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小记
作者: 武春雷蜂箱
三月,园子里的雪将融未融,整个园子像是一大块闪着洁白光泽的结晶的蜂蜜,静静地护佑着雪下的生命。只有几个木制的蜂箱,小岛一样,浮在这片洁白之上。蜂箱是空的,是蜜蜂们空置的老宅,掀开已经变成灰色的木头箱盖,竟然还能够闻得到,清冽的蜂蜡、蜂蜜的味道,这味道,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甚或生命。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养着蜂。父亲说是从最初的一箱发展起来的,多的时候有上百箱。那时自然环境甚好,昭苏的野山花、油菜花都是极好的蜜源,在这里养蜂并不需要四处奔波赶花,只要把握好短暂而丰沛的花季,收取的花蜜足可以满足一家人的衣食所需。然而,就算是不需要奔波,仅仅依靠父母微薄的力量,这也是一项极其艰苦劳累的工作。
蜂儿的家一直就在我家的园子里,这里是花园,是菜园,也是蜂场。每隔几米,就有一只蜂箱,每只沉重的蜂箱里,都是一个王国,都承载着这个家庭的希望。每只蜂箱,都是父亲亲手打造。我至今也不能够完全知道,那个曾经弱不禁风满腹诗书的少年,是怎样在生活的风刀霜剑中学会了打土块、盖房子、做木工、养蜂、种地,又是怎样在坚守着内心里那个清澈如初的世界?
每年四月,园子里的雪融尽,绿茸茸的小草钻出地面,碧蓝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在风儿的催促下东向而去,父母就和蜜蜂一起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从蜜蜂冬眠的屋子里,把它们一箱一箱搬出来,按照蜂箱上的编号,将它们重新置于每年固定的位置,也许一丛野薄荷,一直陪伴着“1”号蜂箱里的成员,见证它们的勤劳;也许一丛怒放的芍药,正是“2”号王国歇脚的花园。不知道父母是怎么记住这一切的,他们,倾注了全部的心力,爱护着这小小昆虫,也依靠着它们,支撑起这个家。
整个春季,蜂儿有充足的时间,按照自然的规律和自己的节奏生活、修整,父母也给予了这些小生灵最大的关爱与呵护。天气渐渐转暖,蜜蜂从冬眠中醒来,不须蓝天碧透,不须土地绿透,更等不及花团锦簇,它们便每日早出晚归,探寻早开的花儿、早融的清泉,清理休眠了一冬的蜂巢。而父母,从早到晚,戴着帽子,裸着双手,一箱一箱,一片一片,检查着蜂群的状况。哪个蜂箱里的蜂群强大,哪些较弱,哪个蜂箱要重点关注;哪只蜂王懒惰,哪只蜂王少了一只翅膀,他们了如指掌;工蜂、雄蜂甚至盗蜂,是我家闲谈时最多的词汇和话题,而我们,也是在父母的谈话中感知到这些小生命的神奇与智慧。
从春到秋,蜂儿们在我家包括周边邻居家的上空,织出一道道忙碌喧嚣的金线,伴随着嘤嘤嗡嗡的歌声,甚是热闹。那时我们有些怕这些小精灵,因为时不时会有一只倒霉的蜂儿误入倒霉的我们的头发里,伴随着惊恐的叫声和无情的拍打,结局两败俱伤,蜂儿失去性命,我们落得头脸肿痛口歪眼斜好几日。
那时,在整个春夏的白天,我不敢轻易去园子里,记忆中,那忙碌的嘤嗡声,是有刺的。只在傍晚时分,蜂儿们的劳作止息,父亲会在晚饭后的间隙,带我们在蜂箱门口近距离观察它们的生活。蜂儿们有些在蜂箱门前休息纳凉;有些还愿意趁着天未黑透,再去飞一圈散散步,看看是否会有意外的收获;有些像是勤劳的主妇,急急忙忙把蜂箱里的垃圾清理出来;甚至还有一些其他蜂箱的“小偷”,在门前徘徊觊觎,试图窃取一些花蜜。父亲说,蜜蜂是这世界上最勤劳的生命,常常在清晨时看到有体力透支“累死”在花朵上的蜜蜂,它们为了采集花蜜,不知疲倦,直至完全飞不动。当太阳升起,暖和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有些会醒过来,只要还能动,它就急急忙忙奔赴下一朵花;而有些蜜蜂,就这样在极度的劳累中失去了生命。有时候父亲会打开蜂箱盖,让我们看看那个神奇的世界,六角形规规整整的蜂巢,忙碌而又井然有序的蜂群,常使我惊叹,惊叹自然的神秘与伟大;也为那些曾不幸牺牲在我们手中的小生命,感到真真切切的疼惜与怜爱。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在我们小小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
从六月开始,甜甜的、黏稠的、金子般沉甸甸的花蜜装满了蜂箱,院子里,终日弥漫着蜂蜜的甜香。这种日子,会持续到八月。蜂儿一趟又一趟往返,飞翔的声音不再是轻快而无忧无虑,而是变得更有分量,仿佛带着几分喘息和收获的兴奋。父母的忙碌也更甚,他们一日赶着一日,忙着取蜜。从蜂箱中取出一片片巢础,那上面每个蜂房里都储满花蜜,在阳光下闪烁,再小心翼翼把这些“小仓库”放进摇蜜机转动……只要天气好,蜂儿不停地劳作,父母便也不能休息,因为一旦蜂房里装满了花蜜,蜂儿便会出走、分家,带来不必要的损失,收取花蜜也是一件需要抢时间的工作。这样的辛苦要持续到整个花季结束。在我的记忆与认知里,蜂蜜虽然甜美,其中的劳作却是无比沉重,每一个环节全靠体力,金色的花蜜从摇蜜机中流淌出,那全是父母的汗水凝结……
进入秋季,便不再取蜜,而任由蜂儿们自由采蜜填充蜂巢,储备足够的能够度过严冬的花蜜。蜂儿们节奏放慢,父母依然会一箱一箱、一片一片检查所有蜂群的状况,一切都为那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准备。偶有闲暇,父亲最爱的地方依然是园子里,看看蜂箱,听听蜂儿的声音,闻着各种花草的香,他常说,和蜜蜂在一起,是轻松和愉悦的。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便用黄泥封住每只蜂箱的门,搬进专门供它们越冬的屋子里,每日生火,保持合适的温度,蜂儿们衣食无忧,漫天的飞雪,呼啸的寒风,从未侵袭它们的梦乡,也许蜂儿的梦里,还会有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拂过……
很多年后,因为身体的缘故,父母已经不再养蜂,但父亲还是执意在园子中留下了几只蜂箱,这是我家园子里独有的风景,尽管不再有蜂儿相伴,但那浸入生命的甜香却一如既往。歇脚的木凳,也放在蜂箱边。坐在蜂箱边的父母,忙碌在青葱菜畦间的父母,像一幅画。我常常想,也许我的父母,寄予蜂儿们的,并不仅仅是养家糊口的希冀,而更多的是另一种依赖和相依相伴。蜜蜂的世界忙碌而单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酿造出属于自己的甜美和幸福,它们聆风饮露,遵从自然神圣的召唤;蜂蜜,凝聚着最纯粹的甜蜜;蜂胶、蜂蜡,气味独特,却有着最强的杀菌、防腐作用。这小小生灵,是那么干净、顽强与坚韧。父母的手上,常年密布着蜜蜂蜇过的痕迹,却也因此,没有昭苏人通常会有的关节疼痛的困扰;他们的身上,浸透着蜂蜜、蜂胶混合的清澈味道。父亲说,他喜欢这味道。我也喜欢。
作为养蜂人的父母,从不愿赶花,最大程度顺应和尊重着蜂儿的生活方式,从不期待这些小生灵能够为自己带来更多的额外收入。记忆中仅有的一次赶花经历,是在我们姐妹都在上学时的一个八月。以往的这个季节,花期已近尾声,父母和蜂儿的劳碌也该放缓节奏,进入休整阶段。但为了筹足我们的学费,也为了让我们在学校有更好的生活,当父亲听别人说起十几公里外还有一大片晚开的油菜花时,便动了心,决定带着部分强壮的蜂群去赶最后一茬花期,以期多收获一些蜂蜜。但因为并没有外出放蜂的经验,也没有实地查看路况,想着路途并不遥远,便匆忙联系了一辆拖拉机,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只连夜封好了蜂箱的门,携带简单的工具,父亲匆匆出发了。看着夜色里驶远的拖拉机,年纪尚小的我,第一次感觉到夜幕仿佛浓缩的愁绪,累积成心头的沉重和难舍,那一夜,如此漫长!直至十余天后,父亲携带着蜂群返回,才听他说起:那些花,并不是迟开,而是即将凋零;那条路,也不是平坦如砥,而是崎岖狭窄的乡间小路,再加上运输的不是相对较稳定的汽车,是极为颠簸的拖拉机,这,对于敏感的蜜蜂来说,都是致命的。父亲掀开衣服,肚皮上密密麻麻布满被蜜蜂蜇过的痕迹,那夜,因为蜜蜂在颠簸中被惊动,蜂群骚动,从蜂箱缝隙中四处爬出,一旦蜂王也出来,整个蜂群就会随之逃走,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父亲说,到达地方,他已经顾不得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只想着赶快把蜂箱安置好,让蜜蜂们安静下来,便徒手一箱接一箱地搬下那些沉重的蜂箱,已经记不得被狂躁的蜂儿们蜇了多少次,直到重复的疼痛麻木了所有的皮肤……
这个画面,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如墨的夜色,无助而躁动的蜂群,身单力薄却又无比坚忍的父亲。每当我经历一些挫折和苦恼,眼前就会浮现这幅画面,也仿佛看见父亲咬紧牙关搬下蜂箱的模样。父母的人生中,经历过无数这样的苦痛艰难,但我从未听到他们的抱怨与忧烦。甚至今年一月,父亲不慎踩在冰上跌倒,导致大腿股骨骨折,从进入医院经历手术,到漫长的恢复期,他从未喊过一声痛。在医院陪伴父亲的日子里,这幅画面无数次浮现在我眼前。四月,他丢下了助行器,丢开拐杖,又回到这小小的园子里开始忙碌,花儿还是姹紫嫣红,果子将要缀满枝头,蔬菜依旧蓬勃生长,只是没有了蜜蜂们,在空中织出的一道又一道忙碌的金线,然而,我亲爱的父母,他们何尝不是最辛勤的蜜蜂啊,我们所有的幸福与快乐,都是他们亲手织就……
夕阳西下,父亲坐在蜂箱边的木凳上,他的耳边也许会响起蜂儿们来回飞舞的嘤嗡乐曲,鼻边环绕的依然是这小精灵特有的甜香;母亲在不远的菜畦里忙碌,她也许看到了前边的野薄荷上停留的一只小小蜜蜂,看到了蜂箱的影子在夕阳里投射得老长老长……
土豆
记得有则童话里说,有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的土豆和牛奶都特别好吃,我一度认为,童话里说的就是昭苏。昭苏的黑土地,孕育出的每一种植物,都是那么饱满、纯粹,满含着醇厚的滋味,独一无二。曾有朋友说,你们昭苏的土豆,好像有油脂一样,那么光润、油滑,切的时候总会牢牢地巴在菜刀上。他是四川人,这个“巴”字用在这里竟然是那么传神,好像每一片土豆里都住着一个倔强可爱的灵魂,当然这个“油滑”也是绝对的褒义词。
从小到大,我最爱吃的蔬菜就是土豆,喜欢那种无论怎么烹调都不能改变的醇厚滋味。小时候并没有水果和零食可吃,馋虫迫使我们寻找一切替代品。忘记了是谁告诉我们冻过的土豆是甜的,便会在冬季,挑选那些土豆,洗净切片,当水果一样生吃,一口咬下去,被牙齿切开的冻土豆的确是清甜而有质感的,在甜味稀缺的时代,那些裹着泥土和冰碴的土豆,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和味觉上的慰藉。
后来再也没吃过冻过的土豆了,一方面因为储存得更精细认真,大人并不愿意让土豆被冻,毕竟它是一家人整个冬天的蔬菜;另一方面则是生活条件渐渐好起来,馋嘴的孩子们也有了更多的食物。但怎么可能不吃土豆呢?毕竟,在我的认知里,在味蕾的记忆里,它是一切美味的根源。整个冬季,除了做菜、炖肉离不开它,爸爸还会隔三岔五给我们烤土豆来吃。选大小适中的土豆,抹净泥土,放在炉膛后壁,盖好炉盖,中途再翻面。土豆在炉火的烘烤下慢慢变软、变糯、变香,我常常想,生长在土里的它,是不是把炉火当成从未曾谋面的阳光,才会把所有深藏不露的香甜毫无保留地交给炉火,那又香又糯的美妙滋味,在舌尖、味蕾上打转,会使人想起秋天的田野与阳光,想起盛夏的花海与暴雨。
直到现在,每每回家,妈妈总会问我想吃什么,不必思考,答案就是唯一的“土豆”,后来便不再询问,饭桌上总会有一道土豆,土豆丝、土豆片,或者干脆是土豆块。收获土豆的季节,妈妈还会挑出比较小的拿来煮熟喂鸡,毫无悬念,那也是我的食物,那是爱的滋养,是家的味道。也许我的血液里留下了太多的来自土豆的营养,以至于我总觉得自己也像它一样土头土脑的。
园子里总会有将近一半的面积种着土豆。四月底下种,那时的土地,饱饱地汲取了冬季来临之前就撒好的粪肥的营养和整整一个冬季的雪水,仿佛抓住一把用力一攥,就会“吱吱”地冒出油来;那时的土豆,早已急不可待,要在一片浩瀚的土地里生根、发芽,它要在阳光雨露里长大。五月,深绿色的小苗就手拉着手从土里长出来,叶子也是土里土气少年老成的模样,毫不起眼。它们一定会暗自商量着,要怎样在这片黑土地里,长出洁白、光润的块茎。它们骄傲地在阳光里昂起头来,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是为它们而倾泻,脚下的根,在土里探寻、一寸寸伸长,储存着每一束阳光,每一滴雨露。它为什么叫“土豆”呢?它分明是最勇敢最浪漫的植物。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洋芋”,但我更喜欢叫它“土豆”,仿佛带着顽皮、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与憨厚质朴。
深秋时节,土豆成熟,那时所有曾经茁壮的秧苗都已经枯萎,所有必需的营养都给了黑土地深处的块茎。爸爸妈妈把它们从土里刨出来,那些土豆,是那样的洁白美好,每一铁锹下去,必然带来一阵惊叹,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带着泥土在田间滚动时发出的顽皮的笑声。丰饶的土地、辛勤的劳作、整个春夏不停地呵护、照料,在收获的时候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刨出的土豆,并不能经受阳光的照射,它们很快就被放进黑暗、阴凉的菜窖里,菜窖通常会往地下挖两三米,那里最接近土豆生长的地方,有着最适合的环境,在那里,它们大概也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生长,进入冬眠,安静地蓄积下一季的营养和能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