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墙面肺子

作者: 李晓寅

李晓寅,女,新疆伊宁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学港》《延河》《湖南文学》《西部》等刊,出版散文集《茉莉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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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同学小慧是蓝色的狂热追随者,她的裙子是蓝色,鞋子是蓝色,背的包包是蓝色,出行开一辆蓝色的POLO 。甚至,为了蓝色,她来到了伊犁,这是我的故乡,她的异乡。作为异乡人,小慧一来到伊犁就爱上了这座城。她说,蓝色是公主,而蓝色在伊犁到处都是,那么,伊犁就是俗世中的一座宫殿,因为蓝色而飘飘欲仙,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光芒。

小慧也是公主,骄傲的小公主。容颜秀美是老天爷赏饭吃,但不用这碗饭小慧过得也很好。她的家人都在民航系统工作。按照某种默不成文的规律,小慧大学毕业即可进入民航局工作。为什么不呢?坐在宿舍高低床的上铺,小慧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聆听我们几个人对于就业环境的分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垂至下铺。她的下铺是曹芳芳,一个来自石河子,学习努力但家境平常的女孩子。对面下铺坐着的是我,一个伊犁姑娘,学习不努力家境也不算优渥。仿佛有传心术,我俩同时抬头看小慧一眼,相视一笑,感受到一种公主身上散发出的惬意味道。因为这种惬意,我俩又同时叹了口气,为站在远处、遥不可知的未来。

未来不可预知,但在心中又隐隐能感知。对于一个既不努力家境又平常,最重要的是,还不算太美的女孩子来说,前途黯淡似乎是件必然的事情。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遇到一个身心干净、端正善良的爱人,就已经是老天最大的赏赐。

毕业后我就回到了伊犁。这是我出生的地方,脐血之地,时时令人魂牵梦萦,而履历表上所填的籍贯河南洛阳,倒真正成了回不去的远方。我的父亲是1957年来到新疆支边的,当时的支边青年分为两种,一种是根正苗红,心怀理想来到边疆的,一种是家境窘迫,有不得已的原因想换一个活法的。我的父亲显然属于前一种,他是那个年代少见的高中生,酷爱读书,字也写得潇洒俊逸,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据父亲讲,当初如果不是动了心扎根新疆,自己就会在洛阳拖拉机厂参加工作。那可是一个全国知名的特大型企业,专门生产农业机械。能够留在那里工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好的,既能侍奉父母,陪伴家人,又可安稳度日,一生免受流离颠沛之苦。

可他还是来了,怀着一种近乎激情的狂热梦想,历经千辛万苦,一路跋涉来到万里之遥的荒凉之地,只为建设新中国,建设新的新疆。为了梦想的实现,父亲从不畏生活的艰苦,在来疆之初,住地窝子(在地面以下挖的房子),吃苦野菜,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他将自己伟大的梦想落实到平凡的家庭生活里,体现在对家中孩子的命名中。我家三个孩子,大哥二哥都出生于60年代,相隔仅两年,他们的名字也极为相似,一个叫建国,一个叫建新。不夸张地讲,这两个名字是父亲,不,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支边青年心中的梦想,建设新中国,建设新的新疆。所以,建国,建新,这两个名字何等铿锵有力,又是何等响亮、落地有声。

至于我,我的名字叫清扬。父亲姓丰,因此,我的大名是——“丰清扬”。

2

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按照那个时代平常人家为孩子起名字的规律,我也应该有一个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响亮名字,比如建疆,建设边疆之意。如果嫌这个名字过于男子气,也可以叫建红。红是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颜色。邻居王阿姨连生两个女儿,老大叫红卫,老二名红兵。这两个名字不仅具有强烈的时代特色,听起来也自带一种革命豪情。

可是,没有。我那位怀揣伟大梦想的父亲,也是饱读诗书的父亲,他为我起名为清扬。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父亲没有对我说起,年幼的我也根本想不起追索这个名字的含义。那时候我最大的兴趣就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院内玩耍。踢毽子、打沙包、踩橡皮筋、玩髀石(新疆传统游戏之一,髀石用动物的蹄腕骨制成)……再大一些,我又爱上了与伙伴们一起上街游荡,用大人给的不多的零花钱,在街边的烤肉摊、凉粉馆流连忘返。很容易就感觉到,我所在的城市是蓝色的,小巷里随处可以看到蓝色的围墙、屋顶、廊柱,还有蓝色的窗户,上面有无限蔓延的花草图案与线条。就连伊犁常见的美食里也有蓝色的味道。比如,我最爱吃的蓝墙面肺子,这道在伊犁流传甚广的美食小吃,它位于弯弯曲曲的伊宁小巷内,出现在刷有蓝色围墙的维吾尔餐厅里,一碗加了小葱、香菜、蒜末、油泼辣子,当然还有羊肺与米肠子的面肺子,是整个餐厅的灵魂。它所弥漫出的独特风味,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则非常不喜欢。

可是,蓝墙面肺子何以会被叫蓝墙面肺子,是否只是与蓝色围墙有关。这其中有没有一个旖旎的故事,是否需要追溯一段遥远的时光。这些,我都不得而知。自从嫁给锦生后,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蓝墙面肺子了。

锦生是我的丈夫,开公司的生意人,也是我生活中的老板。哦,忘了说,此时距离我们大学毕业已有好几年了,这其中的经历,仿佛都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小慧如我们所愿顺利进入民航局工作,一年后,又如我们所愿,嫁给一位英姿飒爽的飞行员为妻。结婚时她邀请我们几位舍友参加,而出于一种微妙的女性心理,我没有去,这其中有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原因,更多的是什么,我想是人类心灵深处共有的嫉妒心。真的,凭什么我们尚在艰难的求职途中,她却可以轻易获取普通人苦苦追寻的幸福。

当然,这些“怨妇”式的语言,我没有吐露给任何人听。只是将它们写进日记里。那时候我在伊宁市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这已经是毕业后换的第三份工作。工资微薄,每周仅能休息一日,不能忍受的是每晚陪客户喝酒应酬跳舞,夜总会内灯光昏暗,言语暧昧,最令我尴尬的是每逢中场必有的“温馨一刻”,舞场在突然间变得一片漆黑,男人趁机将怀中的女伴搂紧,肆无忌惮上下其手。在经济发达的南方,这种行为又被称为“咸猪手”。如此大胆、色情、猥琐,我却不能激烈地抗拒,原因很简单,在涉世之初,我就已明白了生存的不易。

美食是最能治愈心灵的良药。常常在宿醉后的第二天早上,来到距公司不远的蓝墙面肺子店,吃上一碗酸辣爽口的凉拌面肺子,2.5元一碗,用竹签扎着,可以坐在椅子上吃,也可以站在院子里,如同吃烤串般随意地吃。我也不明白,伊宁市的面肺子店众多,为何独独对蓝墙面肺子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它的口感独特,也许是只有这一家面肺子的口味能触动我年少的记忆。哦!那时候父亲还在,我是备受宠爱的花季少女。我时常这样黯然神伤地想。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90年代末期,互联网开始普及,并逐渐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在我的记忆里,那也是个开放、拜金、充满激情的时代。距离伊宁市70余公里,与哈萨克斯坦隔河相望的霍尔果斯口岸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边民互市贸易经济效益每年成倍增长,诞生了一大批百万富翁。赵锦生就是其中之一。

3

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生长大的女孩子,我是父亲播撒在伊犁大地上的一颗种子,自诞生那日起,就注定了我是这片土地长久的居住者。我的父母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年华。这是一座移民的城,拥有哈萨克、维吾尔、汉、回、锡伯等不同民族,整座城市风光秀丽、空气湿润,瓜果鲜美,民族风情浓郁,有着“塞外江南”的美誉。从全国各地支边而来的青年定居于此,河南、河北、广东、广西、上海、江苏、湖南……居住的久了,谁也不愿意轻易离开。等过了50岁的年纪,他们索性也就断了回乡的念头,一心一意生活在这里,将伊犁当作永久的家。

遗憾的是,我的父亲没能在这片土地上活过50岁。我大学毕业那一年,他因肺心病不幸离世,曾经说过的话语也因此未能兑现。我一直记得,他说会在我成年后告诉我“丰清扬”这个名字的来历,也会带着我回洛阳看看,那是他的故乡,我的籍贯所在地,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地方,有着5000多年文明史、4000多年城市史、1500多年建都史,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父亲的去世如同一把利刃,斩断了我对未来的憧憬。我曾经希冀通过父亲的社会资源,进入体制内工作,再不济也是进入父亲单位,一个不大不小,但很安稳舒服的事业单位。如今父亲的骤然离世,使这一切化为泡影。失去伴侣的母亲伤心欲绝,精神变得恍恍惚惚、凄凄哀哀。她长久沉溺于失去伴侣的悲痛中,身心俱疲,根本顾不上去管才走出大学校门的我。

三个月后,在克拉玛依油田工作的大哥建国回来接走了母亲。彼时他已在克拉玛依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大嫂性格贤淑,刚满半岁的小侄女天真可爱,也正需要奶奶的照看。我们一致认为,换个新环境,与小孩子相处有利于母亲精神的恢复。临走时大哥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去克拉玛依,他可以在油田上帮我找个事做。我茫然地摇头,从内心深处,我依然舍不得离开伊犁,这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埋葬我亲人尸骨的地方。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与你的亲人血肉发生联系,就会成为你难舍的故乡。

赵锦生就是在那时走入我的视野的。他那年刚满四十岁,在霍尔果斯口岸做外贸生意,貌不惊人,资产却惊人,是我们公司重要的大客户。每次从口岸来到伊宁办事,公司杨总都要请他在解放西路外经贸局附近的“南海渔村”吃海鲜,那可是90年代伊犁最豪华最昂贵的酒店,吃完饭直接去楼下的KTV包房跳舞唱歌,包房门口一溜儿艳妆的公关小姐,个个风姿绰约,身材与容貌无可挑剔。那时还没有八项规定,可以敞开了吃喝,敞开了玩乐。本地人招待朋友有这么一句话—吃饭靠肉、娱乐靠酒,酒是吃喝玩乐的灵魂。

我没有什么酒量,可是因为年轻吧!每次陪客户吃饭喝酒的都是我,而在酒桌上,多少总得喝几杯,等到喝得晕晕乎乎,在楼下的KTV跳舞唱歌时,对于客户的“咸猪手”也就视若无睹。也是在这一次次的应酬里,我对男人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糟,在我看来,外表再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抵挡不住新鲜刺激的诱惑。

如果这时候有人请我唱歌,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则可以避开那种尴尬的场合,二则我对唱歌也确实有兴致。我会唱不少流行歌曲,其中毛宁与杨钰莹合唱的《心雨》最为拿手。一次在点歌的时候,我还没有说出《心雨》这个名字,就听见身边有个男人说,咱们点这个吧,《心雨》!我转过头,是他,赵锦生,个子不高,40上下的年纪,微胖,肿眼泡,头发有些谢顶,看上去略显老相。KTV内人声嘈杂,说这句话时,他离我那么近,几乎是用唇对着我的耳,有一种自来熟的亲近。我注意到他呼出的口气非常清新。

4

那天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歌声赢得了KTV包房内的一片掌声。这个赵锦生,虽然年纪比我要大十来岁,相貌也显得平庸,可是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磁性。在唱《心雨》开头的那几句“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我们甚至对视良久,仿佛对方就是那个自己深深思念的人。

这一次合作之后,每次赵锦生来公司办事,吃饭时杨总都要叫上我陪他。我不知道这是赵锦生的意思,还是公司的有意安排,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个赵锦生在有意与我结交。因为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都是来自口岸的进口商品,有土耳其的巧克力、格鲁吉亚的红酒,还有说不清产地的首饰盒,样式华丽,盒子上镶嵌有五彩璀璨的宝石。宝石当然是假的,我却暗暗希望它们是真的。对物质的热爱与钟情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礼物中,最喜欢的是俄罗斯套娃。那是一种由木头制成的玩具,由一个大娃娃套9个小娃娃组成,每个娃娃都手绘有不同的图案。逐层打开,最后发现,最小的娃娃如同一个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颜色鲜亮,笑容可掬,有趣又可爱。在众多礼物之中,我为什么会对俄罗斯套娃情有独钟,我想,这与所居住的小城伊宁有关,伊宁市受俄罗斯人的影响很大,俄罗斯人在伊犁定居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伊宁市有全国唯一一所俄罗斯学校,里面出没着的少男少女有着如俄罗斯套娃那般俊美的容颜。

那些日子,心情是愉快的,也是矛盾的。不得不说,不是赵锦生本人,而是他的礼物打动了一个少女敏感的芳心,而一切都是从接受第一件礼物开始的,一旦你接受了第一件,就会接受第二件、第三件……最后,接受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接受反而不正常。可能我的心思都放在礼物上了,对于赵锦生本人,我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婚姻状况,以及受教育程度。相识半年来,对他的了解,不及他对我了解的一半那么多。

周末我们又照例在“南海渔村”小聚。这家酒店的生意非常好,菜式、服务、环境俱佳,而且,还有我们这样的老客人追捧。所以,包房常常是满的,不预订很难坐进去。在这个颇有名气、颇有门槛的地方吃饭,人的心情很容易愉悦起来,何况,又是周末了,每个人都很放松。点菜时,杨总让大家点自己最爱的菜式,那当然是挑最贵的点,比如阳澄湖的大闸蟹,烤黑虎虾等,我却点的清淡,只是一道香菇炒青菜。同事们都笑了,说我是为公司省钱,为杨总省钱,我可不想与那个最讨厌的杨总扯上干系,连忙解释道:“我是北方人,吃不惯海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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