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进歌

作者: 伍泽生

伍泽生,湖南衡阳人,现居广州。小说见于《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牡丹》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雄性的土地》《都市外乡人》《南飘客》《地厚天高》,长篇非虚构《丰碑》。

离开多年以后,周作高每次路过“三和工业园”的时候,都会把车靠边停下,西装革履从宝马740上走下来,凝视着园区,漫不经心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园区。

园区分ABCD四个区,每个区由四栋标准的现代化厂房组成。周作高是在园区扩建那一年离开的,尽管对现在园区内的规划和进驻的公司不是很了解,但这里的地形地貌在他心里已经定格,无论怎样变化都能找到当年的各种坐标,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了15年。

每次面对园区,看着前面那栋五层的大楼,周作高都会心生敬意,就如同与一个曾经患难与共的老朋友见面,脑子不由自主会在老朋友身上寻找当初的模样。

周作高最原始的记忆是第一年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画面就像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让他沉思感慨。那时的园区是村庄、田野、荒地和厂房的综合体。厂房不多,也就是最先从广州市区搬过来的那几家大厂,四栋几层楼的厂房高矗,如同沙漠中最初架起的几口油井,荒凉中透着喧嚣,让人感到新奇和期盼。从五湖四海潮水般涌来的打工人成了油田开采的主力军,同时也成了这片沙漠上市场繁荣的中坚力量。

20年过去,沧海桑田,沙漠变绿洲,当初那四栋厂房现在变成了村集体所有的一大片工业园区。园区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照亮着这片曾经的沙漠,园区内大大小小的企业就像一座座正在作业的油井,为前面享誉全球的国际家具城源源不断输送着营养和能量。

上下班出入园区的人流,园区内设备的轰鸣和人声的喧闹,门口来来往往的各种大小货车,构成了一幅工业发展繁荣向上的绚丽画面。如果说当年的村庄是一个走向田埂的农民,现在站在面前的就是一个成功的农民企业家;如果把刚刚改建的园区比喻成热血沸腾无知无畏的少年,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彰显责任成熟稳重的青年。

整整15年,有太多的记忆,大多可忆可恋的人和事。但对周作高来说,最难以忘怀的还是来这里的第一年,那是一段尘封于心的个人历史档案,永远也无法抹去。

周作仁是村里第一个闯广东的人,去了四个月之后回家过年,他的大方和阔绰让村里人目瞪口呆。别的不说,看到他一家大小从镇集市上背回来的年货,村里人的眼睛都如同张开的嘴巴。人家买肉是三五斤,他背回的是小半头猪。在村门口鱼塘码头上刮肉,连抢食的鱼眼睛都放着绿光。村里人很疑惑,四个月前才找村主任借了十块钱当路费,大字不识几个就几斤蛮力的人是怎么在广东挣到钱的?据周作仁私下透露,他进了一家工厂,挣了有一千多块钱。

要知道,那可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

住在隔壁的弟弟周作高看到哥哥一家采购年货,两只眼睛就像鱼塘里抢食的鱼。虽然是兄弟,但都是成家各过各的,各有各的灶台和锅。

周作高本来有一份轻松又饿不死的收入,他是村里读书最多的年轻人,在大队的学校教书。那年全国严打,由于对学校一个叫红梅的女老师心生爱意,在办公室偷吻的时候门没关好,被人发现并举报。如果不是红梅承认是双方自愿的,周作高就去吃了牢饭,但还是被学校开除了。为了回怼村里人那唾弃的目光,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耍流氓,半年之后,25岁的周作高没花一分钱就让红梅正大光明和自己睡到了一起。这不,女儿都两个月了。

说实话,周作高心里有些看不起嘴拙又憨厚的哥哥,总怀疑兄弟俩的基因。自放下粉笔拿起锄头这一年多来,周作高才改变了看法,原来人所有的特征很多都是环境造就的。想着家里给女儿买奶粉的钱都拿不出来,他厚着脸皮推开了哥哥的门,悻悻地问:“哥,厂里……还要人不?过了年你带我去吧?”

哥哥看一眼弟弟,眉头紧锁。说:“工厂在搬迁,从广州搬到顺德,可能会招人。不过就你这身子骨……还戴着一副眼镜,我劝你还是算了。”

周作高咬咬牙,说:“你带我去吧,实在干不了我回来就是。”

年初六,周作高背着蛇皮袋,提着过年都舍不得杀的家里唯一的大公鸡,周作仁说送给老板当见面礼好说话。一大早,兄弟俩便坐班车来到了县城火车站。

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的周作高傻眼了,火车站黑压压的人头比暴涨的洪水还凶猛,一排排背冲锋枪的武警在巡查人流,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无数治安挥舞着手中不讲道理的竹鞭整治排队的旅客。

周作高一脸惊恐跟在哥哥身后寸步不离,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人了。排了四个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了车票,周作高感慨,这人也太多了。周作仁说:“这算什么,广州火车站比这多一百倍都不止。”在广场上走迷宫一样前胸贴后背又排了四个多小时的队,兄弟俩在治安人员的竹鞭下总算来到了站台上。

由北至南的绿皮火车老远就吼叫着开了过来,由于车上旅客全部是到终点站的,且又严重超载,所以无法打开车门。站台上候车的人开始涌动,纷纷冲上车窗,什么也不顾。人踩人往车窗上爬。那阵势就像末日到了逃命一般,喊叫声、哭叫声连成一片。

周作仁凭借自身力气已经爬上了车窗,转头一看,不见了周作高,毫不犹豫赶紧跳了下来。在乱窜的人群里来回找,发现周作高被人挤出了百米开外。这时候不顾自己能跳下来找人的,除了父子,也只有亲兄弟了。

绿皮火车按照停站的时间开走了,兄弟俩在站台上又苦等了一个多小时,开进来一列运输猪、牛的闷罐铁皮车。站台上又开始慌乱起来,周作仁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拉着周作高,在那蛮不讲理的竹鞭指挥下,赶牲口一样被人流逼进了车厢。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周作仁那几斤蛮力,周作高肯定进不了车厢。

好几十米长的车厢什么都没有,连车窗都没有,几百号人人挨人就像旱地里的秧苗,一根根挺立着,看不到缝隙。车厢的一头有一个一平方大小改装的厕所,看着就几米远,要想过去比登天还难。人挤人产生的那种味道本来就难受,加上车厢里那浓浓的猪粪气息的渗透,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铁皮闷罐车停停走走20个小时之后,终于到达广州火车站。走出车厢的周作高不但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还发现蛇皮袋里的那只雄性十足的大公鸡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气了。

尽管这样的事情周作高后来经历了无数次,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第一次。事隔很多年后,周作高无数次骄傲地说,人生中的事冥冥中自有安排,他感谢学校那个举报他的人,让他的人生得以改写。他说他人生的贵人不是老板林启光,而是他哥周作仁。他说,所谓的贵人,不是能治病的药,而是那难找的药引子。

老板林启光站在办公室门口,矮胖的身材托举着一个相当有老板相的头。他手里抓着砖头大的电话,腰间别着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无论是着装还是所用的东西,走到哪里都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身材瘦弱的外省人不置可否,斜着眼睛把周作高从上到下扫描了一下,目光定格在周作高的眼镜上,问:“之前做过什么?”

周作高像决定生死一般紧张,说:“种过地,教过书。”这是哥哥周作仁教他这样回答的。种过地,说明有力气,教过书,证明有文化。

林启光没什么文化,希望工厂招到有文化的人,但不是所有戴眼镜的都有文化。思考片刻,他对身边的厂长吴华友挥挥手:“明天让他到打磨车间去上班吧,一个月500块钱,两个月试用期,干不了就自动走人。”有没有文化不知道,有没有力气去打磨车间干上两个月就知道了。可以说,不是林启光给了周作高一个机会,是周作高戴的眼镜给了自己机会。林启光心里清楚,很多比周作高结实高大的人进入打磨组十天半月就自动走人了。

周作高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以留下来就意味着女儿的奶粉钱有了着落。但看到大自己两岁的林启光那居高临下气势凌人的架势,心里确实自惭形秽。没办法,人家投胎是睁开眼睛的。

打磨组6个人,来自天南海北。组长全哥来自贵州,是工厂的元老,他进工厂时只有他一个打磨工,比厂长吴华友的工龄还长;刚进入不惑之年,是打磨组年龄最大的。

“湖北佬”来自湖北,长得高大帅气,比周作高小一岁,打磨手艺不是组里最好的,但绝对是最快的。全哥指着他对周作高说:“以后你就跟他学,他就是你的师傅了。”

打磨这活看起来简单,干起来还真有点难度,一手提着几十斤重的不锈钢焊接物,一手压着几斤重高速旋转的打磨机,在火花四溅尘屑飞扬中感悟手劲的力气,力气过大,磨穿了,力气过小,磨不动。不但需要体力,还要有悟性,悟到其中的窍门。要知道,所有工作上的窍门都是前辈长时间经验的积累,再聪明的人短时间也难以悟透。由于工作环境和操作工艺的特殊性,打磨组时不时对外招人,来的人一看一脸不屑自信满满,就这手上功夫还要人教?于是在六个打磨人的冷眼下,个个撸起袖子都没超过十天半月,灰溜溜地走了。

周作高拿粉笔的手拿锄头还没习惯,现在又面对几斤重不断抖动的打磨机,心里确实有点犯怵,但一想到女儿的奶粉钱,信心和勇气就拉满了。要知道,在被生活困住的人面前,只要看到希望,便会想出无数应对的办法和策略,从而爆发出无穷的能量和耐力。

周作高找到在抛光组的哥哥周作仁借了20块钱,买了6包“椰树”烟,第一天上班,每人叫声师傅,一人塞一包,之后每天领材料、搬货物、扫车间等轮流干的杂活,周作高主动一个人全包了。

十天过去了,全哥对组里6个人说,周作高这小子可以,会来事,勤快又老实。几个人都点头,是可以。那些干不了几天灰溜溜走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

周作高用半个月时间就掌握了打磨的各项技术窍门,但力气使不上来,磨上半个小时手就发麻,这让他很是窝火,恨读书那些年没有好好锻炼身体。全哥笑一笑,把周作高拉到一边,说:“你真想干下去,就要苦练,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两个月左右,力量就会慢慢聚集到手臂的肌肉上,然后体力自然便会得到提升。”

什么事有人点拨心里就有底了,不就是苦练嘛,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他早上比人家早到车间一个小时,中午一个小时不休息,晚上加不加班他都加班两个小时。半小时、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打磨机在他手上连续工作的时间在不断增加。周作高心里牢牢记住一句话:拼,就能挣到女儿奶粉钱,退,只能回家借钱买奶粉。

隔壁包装房的翠娥悄悄对全哥说:“周作高话语不多,对自己也恨,这人不一般。”看着周作高手上的血泡破了之后流血不止,翠娥于心不忍,偷偷把一盒创可贴放到他的工位上……

N年后,周作高在遇到压力和难题时,就会伸出手让人看他手上的老茧,说:“知道我进打磨组那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说出来现在肯定没有人相信。人,不逼自己一把,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所有进入广东打工的人,身上必须带把镰刀,否则你就收割不到老板菜地里的菜,这把镰刀就是体力和时间。周作高进入工厂上班50天后,用钝锉的镰刀第一次在老板的菜地里收割了500块钱。要知道,这是用手上50个血泡挣来的,每一张钞票上都沾染着血泡磨烂后流下的血水和汗水。

教书一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心里一激动数钱的手就颤抖。平生第一次数那么多钱,能不激动?这哪里是500块钱,分明是老婆在村里抬头挺胸的底气,是女儿含着奶瓶的笑容,是一个养家男人的责任和尊严。

中午从饭堂一出来,周作高两只脚飞似的出了厂门。来到前面一公里处的邮局,把晚上趴在蚊帐里写好的思念之情,连同450块钱一同寄了出去。那一刻,周作高感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了很多。

远走他乡打工的人,就像一根绳子,一头系着思念,一头系着拼搏,哪一头失重,绳子便会收紧。故乡,无法承受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乡,囚禁不了思念亲人的灵魂,这是每一个打工人都要面对却无法破解的难题。白天,周作高在尘屑飞扬的车间拼搏,苦累自知,晚上,躺在铁架床上思念飞扬,无处话衷肠。

二楼是厂里两百多号人的宿舍,打磨组的宿舍可以说是最脏乱的了。半个月不洗的工装随处可见,换下的内裤袜子扔得到处都是,从来都不整理的床单像一张揉捏了无数次的A4纸,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床上,十天半月扫一次地是常事。三个没成家的小伙子在三个成家男人的影响下,不但习惯了还学得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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