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识丁

作者: 李丽娟

李丽娟,山东聊城人。出版小说集《新城市人》,作品见于《安徽文学》《骏马》《中国文化报》等报刊。

1

这是母亲第一次出门远行。

落日余晖洒落大地,母亲弓着腰清扫院子,阵阵晚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几片梧桐叶子随风飘落到母亲脚下,母亲静静地凝望着这几片干枯的树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她蹙了下眉,弯腰继续清扫。

母亲在村里生活了将近六十年,她与村庄相依为命,从未想过离开村子半步,巴掌大的村庄是她生命的半径。村庄的一草一木早已深深融入母亲的骨子深处。

她扫完地,正准备进屋,忽然裤兜里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电话那边,弟弟满怀欣喜地告诉母亲茜即将临产的消息。母亲接电话的手微抖着,紧皱的眉舒展开来,仿若一块小石头砸在心湖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弟弟很希望母亲能提前过去帮忙带娃,茜的父母还没有退休。弟弟在河北一省属单位工作,在单位领导的介绍下认识了弟妹茜,半年后,俩人结婚,定居在了唐山。茜是家里的独生女,自小娇生惯养,家务活一项也不会干,生活的担子像小山一样压在弟弟的肩头。

放下电话,母亲喜忧交织,她来回在屋子里踱步,喜的是家里添丁了,忧的是:自己没文化,一字不识,没坐过火车,连汽车也很少坐,怎么过去带孩子?

母亲生于20世纪60年代一个贫苦家庭,母亲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六个。在那个肚皮都填不饱的年代,哪有钱和功夫供母亲读书啊。年幼的母亲背上经常背着小舅小姨,稍大一些就跟着外祖母外祖父下地干活。

母亲把消息告诉瘫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他正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读一本书,一缕听闻添丁的喜色稳坐在眉梢。

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母亲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父亲脸上瞬间升起丝不悦,他看了母亲一眼,而后别过脸去,没有吭声。

母亲的心顿时跌入谷底,她闷着气,踉踉跄跄走进厨房,粗糙的手一把打开水龙头,“哗哗哗”——清凉水花飞溅。怔怔站立片刻,母亲心不在焉地洗刷起来。一阵锅碗瓢盆乱响,宛若这些年叮当作响的日子,母亲的眼泪像风中的叶子扑簌簌掉落下来。

许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顿时浮现在母亲脑海里。那一年新婚夜,为这个狠心的男人,她流了一夜的眼泪。往事如生锈的刀子般伸过来,一刀一刀钝钝地割着她脆弱的心。

云淡风轻的夜,鞭炮声不断,热闹喜庆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村庄。现在想来,竟夹杂着些许的讽刺。母亲一身红衣,端庄地坐在新婚房泥炕上,盯着窗棂外的梧桐树影发呆。屋外吃饭、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滑落在她的耳畔,燃起两片小小的红霞。一轮圆月静静地悬挂在院子上空,清凉的月亮照亮了整个村庄。

母亲心底隐隐忐忑不安,她早就耳闻,新郎心高气傲,看不上一字不识的她。传闻,他读书成绩优异,多次获得市知识竞赛奖,年纪轻轻,十九岁就去了高中学校当老师,班里一些学生比他自己年龄都大。

夜向深处沉去,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当夜恢复原有的寂静,她顿觉自己心跳加速。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远处的犬吠声回荡在缥缈的夜空中。左等右等,久久不见新郎的到来,她愈加不安,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就这样干等了一夜,她连我父亲的半点影子也没见到。

第二天一早,哭肿了眼睛的母亲去见祖父、祖母。她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祖父、祖母双双慌了神,这才明白,父亲这个逆子趁乱逃婚了。

委屈、气愤、绝望在母亲心中沸水般翻滚,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辱把她拉入黑暗的深渊,她一眼瞥见屋檐下放置的一瓶农药,紧紧攥在手里,浑身颤抖,转身钻进了婚房。

父亲师范学校毕业后,听从祖父的叮嘱,工作分配到我们镇一所高中,开始了端国家饭碗的生涯。年轻气傲、心比天高的他,自是万分不同意儿时父母定下的娃娃亲。尽管他听说母亲模样长得顶俊俏,人也勤快,但他也听说了她没文化,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他从心底深深厌弃着母亲。

祖父认死理,他极力说服父亲。婚姻这件事上,年轻的父亲自是明白犟不过祖父的。他表面上佯装同意了,心里却悄悄拿定了主意。一个计划在父亲心中悄悄酝酿着。

那天,夜色掩护下,父亲一口气沿着马颊河跑了三十里,在一个同学家躲了起来。直到五天后,他听说性情倔强的母亲端起了一瓶农药,年轻气盛的他才回来,红着眼睛,泄了心气。

母亲试图用自己的勤劳、善良唤醒父亲沉睡的爱。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眯着双眼,细细地缝制一双双千层底布鞋。她不厌其烦地穿针走线,把家人四五年后穿的鞋子提早做完了。

她把一双蛮精致的布鞋恭恭敬敬地递到父亲手里,让父亲试穿。祖母手拙,父亲歪歪扭扭的鞋子,经常遭人笑话。母亲的鞋子,父亲很满意,他拿过去,穿在脚上,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合适,他不由得向母亲竖起大拇指,手巧极了。

母亲微笑着,父亲也眯着眼笑了,此时,父亲暂时忘了母亲没文化的身份。鞋子的尺码要合脚穿起来才舒服。擅长做鞋的母亲,在婚姻的这双鞋里却不时磕出血来。

这个外人看来和睦的家庭,其实,一开始就内藏了“文化”这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痕。多年来母亲试图努力修补这一道痕,然而,一到卡口,裂痕仍脆弱地暴露在阳光之下。文化这根亮闪闪的刺,深深扎在家人的心中。

2

几天后,父亲终于含糊答应下来,他同意先送母亲去唐山,然后自己再返回来。母亲听后,不安的心稍微安顿了一些。

离开熟悉的乡村去陌生的城市,对一字不识的母亲是极大的挑战。

没有文化,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出行前几个晚上,她在床上烙煎饼,怎么睡都睡不着。她旋开灯,一骨碌爬起身,打开行李箱,一遍遍检查行李。她翻看着亲手给小孩子缝制的碎花棉袄,粗糙的大手来回摩挲着,里面是地里刚收的新棉花,弥散着阳光的味道。她合上行李箱,重新上床,眉头紧蹙,再次淹没在不安与焦虑的海洋里。

晨曦微露,母亲紧紧抱着软布包,喘着粗气,急匆匆跟在拉着行李箱的父亲身后。离开村庄的母亲像一尾搁浅的鱼,脆弱,胆怯,说话轻声低语。

火车还没来,母亲贴在座位上焦急地等待着,中途,一直缓缓喝着茶水的父亲起身去了厕所。望着父亲渐远的身影,她心生一些羡慕来,她不敢喝一口水,她怕自己上厕所误了火车,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感到有些口渴,一直强忍着。

火车站开始播报检票的消息,候车的人迅速站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父亲连忙起身,拉上行李箱,母亲小孩子般紧跟其后。她被闹哄哄的人群挤簇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涌进站台。耳膜鼓胀得厉害,眼皮突突地跳动,站台上,列车醒目的几个大字,她不认识,那些奇形怪状的编码,此刻龇牙咧嘴地冲她笑,笑她没文化。母亲感到一阵心慌,焦急地赶上父亲。村里的路她闭上双眼都能娴熟地走来走去,而眼前的路却如迷宫般。母亲睁着清水一般的双眼,紧跟着父亲,生怕迷失在拥挤的人流里。

火车在平原穿行,母亲战战兢兢,一刻不敢合眼,不敢乱动,保持僵直的姿态,五个小时的车程,对母亲来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大半生。父亲很快呼呼睡着了,身子瘫软着,嘴巴微张,嘴角不经意流出一滴口水,拉得好长,母亲拿纸巾帮他擦拭掉,他没有察觉,继续酣睡着。

到弟弟那里,父亲住了两天就买火车票回家了,母亲执意送父亲去火车站,被父亲一口拒绝。“你送我去车站,你到时怎么回来?你又不识字”, 父亲厉声说道。父亲走后,一番说不上来的苦楚在母亲心里翻腾着,她知道,父亲心里,还怨着她不识字,嫌她丢人。恍惚间,她不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她还年轻,不到四十岁,一心急着去玉米地里灭草。她信步穿过一间一间的房子,来到储物间。阴凉的水泥地上,立着十几瓶花花绿绿高高低低的农药瓶,阳光穿过窗棂打在它们身上,投射出浓浓的阴影。望着一堆农药瓶,她一时犯了难,忘了哪一瓶是灭草的。母亲哆哆嗦嗦在储物间观望了许久,在记忆的井里拼命打捞那些农药的记忆,试探着掂起两瓶农药,绿色与红色的药液,晃动着绚丽迷幻的色彩,蛊惑着她的心。母亲定了下心神,她再一次睁大眼睛,终没有打捞到一点记忆的影子。

她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咬住嘴唇,心里恨着自己不识字。

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问父亲。

父亲正在里屋斜躺在床上看书,突然被母亲打断,有些气恼,他鄙夷地望了母亲一眼,一言不发,坐起来,气呼呼转身走了。他恨恨地离去,让母亲一个人承受不识字的惩罚,留下她孤零零、无助地对着地上一堆花花绿绿的农药瓶发呆。父亲一走了之,加重了她内心的文化之殇。

不识字这一株庞大顽固的杂草,一直肆无忌惮地长在父母的婚姻地,偶尔,表面的丰收掩盖了它,一旦有机会,它便会冒尖疯长,婚姻的田地变得荒凉与虚无。

十几年过去了,命运的经纬线在半空画了一个圆圈,相同的剧情又一次重演,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默默返到房间里。

3

弟弟上班去了,房间空荡荡的,像一个空空的巢穴,母亲宛若一只惊弓之鸟,一个人坐在沙发一角,她竖起耳朵,时刻听着茜另一间房间的动静。茜一边吃零食一边看韩剧,哈哈的笑声不时从门隙飘来。渐渐地,笑声缓解了母亲的紧张。

母亲望着沙发上堆的这一处那一处的脏衣服,开始收拾起来。

抱着一大捆衣服,走到洗衣机前,她又一次犯了难。

仿佛古人穿越到现代社会,智能手机、电脑、洗衣机,稍微复杂点的电器母亲统统不会使用。面对这些现代家用电器,母亲如临大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指引着各种复杂的程序,让母亲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弯弯曲曲的文字密码,像她看不清的人生路一样,让她心生彷徨。

她顿了顿,转身走去卫生间,拿出一个大盆子,粗糙的手搓洗起衣服来。

大腹便便的茜去厕所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妈,有洗衣机呢。她赶紧扶母亲起来,帮着把剩下的衣服一骨碌放进了洗衣机。很快,机器飞快地转动,母亲一脸神奇又无措地看着,像个无辜、纯净的孩童,茜忙拿了一张纸巾帮母亲擦脸上细密的汗珠。

茜慢慢和母亲熟识起来,母亲的和蔼与勤快拉近了茜与她的距离。

黄昏的阳台上,母亲手持喷壶给花草浇水,那些本来有些枯蔫的花草,在母亲的精心养护下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房间愈发干净和明亮起来。茜赶紧搬来一张竹椅,示意让母亲坐下。母亲忙招呼茜,慢点,不要急,别闪着腰。茜递给母亲一杯水,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哈哈大笑着。

茜小时因父母忙于工作,她被一直寄养在乡下祖母身边,她的祖母不识字,但醇厚善良,她在母亲身上找到了久违的熟悉和亲切感。

一天夜里,茜感觉肚子痛得撑不住了,貌似孩子要出来了。弟弟慌忙喊醒睡着的母亲,母亲颤巍巍的,差点摔倒,望着两个孩子,母亲顿了下心神,她镇定下来,一边吩咐弟弟拿上备产包,一边安慰着慌张的茜。一直把茜送到医院,茜的父母和月嫂同时赶来了,母亲才舒了一口气。

住院的几天,茜的母亲专门请了假守在旁边,喂汤喂水。月嫂在一旁照看小宝宝。母亲,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木木地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怎么做都不是,不识字,方言也不通,叫医生、与医生交谈的事根本做不来,她再次感受到了文化对她的残忍,不由想起了岁月里的那一瓶农药。她默默地帮衬着月嫂,仿佛月嫂下面的一个小工。

因为不识字,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母亲和世界之间。母亲又变得惴惴不安,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如同一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夜里,宝宝突然哭了起来,嘹亮的哭声惊醒了寂静的夜晚。半个小时过去了,宝宝的嗓音逐渐喑哑,仍在哭着。

母亲被哭声猛然惊醒,她一把坐起来,披了件外衣匆忙赶去宝宝的房间看。月嫂和茜一脸焦虑的表情,疲倦的茜脸上还挂着两行眼泪。

许是回来吓到了。母亲看了一眼,有经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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