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的男人
作者: 万军万 军
万军,陕西安康人。毕业于延安大学鲁迅艺术学院。作品见于《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诗选刊》《牡丹》《诗刊》《延河》《飞天》《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现居深圳。
风扫云开,月亮钻过云层后,直扑河面。月光下,河流像镀了一层银,锃亮锃亮的。河流的拐弯处,一块巨石很蛮横地拦住了迎面淌来的河水。河水撞击石头后发出的哗啦啦声响,如后山赶来的亲戚,见了面,寒暄个不停。这块石头,此时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阔大,像座小山,背靠夜幕,呈现肃静岑寂的气象。河水绕过巨石,像带着河岸上的秘密,无声地流向远方去了。
这条河叫磨河。这地名,因河而起,叫磨河湾。这块巨石,它静观河流的来龙去脉,它知晓一个村庄的过往和现今。但它一直岿然不动、不语。河岸半坡处,马福成家就住在这里。马福成每天站在门前,看着河水绕过巨石,心如巨石一样不言不语。当然,有时他也会对着巨石摆摆手:“嗨,我在这儿呢。”
月亮又钻进了云团。河边有个人影在动。马福成家的狗一声赶着一声,狗声顿时划破寂静的夜空。
马福成躺在屋内的藤椅上,明亮的45瓦电灯下,他正嗑着南瓜子。他松松垮垮的两条腿,像死蛇拖至地面。马福成用一只手心窝攥着南瓜子,一只手大拇指轻轻一挑,一颗南瓜子划向中指和食指之间。马福成顺势三个指头一捏,南瓜子自然而然地喂到了嘴里。南瓜子竖着身子,卡在马福成的门牙缝。马福成毫不费力一咬,然后舌尖一卷,南瓜仁没了,仅剩下了南瓜子皮黏在嘴唇。马福成一边香喷喷地嚼着,一边用另一只攥满南瓜子皮的手勾到嘴巴边一抹,南瓜子皮无声地落到手里。马福成悠闲极了。
好吃懒做,是马福成给邻里的深刻印象。但村里有个退了休的教书老先生说:“懒人有懒人的福。马福成就是有福气。”
听到了狗叫声,马福成头一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的南瓜子皮落了一地。他嗖地迈开了一只脚,另一只脚,像被身子沉沉地拽住了,有点不听使唤。马福成抡起两只手,猫着身子,一蹦一跳。他心本想着四五步跨到院坝边,可没想到身子越来越僵了,跌跌撞撞八九步才到了院坝边。待身子站稳,马福成脚尖微微一抬,脖子一伸,鸡贼地扫看四周。大黄狗摇起尾巴,绕着他一边转圈,一边汪汪叫嚷。顺着狗叫方向看去,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向他家靠近。
马福成使劲踮起脚尖,两道眼光黏了上去。原来,又是前几日上门来的那媒婆。
马福成眼神急速从媒婆身上扯掉,扭头,转身,一瘸一拐冲向门口,差点一个趔趄倒地了。马福成手扶门槛,压低着声,对着屋内喊叫:
“五姐,五姐。那媒婆,又来了。”
“呀,就说我去了四姐家,还没回来呢。”
“哎,咋没人给我介绍呢。”
“想得美呀,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这个懒汉。”五姐话刚落音,马福成迅速调头,又一瘸一拐返回了院坝。见媒婆来,马福成迎上去便说:
“哟,你给我介绍媳妇儿来了?”
“你可是磨河湾的‘名人’呢,还用得着我给介绍?”媒婆戏谑道,轻飘飘的眼神看了马福成一眼。
这话显然说得不是时候。好在媒婆反应倒是快,赶忙笑呵呵补了一句:“福成这么小,都想要媳妇儿了呢。”
“要,这可耽误不起哈。”马福成笑嘻嘻又说:“你媒婆,难不倒你。”
马福成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也是马福成的可贵之处,任别人怎么嘲讽,他不记气。用五姐小云对他生气时的一句话说:“死猪,哪还怕开水给烫了呀。”
“你五姐小云呢?这回介绍这个人,好得很,人家都快城里买房了。”媒婆直截了当说道。
“去四姐家了,还没回来。”马福成说道。
“哎,跑冤枉路。那走了,跟你也讲不明白。”媒婆又扑了一场空,有点失落,磨磨蹭蹭,拧身向河岸走去。
媒婆走后,小云轻手轻脚出来了。小云头发一甩,冲着马福成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了。你还想找媳妇儿咧?”
马福成俏皮地说着:“有五姐在,不找也行。”
小云剜了一眼马福成说:“就瞎说,你还小呢。再说了,娶了媳妇儿,你能养活吗?你自己都……”小云抿着嘴,硬是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马福成眼睛一斜,见五姐认了真,便羞涩地说道:“我也跟你一样,不着急,不着急的。”
小云不着急早嫁,因为她心里藏着本账的。小云是拎得清的,她现在要是嫁人了,弟弟马福成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日子如门前的河水,静静地流走着。在这片苍穹之下,这里每天的太阳,从村东边的山岗缓缓上升。太阳照在磨河湾,照在马福成家的屋顶。
新一天的晨光,从窗户钻进了室内。马福成仍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睡得正香。半晌过后,马福成迷迷瞪瞪醒来。起床。偌大的房屋内,已是空空荡荡,一片安静。马福成慵懒地洗漱完毕,慢慢悠悠高一脚,低一脚走进厨房。五姐小云做好的鸡蛋饼,在锅里扣着。马福成伸手从锅里拿出一张,稳稳地捏在手里。他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不一会,一张鸡蛋饼吃完了。
马福成吃完早餐,在房前屋后一斜一歪,晃来晃去,像个无所事事的人,悠闲得很。指望马福成下地去干活,好比登天一样难。不过,五姐小云也压根没指望过他。马福成也早已习以为常。每一天,从太阳升起到落日下坠,马福成就像河边矗立的那个巨石一样,岿然不动。
说起磨河湾的这块巨石,村里很多人说是神石。
石头就是石头,哪有那么神乎其神?但磨河湾的这块巨石,越年长的老人,就越讲得玄乎了。说它会保佑这里的人平安,说它能驱除人的病魔,说它能让人健康长寿,说它能给人带来圆圆满满的生活。总之,它不是一般的石头了。
磨河湾里的人,多数都信的。不时的你会看到有人给这块巨石烧纸,给它披上一段红布。也有人在它跟前放起鞭炮,对着它磕头,焚香。有的呢,则把这块石头认干爹,叫干爷。不管巨石愿不愿意,答不答应。既然认了,那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马福成在父母去世后,他就认这个巨石为干爹了。
“只有石头爹,没有活的爹。”童年里,小伙伴常对着马福成说这句。这话就说得难听了。但毕竟是从孩子嘴里说出的,马福成才不管,他是不介意的。介意就会对抗,马福成选择沉默对抗。像石头一样沉默。
马福成的母亲得胃癌,是在他出生第二年去世的。
又三年,马福成的酒鬼父亲,去了山西挖煤。不久发生了矿难,马福成的父亲被救了出来,可人还没拉到医院门口,就已断气了。父母走后,马福成的几个姐姐将他拉扯大。更确切地说,是五姐小云照顾大的。
马福成六岁那年,一连发了几天高烧不退。姐姐们大意了,未及时拉去县城医院医治。此后,落下了小儿麻痹症,马福成走路一瘸一拐的。从他后背看,肩膀骨骼畸形,像故意时刻抬起,耸得高高的,脖子被凸起的肩膀挡着。想着他往后做不了农活,姐姐们一门心思想让他多读书识字。可马福成坚持到念完初一,就不去了。姐姐们说破了嘴,都无济于事。素日在家,洗衣做饭,家务农活,只要几个姐姐在,马福成是插不上手的。时间久了,马福成也就心安理得,也懒得理直气壮。
多年后,马福成长大成人了。
马福成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家喻户晓的懒汉。
马福成很多时候,没事就站在自己的门前,一边磕着南瓜子,一边安静地看着他的干爹。看着静静的河水,从巨石前欢快绕过,再无声地流向远方。
有时,马福成小心翼翼用力地爬到巨石顶上,一会举头看天,一会低头看小鱼在石头下游来游去,悠闲极了。湾里有人就嫉妒了,背后戳着马福成脊梁骨说,他整天跟个傻子似的,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也好,傻也不用想那么多的事呢。
磨河湾是清静的。但只要马福成的五姐小云在家,这个家,门庭若市。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走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小云也烦了,她把话亮明了。小云对着媒人说:“如果男方条件挺好,她就嫁过去。如果对方家及亲戚那里,有合适的妹妹或是表妹,可以给弟弟马福成介绍着,这样就两全其美。”
原来,小云算盘珠打在这呢。马福成问五姐小云:“媒婆介绍那么多人,就没合适的?”小云迟疑半天,笃定地说:“嗯,没有。”马福成得意地说:“比我要求都高呢。”小云瞥了他一眼,说:“你竟然也有要求?”马福成淡淡地笑着说:“我要找个……像你一样的。”小云头往后一仰,头发跟着散了起来,她哈哈大笑说道:“那不知道要等猴年马月啦,就你这样的懒汉,谁会嫁给你?”
马福成就是马福成。他云淡风轻地说道:“五姐要是不嫁,我可不娶的。”小云眼睛一瞪,说道:“我嫁,我嫁。你也会娶到合适的呢。”
马福成沉默了会儿,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忽然,马福成伸着头问道:“五姐,你说会有人嫁给我吗?”
被弟弟这一问,小云黯然神伤了。一时半刻,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空气里安静了。五姐小云脸上,像布满了乌云。
过了很久,乌云慢慢散开了,小云脸上又像是突然增添了几分笑意,是欣慰的,也是自然的。她平静地看着马福成,有力地说道:“会呢,肯定会有了。”马福成依然低着头,轻声细语地嘟囔道:“哎,谁会看上我一个残疾人呢……”
小云身子一紧,弟弟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云脑袋颠了颠,想了想。她看向了远处,脱口而出:“我弟弟可是男子汉,肯定会给我们找个很好的弟媳妇儿呢。”马福成这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五姐小云,继而说道:“我舍不得五姐嫁出去呢。”小云拍了拍手,又拍了拍马福成的肩:“你现在也长大了,有啥舍不得。”马福成点了点头,说道:“哎,长大了。”
不久后,媒婆上门给小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男方是乡村小学教师,还有个哑巴堂妹未嫁。小云要是嫁过去,男方把堂妹撮合给马福成。这便是好上加好的事了。
小云答应了。男方的堂妹,是否能看顺眼马福成?
这一天,媒婆带着小云和马福成前来男方家。马福成将要看他的这个未来老婆,或者说对方要识马福成真面目。
来到男方家,马福成紧紧挨坐在五姐小云身边。他怯怯的目光,显得扑朔迷离。马福成的身子,僵硬地贴在凳子上。一阵寒暄后,男方哑巴堂妹来了。马福成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是清澈。见到一屋的人,她脸上挂着笑,甜甜的,偶尔羞涩地点一下头。马福成与她对了一眼,她依然是微笑,仿佛微笑是她一切的语言表达。马福成此时则显得拘谨,无处安放的手,一会插兜里,一会伸手抓桌上盘子里的瓜子,忍不住地磕。隔一会,马福成暗暗地偷瞟她一眼,之后目光又迅速收回,没心没肺地继续嗑起瓜子来。
这次相见,马福成内心暗暗偷乐着。在返回家的路上,马福成嘴里像含了块糖一样,从舌尖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坎深处。他身子歪歪倒倒,一蹦一跳小跑着。像只家养的土狗,一会蹿在小云的前面,一会溜在小云的身后。马福成对五姐小云说:
“五姐,他家好呢。”
“嗯,是挺好。”
“我又多了个姐夫,而且还是教书先生呢。”
“以后我嫁出去了。就没人照顾你呢,这可怎么办呀?”
“我都大人咧,又不是孩子了。”
“在姐姐这里,你就是小屁孩呢。”
“那你嫁那去,我就跟过去。”
“咋不要脸呢你。他堂妹,你看上没有嘛?”
“除了……是个哑巴,其他都挺好的。”
“我家福成儿,福气不小。”
“如果他堂妹愿意,我不嫌弃的。”
“呦。人家不嫌弃你,都是老天爷保佑了。”
“我腿不利落,嘴能说。她都正常,却不说话。我俩,互补。”
“是挺般配的。我觉得……你俩没啥缺陷的。”
伴着夕阳下山,姐弟俩聊了一路,马福成和五姐小云相互调皮嬉闹着。不一会,他俩就回到了磨河湾,回到了河岸边上的这个家。
不久后的一天,教师急匆匆赶来磨河湾。见了小云和马福成,他一脸难堪地说:“我叔不愿意将堂妹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