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奔跑的小鹿

作者: 燕茈

燕茈,客家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50余万字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散文》《作品》《美文》等刊,出版作品集《再见花树下》《花树下的旧时光》,获第七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金奖、深圳市睦邻文学奖等奖项。

1

19点30分,从上梅林地铁站H出口出来,我轻声叹了口气。

抬头望了望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是高耸的楼,闪烁的灯与梦,行人脚步匆匆。

我低头对女儿小乖说:“走快点哦,小弟弟还在家等着喝奶呢。”

三岁的闺女张开双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累死了,抱抱我好不好?”她是很累了,早晨起来跟着我去上班,来回两个多钟的路程。在公司里她乖乖地收敛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开心了也憋着,不敢大声哭,中午没得休息……看着她的倦容,我的心一软,柔声说好。

我把她抱在怀里,步子变得很慢。在睡着之前,她还对我说了句:“妈妈,天虹倒闭了。”我看了看天虹商场关闭的门,还有一楼的“面点王”也关闭了。我天天路过这里,居然没有注意到。想起六楼的游乐场我还存有几百块钱,心疼了一下。“芭比Q了,以后不能来这里玩了,妈妈的钱也没有了。”女儿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说没事的。她点点头,便睡着了。我蹲坐在角落,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盖上。春寒料峭,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我觉得有些冷,手很酸,背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里面装着手提电脑、吸奶器、饭盒、雨伞和玩具……女儿越睡越沉,我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又不舍得叫醒她。

红绿灯在闪烁,我站在十字路口,迟迟不敢过去,眼泪让我看不清前面的路。

清楚地记得2018年那个秋天,在医生把我送进产房之前我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妈,怎么办?我好痛。”母亲抬手擦着我眼角的泪,告诉我没办法的,只能靠自己。她一直和我说话,说我出生时的事情,说我祖母当时开心的样子,她希望可以转移我对疼痛的注意力。

助产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医生,面容祥和,经验也丰富。教我呼吸,教我用力,温柔地说很快就可以看到宝宝了,还说儿科医生已经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给宝宝做检查……疼痛不断地袭击而来,撕裂的,尖锐的。多么渴望有人可以帮自己一把,可是这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疼痛与疲惫都只能自己承受。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浪费力气,可我多么想声嘶力竭地哭一场。我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就是你选择的生活吗?经历了多少怀胎的艰难困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于是我也跟着安慰自己很快就可以见到宝宝了。怀不上孩子的那些年,我饮下了许多冷暖。我经常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庙宇中,在送子观音面前长跪不起,无数次双手合十祈求上天给予眷顾。每次出门看见小孩子,总是有一种抱回家的冲动。身边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扎堆生孩子。我在日复一日的焦虑不安中精神恍惚。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宝宝啊,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骨肉,都可以给予我巨大的安慰。

女儿降临,哭得很大声。医生抱过来让我看男孩女孩,我说我知道是女孩。医生以为我会很失望,说女儿很宝贵的,要疼她。我说我知道,我很爱她的。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哭得小脸通红。

我伸手摸了摸女儿濡湿的脸,无比温柔。开口问医生顺产的产妇多久可以再生二胎?

医生显然被我的话震惊了。“这伤口都还没来得及缝,你急什么?”

“家里想要个男孩,我年纪大了,想早点。”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是委屈的,可是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种委屈,不知道有谁可以理解这种委屈。

二胎政策开放了,封锁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之门突然打开,许多年过四十的女人都疯狂地生疯狂地养,我又怎么逃脱得掉。一些过来人看我怀胎的样子都说是个女孩,宝宝还没出生呢就许多人就开始叫我抓紧时间,凑成一个“好”字。我明白他们的好心好意,可是,我还是烦躁得要死,一句话都不想说。

多少年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也曾经这样对我的母亲说:“女儿好是好,贴心小棉袄,可是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呀。”那时我心里不乐意,也不同意。今天的我,真的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家族,为了一个和我没有关联的姓氏磨掉自己的棱角,承受着疼痛与欢喜,生儿育女。

面对长辈们殷殷期待的目光,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又能够怎么办呢?

2

客家人生了儿子的人家在来年的元宵节这天就要在自家祠堂里上灯。“灯”者,“丁”也,两者在客家话中谐音相通。在我国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男子为添“丁”,生女儿只是添“人口”,传统的“上灯”是为了表达庆祝家族新添男丁、念祖恩谢天地、祈福新丁光宗耀祖等情感,也表达了希望宗族人丁兴旺、薪火相传之意。上灯的人们自然欢天喜地,受到添丁的精神激励之后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再接再厉”的欲望。

上灯简直就是祖宗下达的一道任务令,没有生到男丁的女子则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愧对列祖列宗的羞愧感。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出生后第一个元宵节村里举行“上灯”仪式那天,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吃饭,躲在角落眼泪暗暗流,我们“花树下”村和我同龄的有七八个男孩。

母亲叙述得云淡风轻,而我听得是抑扬顿挫的疼痛,一下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时至今日,我已知道这项充满喜庆的民俗活动给女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那些生了女儿的母亲们怎样躲避这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又怎样躲避长辈们有意无意地埋怨和奚落?

村里有个外来媳妇,婆家特别穷,她生了三个女儿,送走了一个,第四个还是女儿。家里人叫她继续生,她没吭气,后来就离家出走了。再后来,她男人已经精神失常,家里剩下老弱病残,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我曾和一些义工一起组织过好心人募捐,给他们送善款时,看到那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孩我心疼极了,她们是那么漂亮,青葱似的,不知道命运会把她们送到一个怎样的境地,她们能好好长大吗?

有人说那个外来媳妇跟着有钱人跑了不会回来了……没有一个人骂她狠心,只有叹息。她留下来还要继续生第五个,这种痛苦的循环只有生到儿子才会停止,谁又能保证一定可以生到儿子呢?她曾真心实意地想留在这个村落好好过日子的。

文友秋姐告诉我,她前面有十个姐姐,她最小。她出生时,妈妈已经心灰意冷,只说了句气话“淹了吧”。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也已经为人母,早已经理解了母亲的痛苦与失望。秋姐说起这些时,依旧是伤感的,这种说不清的委屈伴随了她四十多年……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男人也大方地给女人匀了半边天,一切似乎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切又似乎还在原来的样子。我已经离开了曾经的村庄,却依旧逃不掉不开世俗的枷锁。

三胎政策开放时,我正怀着二胎艰难地挤着地铁去侨城北上班。与之相关的链接一个接一个地被好友们通过私信发给我,好像这个三胎政策是专门为我开放的一样。我看着铺天盖地的信息,没忍住恶心,在中途急忙下车找个垃圾桶狂吐,似乎要把满腔的苦水都吐出来。

那段时间,我整夜失眠,不安。常常梦见自己二宝还是个女儿,我就一直一直生,直到成了老妇人,我苍老的子宫再也孕育不了任何小生命了。

产检是在华侨城医院做的,做心理测试,医生说我有些抑郁,得看心理医生。朋友给我找了个心理咨询师,我一边说一边哭,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个钟,她收了我800块钱心理咨询费。想着我挺着个大肚子挤地铁去工作一天才多少钱呀?这800块钱可以给孩子买多少纸尿裤……想着想着心疼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就是产检做心理测试,我会有所隐瞒,故意选一些和自己悲观情绪相反的答案,结果出来果然如我所愿。

3

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在同一个城市,所有的产检都是我一个人去的,那种焦虑与紧张也是我一个人在承受。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我的压力,即使有人关心,我也会怕他们担心说:“一切都好。”其实有时候真的不太好。

预产期那天的b超单我当场吓哭了,胎儿双顶径是99mm,体重是4069+-362g。大宝当时才七斤,我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这个最少八斤,我没有信心可以顺产下来。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是巨大儿,顺产有些困难,二胎,胎位也正,其他条件都很好,也可以试试。还说,“痛是你痛,要你自己决定是顺产还是剖宫产,你要剖就立马给你安排时间。”

我拿不定主意,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抹泪。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我怕生不出来,宝宝太大了,我想剖,生不出来的话最后也得剖的。母亲问医生怎么说。我说医生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没有主意,我很害怕。映是我的一个闺蜜,她在22岁那年诞下儿子后因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死。母亲急得团团转,她也没了主意。她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我万一剖出来的是女儿,生第三胎要隔三五年,到时我就40岁了,生娃将更加困难……

我给弟弟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告诉他我两张银行卡的密码,一张留给孩子,一张留给父母;给几个好朋友发信息,祝大家一切都好;请医生给我催产,助产师还是当初那个温柔的女医生,她安慰我不要害怕,医生会帮助我。

我不知道自己痛了多久,在我大出血晕乎乎想要睡过去时,她告诉我睡着了就不是负责任的妈妈了;我请求医生给我剖宫产,她说生了一半了,剖宫产也危险;我乞求医生帮我把孩子的头吸出来,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吸出来,怕有后遗症……孩子的头卡在中间一个多钟,我痛得死去活来,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我又说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死活,把孩子取出来就行了,孩子好好地就可以了,我已经不想活了。医生叫我不要说傻话,要相信自己。一个女人生孩子时的无助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走你一丝一毫的疼痛。

婴儿终于出来了,医生说大出血,血就像水龙头的水一样往外喷,我昏昏沉沉没有力气说话。她一边给我止血一边温柔地告诉我:“放心吧,是个儿子,我也是女人,明白你的处境。”我一直渴望有人懂我的心情,当真的有人说懂了却泪眼婆娑。

小小乖肉嘟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抚摸他的脸,我心里想着的是头发和姐姐的一样多一样黑呢。我就好想小乖了,不知道她没看到妈妈有没有哭,恨不得马上出院去拥抱她。

因为疫情,亲友不能到医院探望。小小乖是比我先出院的,爷爷奶奶在停车场接他,爸爸一起回去吃饭顺便给我打包饭。那时,我还在挂针水。我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的针水了,补血的药和促进宫缩的药交替着打,我的肚子就迎来剧烈的疼痛,我“哎呦”“哎呦”地轻声呻吟。隔壁床的陪产以为是他老婆发出的声音,轻声问,很痛是不是?她说不是我。

这一刻,没人在我身边,没人问我痛不痛。

4

“我不要小弟弟,为什么要小弟弟?有我就够了呀……”小乖对弟弟的到来是抗拒的。弟弟穿她小时候的衣服,用她小时候的被子,她总是要哭,“那是我自己的被子,弟弟抢我的被子。”我不知道如何要一个三岁小孩儿去接受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更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妈妈的时间精力和爱都要分走一半给他。

小乖很倔,还有些调皮。经常看我好不容易把弟弟哄睡着了就故意喊他醒来。一天到晚自己搭配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吃个饭吃出了忧国忧民的惆怅;夜里十二点还不睡,叫她刷牙把泡沫吃了,洗手洗了一次又一次不肯停下来,衣服经常湿漉漉的;拿了件衣服叫她换,这件不喜欢那件也不喜欢,继续找一件追着她要换,结果追了十几分钟追到了,却滚地上,力大无穷地和我对抗……我在她的倔强与顽皮下一败涂地。一个妈妈的无奈与挫败呈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事件带给我的恐慌,除了当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失控感。我害怕她一直如此倔强如此叛逆,我教育不好她,我怕她成长以后在社会上会吃亏。大的还没降服,小的又哭了,我感到特别疲惫。两个娃像玩跷跷板似的,这头按下去了,另外那头又翘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我是惊悚的,愤怒的,无可奈何的。小小乖还小,有些感冒,夜里咳嗽,哭闹,吐奶,我整夜整夜地哄孩子,测体温,喂药,喂奶,换尿包……第二天还要准时起来上班,我感到头很重也很痛,不可避免地跟着感冒了,夜里不停地咳嗽。

没有人知道我被折磨得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害怕过这样的日子,我变得有些悲观。我常常在梦里,听见了风声雨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我想找个人说说,换来的是你都儿女双全了,凑成一个“好”字了,多好命啊,你还想怎么样?要知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分。这话不仅宽慰不了我,反而让我产生了不知好歹不惜福的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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