没法解释。闺蜜说，有些事情，科学也无法解释，只能用玄学来解释。秀芳后来又将这事儿说给牛牛，牛牛听了，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与天地相通。

秀芳跟牛牛是在三年前的端午节偶然遇见的，这之后，每到端午，秀芳都要剪个“剪纸”送给他。今天恰是端午，梦见牛牛，莫不是他在讨要礼物么？这样想时，秀芳来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靠窗架一张案子，秀芳平时在这儿剪纸。案子上铺展一幅作品，《月是故乡明》，房间里挂几幅剪纸，窗台上搁几张摆件，还有秀芳做的手工。白色地板上，案子上，到处都是剪下的彩色纸屑，却舍不得清扫，就那么花花绿绿积存在那儿，看着很是舒心。秀芳捏起案头的剪刀，取过一页黄色彩纸，折回床上，就着曦光，她要剪个“牛”送给牛牛。

牛牛喜欢牛，他的书房里挂一幅装帧精致的黄色牛头，是秀芳专意为他剪的。黄色，是神秘的颜色。牛头上，两支犄角像两把匕首，面目粗犷凶恶，眼里泛着魔气，带着妖气，这神色，符合牛牛的脾气。

秀芳在青龙山小学教美术，画一笔好画，还擅长做手工。秀芳曾经教学生用旧报纸糊过一个篮子。先用报纸折叠一个方方的筐子，粘贴上手提襻，然后在外面糊一层白纸，画上花鸟和山水，简易的篮子就做好了。她还教学生做过手工花。让学生从家里带根筷子，把花花绿绿的皱纹纸卷在筷子上，双手捏着，自两头往中间一推一挤，而后慢慢展开，便是一片很好的花瓣了。秀芳小时候住在老家的窑洞里，躺在床上，仰望窑顶一道道裂纹和一块块斑驳，心里划出一条清晰的线条，把裂纹和斑驳一勾一连，就勾连成一头牛，一棵树，一片云，或是一个人影。平素常见的鲜艳的树叶，或是绚丽的晚霞，秀芳也用手机拍下来，把色彩留在手机里，也留在心里。秀芳说，色彩，不只用眼看，还须用心看。秀芳还说，美丽的色彩，养眼，又养心。

前两年，全县中小学开展“非遗进校园”活动，秀芳就把剪纸作为特色课带进了学校，成立了“河洛剪纸坊”。在这里，秀芳给学生上了第一节剪纸课。

剪纸坊里，摆一张宽大案子，铺着古朴的黑白格子染花布，木质圆凳上铺着碎花坐垫，坐垫上绣朵牡丹，绕以水波纹或鱼鳞纹，很古典，很民俗。学生围坐四周，气氛轻松且开放。秀芳的嗓子有些沙哑，有点儿“烟嗓”，但却深沉，声音一扬一扬，听起来底气十足。秀芳说，剪纸有明显的地域特点，陕北剪纸粗朴豪放，民俗色彩厚重，饭碗夸张得比头脸还大，唢呐夸张成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呈现一种原始的力量和远古的神秘。河北剪纸秀美艳丽，宜兴剪纸玲珑灵巧，南通剪纸温润婉约，而河南剪纸，豫西河洛地区最为普及，于是称作“河洛剪纸”了。河洛剪纸以像寓意，借物寄语，用淳厚拙朴的民俗寓意生活，展现古朴雅风，是祈福避祸的吉祥符号。

剪窗花，最简单。秀芳取过一页彩纸，一折一叠，然后捏了剪刀，手腕轻转，逶迤曲行，几下就剪出一个窗花。秀芳说，过年贴窗花不只是形式，更是文化，一幅红色窗花，是对传统年俗仪式的寄托和坚守。

讲过了，秀芳让学生模仿着剪。很快，就有学生剪好了，相互攀比着，都嘲笑别人“剪得太丑”。秀芳拿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说，不能说丑，也不能说笨，只能说拙朴，初学剪纸，只要剪出来，就是一幅好作品。秀芳走到最先剪好的学生跟前，由衷说，好好剪吧，以后肯定会剪出个名堂。接着又说，奖励你一幅作品吧。说着便挑选一片暗红色彩纸，问了属相，边剪边说，属猪，就剪个福猪吧，猪马牛羊鸡犬六畜中，猪最具富态之相。说话间，一头憨态可掬的福猪剪好了，身边还栽着一棵白菜。秀芳提问，什么寓意呢？有学生抢答，一棵好白菜，让猪给拱了。喧哗声里，秀芳摆摆手，说恭喜你，答错了。又说，这幅剪纸，谐音“福猪百财”，寓意招财纳福。又赞叹着说，剪纸神不神奇？一头小猪，一棵白菜，竟有这么美好寓意。

秀芳取过一个小镜框，将福猪装进去，制成一帧摆件，递给学生，说送给你。学生双手捧着，激动地说，谢谢老师。

每个学生都剪出了一个窗花，形态各异，秀芳看了，觉得每一幅作品里，都剪有各自的神态和性情。

又一股温润的暖流自胯下缓缓涌出的时候，秀芳剪刀一挑，剪给牛牛的“牛”就剪出来了。秀芳端详着那只雄性特征十分明显的牛，端详来端详去，竟将这牛端详成了牛牛。

女儿还没醒，秀芳早将香包和五彩丝线准备好了，放在枕边，女儿一醒，睁眼就能看见。香包是秀芳自己做的，先用彩色布料缝个小包，填进棉花，装入丁香、山艾、甘草、雄黄诸味香料，扎绣封口，下缀红黄青白黑各色线穗，一只香包就做好了，佩在胸前，驱虫避瘟。五彩丝线也是秀芳自己搭配的，绑在手腕和脚脖上，避蛇蝎毒虫。牛牛说过，五色为吉祥色，代表五行，相生相克，驱邪迎吉。牛牛又说，五色代表五个方位，青色属木，代表东方；红色属火，代表南方；白色属金，代表西方；黑色属水，代表北方；黄色属土，代表中央。若说动物，东方为青龙，西方为白虎，南方为朱雀，北方为玄武，中央为黄龙，皆是灵物。

秀芳看着女儿枕边那只精巧的香包和一缕五色丝线，便想，一会儿女儿睡醒，给她戴上香包，再把五色丝线系在手腕、脚腕、脖子上，然后带她回老家看娘。看娘的礼物已经备好，买了粽子，水果，还有松软的蛋糕。说到礼物，秀芳又取来一张红纸，靠在床头，她要剪朵盛开的牡丹盖在礼物上，把端午习俗和美好心愿一并给娘送回去。

洛河两岸乡村里，四时八节走亲戚，都要剪个吉祥图案盖在礼物上。若是没有剪纸，再厚重的礼物都会显得轻飘飘的。洛河沿岸还沿袭着一条别样婚俗，闺女出嫁，每件嫁妆也要覆盖一幅寓意吉祥的剪纸图案。不会剪纸的女子，早早就央求手巧的闺蜜替她剪好了。秀芳呢，早就跟娘学会了这个手艺。红色是婚礼的底色，图案也剪得连绵不绝，表达百年好合的愿望。剪时，须用整张红纸，千剪不断，万剪相连，不可断剪，回纹图案若有断剪，怕是这桩婚姻走不到尽头。新媳妇过门后，族人或村里媳妇趁着看热闹，有意无意间就凭借剪纸的优劣品评出新人是否心灵，是否手巧。或许，女人一辈子的名声就系在这件稚巧的剪纸上了。

一朵鲜红的牡丹剪好了，国色天香，娇艳富贵，几片花瓣儿带露颤动，两片叶子薄薄的，圆圆的，筋脉毕现。把这样一朵牡丹种在心里，人生便不会荒芜。秀芳将礼物装好，把这牡丹盖在上面，心里忽而生出一股温馨，仿佛这暖心的礼物已经送到娘的手里了。

还剩巴掌大一片红纸，秀芳指随心动，剪随手动，一忽儿便剪出一只公鸡。公鸡嘴上叼着蝎子，爪下踩着蜈蚣，腹中藏着蟾蜍、蜥蜴和蛇，表明五毒已被公鸡吃掉，不再作祟了。秀芳将叼着蝎子的公鸡放进袋子，要带回去贴在娘的窑门上。秀芳想再剪一只公鸡贴在楼道里，或是贴在防盗门上，想想，作罢了。秀芳认为，传统的剪纸，只有贴在老家古朴的窑门上，才相匹配。

2

马桂花的剪纸是奶奶教给的。

康店村坐落在邙岭褶皱里，黄土崖畔上打了窑洞，沟底一家，半坡一户，散若晨星。早年间，准确说应该是在民国，马桂花的爷爷是三乡五里有名的打窑匠，有人家打窑，都来央他，“康百万”家也央他去过。娶奶奶时，爷爷在邙岭崖畔上打了一座“楼窑”当新房。“楼窑”，就是打好一孔窑洞后，上面再打一孔窑洞，有木梯相通。奶奶一过门就喜欢上了那座楼窑，上上下下，推门关门，都是轻轻一推，轻轻一拉，她觉得，这里已经是自己的家了。就是在那座楼窑里，奶奶生下了父亲。

父亲五岁之前，总是瘦瘦弱弱，病病歪歪。那年夏天，石窟寺一和尚打村里过，口渴，进院讨水喝，看一眼羸弱的父亲，对奶奶说，令郎魂魄没有坐稳，灾气重，送你道符，烧了便好。和尚说罢，递出一张黄表纸。奶奶看了，是个镂空牡丹，周围八个喜字，中间有个太极图。奶奶说，这不是八喜牡丹么？和尚点头说，夜间烧了，可为令郎祛祸免灾。奶奶忙给和尚烧水，还磕了两个鸡蛋。端出来时，和尚却不接碗，立掌念声“阿弥陀佛”，飘然而去。奶奶忽然明白，赶紧换了白水，追出门去，和尚已经走远。奶奶自语说，和尚亏了，一口水也没混上。奶奶再瞧一眼那张八喜牡丹，所有纹路一下就印在脑子里了。奶奶会剪纸，看什么都是过目不忘。夜里，燃了那道符，望着跳动的火苗，奶奶祷告说，愿这道好符，保佑儿子长命百岁。

八喜牡丹果真灵验，护佑父亲摇摇晃晃成长起来。在父亲成长的日子里，时而还会犯灾生病，每回，奶奶都是找来黄表纸，凭着记忆，剪张八喜牡丹，一烧，父亲就好转了。和尚的一幅八喜牡丹图，给奶奶增添了一道剪纸符号。八喜牡丹烧了一张又一张，父亲也越来越康健，越来越壮实，十八岁那年娶了母亲，来年生下个儿子，等两年，又生下个闺女，就是马桂花。

马桂花出生时，已经解放好几年了，奶奶却还健在。那时候，村子很小，夜晚很长，村里孩子就像一阵风，一忽儿刮到这边儿，一忽儿刮到那边儿。幼年的马桂花来回跟着疯跑，脆生生的笑声响彻半个村子。有时鞋跑丢了，便会招来奶奶呵斥，细碎的笑声在奶奶娇嗔的呵斥中戛然而止，尾音儿消失在流动的风里。孩子们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大人抱了，虔诚地来找奶奶。请卦或请符，都须虔诚。奶奶也不推辞，操起剪刀，赶紧给人家剪个八喜牡丹，夜间烧了，疾疴立时好转。有孩子吃多积食，撑得难受，奶奶也给剪个八喜牡丹，剪好拿回去烧了，过会儿，上吐下泻，症结立消。有孩子受了惊吓，奶奶就说，叫个魂吧。随手剪个八喜牡丹，贴在墙上或树上，拿孩子衣服裹住一把扫帚，一边拉，一边拖了长腔喊孩子乳名儿，“二狗儿……”有人接腔“回来啦”，这样一喊，魂就喊回来了。叫魂，也称喊魂，或称招魂。小孩子魂太脆弱，一受惊吓就丢了。魂丢了，得赶紧喊回来。奶奶说，没有魂，人就没命了。

在马桂花的记忆里，奶奶缠着小脚，扎着裹腿，穿着干净素气的灰布大衫，十分干练。奶奶剪的八喜牡丹，如是一道灵验的消灾符，驱散妖邪怪病，带来吉祥安康。有人质疑，这符，灵是怪灵，只是看不懂。奶奶怼他，不是让你看，是让神看。奶奶又说，人不懂，神懂。

奶奶剪八喜牡丹时，总是伴着哼唱，“一朵莲花剪得白，人活世上不爱财，是你的赶也赶不走，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哼着唱着，一幅八喜牡丹就剪出来了。

奶奶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长工，给东家推磨，一天须推十斗麦子，推不完不给工钱。长工从早到晚都没有推完，干脆躺倒不推了。女人来送饭，得知原委，笑笑说，吃饭吧。说着话，咔嚓咔嚓剪个小叫驴，石磨上一贴，呼噜噜，呼噜噜，石磨自个儿转起来，不一会儿就磨完了。

马桂花听了，闹着也要学剪纸，奶奶连说，中中中，奶奶教。教时，奶奶也唱，“小桂花儿，真聪明，跟着奶奶学剪红。一双小手巧又巧，两只眼睛灵又灵。扎着两根儿羊角辫儿，脑袋一晃扑棱棱。扑棱棱，扑棱棱，扑扑棱棱一扑棱。”奶奶念着剪着，咔嚓咔嚓，剪刀和纸的絮语，神秘而美妙。

乡村里的很多事情都跟剪纸有牵连。老人祝寿，剪个“福禄寿喜”，婴儿过满月，剪个“长命百岁”。奶奶说，人的生死都离不开剪纸，生小孩，到奶奶庙求子，先剪个纸人儿放进庙里，得子后还愿，须剪一叠纸人儿还给奶奶庙，不能光求不还，都不偿还，送完了，你让送子奶奶送啥？人死了办白事儿，要剪招魂幡，剪花做花圈，还要做纸扎，离了这把剪刀，啥事儿都办不成。还有过年，得剪窗花，剪福字，剪门笺。拿五色彩纸剪作带穗的长条纸笺，配了吉祥字样，贴上门楣，就叫门笺。门笺，谐音门钱，驱灾辟邪，传递吉祥，寓意门门有钱。年俗里，祭灶，扫尘，守岁，拜年，摆供品，贴春联，挂年画，放鞭炮，都有固定的剪纸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