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作者: 潘爱英

手机响起时,眯了一眼时间:五点四十。所长的大嗓门洪亮震耳:穿便服,立即到楼下操坪集合!执行命令,我不便多问。窗外天空的鱼肚白还带着氤氲和潮湿,下楼时香樟树枝间几只瞌睡的鸟儿被脚步声惊醒,扑闪翅膀的动静传来,没来得及注意有没有飞起的掠影。另一个年轻女同事已在警车边等待,所长却发动了他的SUV。

上了车才知道要去辖区最边远的山里接一个女孩。半夜接到一个在杭州打工的父亲报警称,自家十五岁的姑娘失踪。女孩父亲在中学所在的集镇租了房子,奶奶护理食宿陪她上学。一宿不见孙女的奶奶着急给在外的儿子打电话,孩子父亲便报了警。经过民警密集查找,才发现女孩去另一个村庄的女同学家过夜去了。找到了人,民警得去女孩家见见奶奶。所长不放心,故而带上我们两个女同志随后赶去接女孩到派出所来。担心惊吓到女孩所以不穿警服不开警车。按照要求,等监护人乘坐两小时的高铁从杭州回来,再把孩子毫发无损地奉还。

山里崎岖的柏油路舔着车轮发出“吱吱”脆响,两岸折叠的青山被车窗一扇扇往后推送,山岚的浮云干净又轻松的涨跌,浓厚露水浸染的苍黄草木间,偶尔漏出一两声蛙鼓,像奔跑过马蹄。一切都还刚刚醒来的清新。

四十分钟后,见到两个女孩在小村落的路边,民警正轻声地和她们谈话。走近时其中一个女孩便挥挥手说要走了,所长问要不要一起去玩玩,她连忙摇着头。我立时明白当事人是哪一个了。留下的女孩身材瘦弱,比我还稍要高一些,如果成年或许会超过1.6米,河流一样的乌发直流至腰间,面容清秀却缺少这个年龄婴儿肥的幼稚。见她神色略微有些微紧张。我赶紧安抚说:“跟阿姨去派出所等爸爸来接你,没有别的事,不要担心……”女孩名叫星星。

坐上车我才细细和她谈起了心。“星星,到同学家玩,奶奶都不知道呢。以后不管去到哪儿都要告诉家中大人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她把套在手腕的橡皮筋拉起来扎紧了长发放在颈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有和奶奶说的。”

听见星星这样说,车里一阵沉默。是星星为了证明自己而故意这样说,还是她的奶奶和爸爸想要外人来帮他们管孩子呢?不过不管怎样,无论出动了多少人马,我们都庆幸这个青春女孩平安无事。

“爸爸很疼你吧?一个宝贝女儿。他在外打工,你知道他都是做哪一行吗?”我和星星唠起了家常。

“很疼我,不知道他做哪一行,好像在哪个工地上做事吧。”

“平时和奶奶聊天多吗?奶奶也挺辛苦的,离家那么远到街上来带你上学。”

这时星星突然哭了起来,从她抽抽搭搭的语调中,我才明白她想表述的意思。周末或假日跟随奶奶回老家,在那个只有十几户人的村落,除了鸡鸣狗吠和无聊的刷视频,再就是这个女孩山一样的沉寂。奶奶见星星落落寡欢,会怂恿她去找伴玩,可村里没有能一起说兴趣话题的同龄姑娘。她只和今天一起的那女同学关系最好,什么话都能说,在一起就很开心。可每次当她找这个相隔十里路的同学玩时,奶奶便不断打电话给她。她嫌烦不接,奶奶又会告诉爸爸,然后在外地的爸爸一听说便也是一个接一个电话打来。

“要学会体谅大人呀,他们担心你。”

“可他们明明知道我是在这个同学家玩呀。”星星一腔“不得自由被压抑”的郁闷,之后说出了一个让我惊讶的秘密。

星星的家从县道拐进乡道,从柏油路蜿蜒水泥路,无一不是裁剪在山的腰肢上,丝弦一样颤动进入和走出的纠结。阳光剪开山尖仿佛抛下了世外繁华,也托起村民多年来安逸的炊烟。早些年小煤窑还在开采的时候,路上来往着各种车辆的喧嚣,也纷乱了这儿世代牢筑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重归平静后,搬走了一些人,梯坡上隔些年会拔起一栋不高的楼房。

星星家的二层楼房很好认,楼顶平敞着没有护栏。星星奶奶七十岁左右,斑白头发仿佛山边盛放的芒花。圆胖的脸涂着粗糙的青黄,像这个秋日缠在篱笆上还没枯黄透彻的一片南瓜叶。她正一边择菜一边和邻居大声家里家外:“好久都没摸麻将了。好个好个,今朝满昼……”和邻居约下午打麻将时,没注意到民警什么时候走上了坡垅。放下手中的活,赶紧拍拍手从厅堂搬了两条木凳放在走廊。星星奶奶有点尴尬地坦言,已经知道星星在同学家住了,所以才放心和几个老邻居约好中饭后打一场小麻将。民警表示理解,虽然心里在犯嘀咕:谁这么火速就把好消息告知奶奶了?星星爸爸?

坐定后,星星奶奶满腹不解的声腔,在山的缝隙中碰撞,似乎怎样都不能找到出口。星星已不是第一次整晚住在同学家不回了。昨天是周五,她本想收拾东西和星星一起从出租屋回家来,可没想到星星跟她说了一声去同学家玩,就再没见人影。星星奶奶只好一个人回家。回家后打星星电话,没有接,连着打几次仍是没有接。辛辛苦苦照顾她还这么不听话,星星奶奶越想越觉得要告诉儿子,得好好教训一下这孩子。于是就给在杭州的星星爸打电话。星星爸听说后也打了星星电话,仍是没人接听,所以就报了孩子失踪警情。

回派出所路上,我问星星昨晚为什么不接听奶奶和爸爸的电话?星星的解释是手机没电了,同学的充电器自己不能用,认为奶奶明明知道她是去同学家玩的,不知道奶奶和爸爸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星星哭着说:“我爸很年轻时就离婚了,我从一出生就是被他领养的孩子……”这个隐私使我有些惊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的话题,也没弄清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莫名想起张爱玲的那句“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这个泪眼婆娑的女孩令我心有戚戚:“阿姨这个年纪也见了一些相同情况的人,生恩和养恩一样深重,甚至很多养比生还更有亲情。”

就像不同脉源的井水与河水的命运相遇。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懂了星星的话。回所后一直陪着星星等爸爸,并加了她的微信。中饭时,见她拘谨地在同事们面前小心搛菜吃饭,忍不住就往她碗里挑了几筷好一点的荤素。宿舍的床不宽,但足够我和她的身板了。我要星星一起午休,她示意手机要充电。待我打了个盹回身,见她长发曳地小猫一样坐在凳子上打瞌睡。不知哪个母亲能够舍心把骨肉抛弃,此刻要是见到她这个样子会不会怜惜?

我起身把她让到床上,便去了楼下办公室。四点多回房间时,星星还在酣睡。这期间奶奶没来过电话,或许麻将正在酣战;星星爸也没有来过电话,两小时的路程已足够往返几趟。

晚饭前我还是决定让之前处理警情的同事和星星爸联系。电话接通时同事问他到哪儿了,星星爸说已经到了,在亲戚家吃过晚饭再过来。我接了一句:“你的心还真大!”他立马问我是谁,又问:“我女儿还在你们派出所呀?怎么没给她送回去呢?”我咽了咽突到嗓门的毛:“说好等你来接,就会等到为止,你不来我们怎么能随便把星星送走?”直到挂电话,星星爸甚至都忘了向我那从半夜寻人到天亮的同事礼貌地说一声“谢谢”。

晚饭后我和星星一面聊天一面走向旁边跑道遛弯。不远的桂树打开了香氛,绕着闪烁的萤火在微风中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星星丝毫没在意,乡村夜色或许只有在离开后,才会被人惦记。外面世界因未知而在想象中凸显了精彩,稚气未脱的好奇心是可以同理的。星星问我:“阿姨,考警察学院难吗?我想以后考警察学院!”

“不难,可也不简单。你这么年轻,想做什么都来得及。立志要做的事,大多能实现的……”又说了一些我儿子学习和高考时的经验,从心底希望星星长大后,有选择的权利,能甄别贤愚,雅静地活着。

一千米的跑道来回浪了几圈,见星星穿着拖鞋,一个多小时的步行担心她会累。回转时见一辆轿车车灯射向了派出所,猜想应该是星星爸。这时星星手机也响了起来,她说是爸爸。我们快步走进院子,轿车里只有司机。一会儿才见到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从厨房后的灌木丛走了出来。派出所大厅有对外开放的卫生间,可能来人不熟悉也没询问。

星星一直没有开声。对照了身份证,灯光下的星星爸满身泛着啤酒气味,他身材中等,黄色T恤衬得脸色蜡黄,脑门已很稀疏的头发下,脸庞皱纹倒是很少,那张中年神情扔在人堆中,找不出任何一眼就能辨别的明显特征。他急着想把女儿带走,可我觉得有些事还要和这位父亲聊聊。这时星星学校的校长也来了。

星星爸突然不知哪儿来的怨气:“X校长,孩子放在学校读书,这么贪玩不听话,还早恋,学校怎么教的……”

躺枪的校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打断了他的话:“星星爸,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也并没有哪儿不好,这一天接触,我觉得她挺好的。刚才星星还跟我说以后要考警校,我也相信她到时会是最美的警花。”

我奇怪星星爸怎么突然冒出星星早恋的话来。将他拉到一边,告诉星星爸这话不能凭空想象,尤其是当着孩子的面更不合适。报星星失踪时他并没有告诉民警这个信息,找到星星的时候,她也确实是和女同学在一起。孩子平安无事就是万幸,有什么话和民警说。

校长和星星语重心长地聊了一会儿,她乖巧地不停在点头。看着星星的剪影,我告诉星星爸,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现代孩子培育的侧重点不再是吃饱穿暖。和我们小的时候比,更加不一样了。除了接受的信息不一样,孩子的成长速度也比我们想象得更快。身为父母,要多接受新信息,多给孩子空间、多陪伴。

星星爸说他怀疑孩子早恋了。随后谈起在杭州是如何牵挂星星,又是怎样省吃俭用。为了供星星读书,给她在学校边租房子,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照料星星上学。自己没有文化和技术,只是在杭州工地做杂工,有时手脚碰伤了都没舍得休息。工友们闲暇时会到市中心热闹场所去玩乐,他有时也会去,可每次花了钱之后都有深深的内疚,感觉自己又挥霍了女儿几个月的零花钱。每次接到母亲投诉女儿不听话的电话,心里都是一紧,不好好读书都不重要,别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欲言又止。

星星爸想说什么我当然知道,却自始至终沉默地听他说。星星是抱养的,可视如己出的亲情比亲生更可贵,何况法律上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一对父女。当事人不说,我又何必把这种不愿天下知的隐秘说穿呢?一个年已五十几岁的农村单身男人,除了希望体力上健康,能做能食一直到老,或许最后的期盼,便寄托在星星这个养女身上,能够“我养你长大,你为我养老”,一场养育之恩终究不被辜负。

在这个四万多人的乡镇,派出所一年多多少少还是会接到亲生儿子变相作弄年老父母的事件。记得去年一个老妇人因为车辆从身边经过受了惊吓,司机出于自觉停下来问候她时,老妇人表示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歇一歇就好了。可当她儿子听说后,到了现场只一个眼神,老妇人便开始了呻吟,被儿子带着躺进医院,半年时间各种名目检查。直到年底时老妇人再也在医院待不住,想要回家过年,才终于鸣金收兵。

留守少年儿童,大多如星星一样,是祖父母或只有祖父、祖母一方代为监护。不愿意回家或早恋的孩子不在少数,缺爱缺教养缺关怀。在最需要父母以身垂范的身心定型期,引导缺席,之后的余生只能用跌宕坎坷治愈年少的缺失,重复父辈的一生。能顺利成长,用心求学,农民工世家身份逆袭的孩子,便已经是值得乡邻标榜的“别人家孩子”。

这些话我却不能说给星星爸听,担心产生负能量,也担心他不能尽数明白。光阴虽是明暗立体的形,可也有内在变幻迁移而令人积极的骨骸。告别的时候,没有注意星星什么时候走到父亲身边来,也没有注意星星爸说了什么话,便听到星星很大声地怼着父亲。这是见到父亲的一个来小时以来,第一次和父亲说话,星星任性的样子让我心里感到沉重。“星星,怎么忘记阿姨的话了呢?读书学知识首先就是学习礼貌,懂得涵养,可不能这么和自己的爸爸说话。”她低头坐进了轿车,星星爸对星星说:“跟阿姨说再见呀,”又回头朝我们摆了摆手,终于说,“谢谢你们啊,再见!”

车辆绝尘而去,所长叹了口气:“这事儿弄了一整天,总算妥帖。”稻田草丛中飞舞的流萤映衬着他的笑意,“我们就像这萤火虫,拼命挤出微弱的光亮,希望能照亮阴暗。”

其实众生皆是,那点光辉是为了证实生之价值,印证世间之美好。

回到县城家中休假的又一个周末,那晚几个难得一聚的文友终于挽了个共同节点一起喝茶神聊,大家散去时已经深夜。我打开手机翻看微信时,蓦然看到了星星发微信过来的红点点。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看似晚饭时分的一句随便问候:“阿姨吃晚饭了吗?”这孩子的微信还是让我警觉,考虑到时间已很晚,便决定第二天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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