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雀寻枝
作者: 韩鸦
1
这个冬天相较于以往,来得晚了些,直到春节前的月末,一场小雪才不急不慢地飘落下来。空气中仅存的一丝热量被雪花抽离,由西北而来的风也因此携带上了刀子般的凛冽。从这条乡村公路进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幢房子,就是她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竹林,连接着旁边高了一截的绿色麦田。冬小麦已经三五寸高了,在冷风中摇曳着,等待着这场渴望已久的雪花覆盖。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在冬季里空气干燥而退了一层绿的竹叶便像是一粒粒将要爆开的玉米一般,噼里啪啦地响。夏季里成群在竹林里乘凉的麻雀,到了这个季节,只余下迷了路离了群的三五只,正四处寻觅着吃食。道路的另一边,几棵已有一二十年寿龄的泡桐树,枝丫上稀稀松松地挂着些干灰的卷曲枯叶,如同开始脱发谢顶的中年人。而让人悲哀的是,来年春天,树会重新发芽,长出新一轮的绿叶,人呢,头发不会再次长出来,生理机能的退化,只会使之趋向于真正的死亡。再远一点儿,是一大片连绵的猕猴桃田地。自从这里作为南水北调水源的源头,大量的庄稼被退耕,种上了能净化水源的果树。每当冬天雪花降临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总有熬不过去的。以前总听老人们说“熬冬熬冬”的,这两三年中,她才算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熬过了这个冬天,就意味着又能安稳地再度过一整年。淑贞收拾好了衣物,拿盆倒了热水,泡过脚后躺进了被窝中。临近后山的窗户打开了个二指长的小缝,以此换来室内较为新鲜的清冷空气。这是她长年以来睡觉保留下来的一个习惯。“又是一个冬天了,这一年又要过完了!”她在内心低叹一句,便睡下了。
黑暗笼罩了整个静谧的小村庄,打破这一宁静的,是一户人家亮起来的昏黄灯光。一位已逝的老人被接去见了嫁入外村的闺女后,在回老家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凌晨六点,这户人家已经接来了殡葬乐团,开始奏起由二胡、喇叭、唢呐、电子琴和大音箱组成的合奏曲。这是一个讯号,告诉村里人,自家的老人终归是熬不住了;另一方面,又像是对逝者的一种宽慰,忙碌的一生终于到了尽头,便应该奏乐欢送老人,去享清福了。
淑贞被吵醒的时候,是在早晨六点多。在额外漫长的冬天,人们多数还没醒,除却那些本该早起忙碌的人们。淑贞心中一颤,想起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自己的老父亲去世时的情形。掐指算来,父亲若还在人世,今年刚好七十了。淑贞的父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家中只有两个子女的情况是颇为罕见的。后来,她听村里的其他老人说起,也许是从亲戚间的碎语中听到的,她记不太真确。那时候,她父亲是村里不务正业的典型。事实上,她家祖上颇为富裕,是个地主家庭,后被抄家批斗,父亲因此染上了好吃懒做的纨绔特性。干集体活的时候,她父亲就是个耍老油子的角色,生计全靠一张蜜得流油的甜嘴。乡村富了后,眼见同龄人一个个娶上了媳妇,盖起了房子,父亲才在无奈之下去隔壁县里学了一套看风水算日子的小手艺,加上父亲能说会道的嘴巴,渐渐在周围几个村里有了名气,积攒了钱财,娶了媳妇,也盖起了红砖平房。
直到听见大门外的呼喊声,淑贞才从回忆里逃出来,应了一声,穿起衣服,走了出去。昨天刚下了雪,然而地上还没全白,雪便停了。喊话的是办丧事的那户人家,想让她过去帮忙干些杂活。乡村里就是这样,丧事喜事都是邻里互助。淑贞丈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请了大厨,席子上的吃食都是自家请人忙碌来的。应该是得叫婶子吧,反正仔细算来,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沾亲带故。淑贞方便后,洗了把脸,便往婶子家去了。
天色还是雾气蒙蒙的,堂屋里已经满是人了。黑色的棺材放置在了堂屋的两个长凳上,棺盖靠在旁边,等待一应亲属最后的回家探望。这时候,人们正在收拾屋里的一些杂物,以腾出空间给亲属小辈们夜晚守灵。院中的一个桌子上,几个村里的妇女正围着吃饭。
“淑贞来了,快过来吃饭。”一个女人看到了她,喊道。
“好嘞,我先拿双筷子去。”淑贞去厨房拿了筷子,围着桌子一起吃了起来。
忙碌了一天,淑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和往常一样,打热水,泡脚,然后上床睡觉,明天一早仍要早起过去帮忙。躺到床上,回忆涌来,淑贞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靠着在村里积攒起来的威望,还是颇为受人尊敬的。第一次偶然听到自己父亲是个骗子是在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天气炎热的下午,人们午睡后,都会三五成群地在乡村道路的树荫下乘凉,干些杂活,顺便说些闲话。她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听到的,路过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妇女时,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便一边假装路过,一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许只是些玩笑话:大抵就是这户人家的上一辈坟场是父亲看的,当初说位置风水好,能让后代聪明有出息之类的好听话,被当真后,变成了其家族后代不争气的借口。唾沫横飞地吐槽自己儿子如何顽皮,如何胡闹,学习成绩如何一塌糊涂,顺道吐槽这都是祖辈坟场没看好地方的原因,随后再声嘶力竭地声讨自己父亲就是个骗子之类的难听话。两人一边剥着玉米,一边说着闲话。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哪顾得上这个偶然路过的骗子的闺女。可自这以后,似乎传言多了起来。有一次,几个一二年级的学生玩一个老游戏,她刚好路过,听到其中一个男孩在游戏中掺了一句,姓啥?姓王。王啥?王半仙。其他几个男孩听后便一阵哄堂大笑。淑贞一下就明白了原委,“王半仙”“王家骗子”的标签自此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这样,她与父亲之间,产生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隔阂。淑贞母亲死得早,生下她不久就得病去世了,由此父亲对她,似乎也多了一层怨恨。
有一次,淑贞放学回家,父亲正在研究那本破烂到已经看不出封皮名字的书籍。那天父亲不知怎的,突然喊她过去。淑贞还记得当初父亲的样子,他一脸严肃,摆摆手,喊了一句:“闺女,你过来。”她机械地走过去,在父亲旁边坐下。父亲突然感叹了一句,幽幽说道:“闺女啊,你妈走得早,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而这,很可能是我做算命先生丢了福分造成的,父亲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们哥俩。”父亲拿出旱烟杆,塞上烟丝,点了火,又继续说道:“这算命先生啊,作为古代的中九流职业之一,在当时还是蛮风光的。现在渐渐没落了,可以带给你的,就只够一家人的温饱,剩下一些,要尽快花完。一旦有多余的钱财,不是丢失便是遭人盗窃。人们常说,算命仙,算命仙,上贴着仙人呢;往下呢,算自己两眼瞎,所以又说下是着贼的,这些年啊,我的感悟是越来越深了。人们常说这的那的,在我看来,都是命啊!”
至于后来又说了什么,淑贞记不起来了,但父亲说过得紧巴,其实也不然。她记得以前父亲每次出门后回来,都是他们兄妹俩的好日子,因为有好东西吃了,或者家里又会多一件新家具了。只是没想到,再后来,父亲还是违背了算命先生的规诫,暗里存了一些钱,结果就这样了。
淑贞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躺下后就此睡去。
模糊中,淑贞梦到了自己的父亲。梦中的她还很小,父亲牵着她,往一个明亮的山洞口走去。他们的脚下是阶梯,阶梯的一面紧贴山壁,山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苔,顺着洞口模糊的光,那些青苔好像活了一般,慢慢长大,像杂草一样。另一侧看不真切,光似乎也无法照亮,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深不见底的沟壑。父亲拉着她往上走去,一只手拉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摸着山壁的青苔,似是自言自语说道:“这草,长得可真快啊!”就在快要抵达有着光的洞口的时候,情形突然一变,在她老家的小院中,四周有微弱的光,她和父亲站在院中,院里因为长年无人打理,长着茂密的杂草。突兀地,就从杂草里跳出来几只黑色的手掌大的蜘蛛,淑贞心下一惊,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声音有些发颤,“爸,这是什么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蜘蛛?”父亲回过头,笑着看向她,说道:“没关系,闺女。蜘蛛出现在梦里是有好事的象征,说明你的付出就要得到回报了。”淑贞刚松了口气,就有更多的蜘蛛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围住了她和父亲。“草深了,自然就有蜘蛛了。闺女,别怕。”父亲还是那样淡定,不见一丝慌张。蜘蛛慢慢爬了上来……正当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
淑贞一个激灵,吓得醒了过来。
到了婶子家,淑贞像昨天一样去桌上吃饭,赶上了亲戚家属新一轮的烧纸祭奠。哭肿了眼的,默不作声的,头上缠着白布的玩着手机漫不经心的孩童,在早晨的雾气和火的烟气中,显得格外真切。另一个桌上,几个男人正吃着饭,一边商量平整坟场周围的事宜。
“先把上山的路稍微修一下,棺材好上去,坟场周围的杂草也清一下。”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杂草清一下?淑贞重复了一句,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梦中父亲两次提到了草,是不是那个梦就是在提醒她该去清理父亲坟上的杂草了。
自从去年父亲去世后,大哥在外一年都没回去过,我也是瞎忙了一年,清明中秋都没回去看过。淑贞这样想着,打算这些事忙完后,就回老家一趟,给老家的院子房间打扫一下,也给父亲的坟场休整一下。
淑贞配着凉菜,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世时还没觉得,甚至一度不怎么想见到他,远嫁他乡后除却重大节日,红事白事,压根就不会回那个家。但自从父亲去世后的这一年,淑贞想起父亲的次数多了很多,有时她觉得是自己年纪大了,感想多了;或者是丈夫去得早,父亲又没了,自己身边完全没了人说话引起的。但仔细算下来,淑贞想起父亲的次数是多过于自己丈夫的,可明明自己对生前的父亲更多的只有不愿提起,而与丈夫的相处总还能称得上是融洽。
淑贞想起第一次有媒婆上门的时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淑贞父亲是个算命先生,所以过来的时候,都把男方的八字给带来了。
媒婆走后,父亲将淑贞喊到客厅,问她:“闺女啊,你信不信你爸?”
淑贞茫然无措地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更不知到底该不该信他,自小到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决定的,现在婚事交给父亲,也没什么不妥的。
“这个人的八字和你完全不合,所以根本没必要见他。咱呢,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碗饭,埋下多少种子就收多少庄稼,这是天定的。人呢,只能顺着命来,再等等,我给你挑个最合适的。”
父亲一直甄选,终于到了媒婆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淑贞的婚事才真正决定了下来。那时候的婚姻,多数还是由父母双方决定的。男女两人先见一下,觉得没问题后,两家人坐一起吃个饭,拉拉家常,谈谈家事,婚事基本也就定下来了。淑贞就是这样嫁给自己的丈夫的。出嫁前,父亲拉着她的手说道:“淑贞啊,你本来就勤快,这一点儿我不担心。那男娃娃虽说黑了点儿,但生得又高又壮,又能吃苦,你们的日子过不了大富大贵,但肯定是不愁吃穿的。只是这以后的事啊,谁也说不得准。嫁过去后,你要收收你任性的脾气了,生活还得你俩商量着来过。你妈走得早,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具体的意见。若是日后真的有什么意外,你可别怪爸爸啊。”
淑贞点点头,只觉得平常颇为严肃认真的父亲形象,一下子就多了点儿温婉可人的母爱。
中午十一点多,太阳从大片的乌云后探出了头,照得人身上有些暖意。十二点半,宴席开了。主家人招呼客人一桌桌坐满后,开始上流水席。淑贞见人多,便自己回去了。
晚上,婶子到家中请她过去吃席。席后,她又收拾准备了一番,决定明天一早便回老家。
2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淑贞就起来了。她将准备好的东西搬上家里以前种香菇用的三轮车,锁好了门,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一路颠簸,直到太阳即将进入正南方,淑贞才到达老家。大红的铁门上,生出了难看的如同土地皲裂般的碎片,雨水的侵蚀让红色带上了斑点似的黄。淑贞掏出钥匙,艰难地打开铁门,院中干枯泛黑的野草,已经开始腐朽,有的从中断开,藕断丝连地系着;有的已经只剩连着根的一小截,断下的部分已经深埋进了泥土中。堂屋的刷漆木门也褪了色,台阶和前沿上,堆积着一层已经腐蚀了的枯叶,还夹带着几株黑色的枯枝。屋檐下遗留着燕子留下来的泥巴巢穴,正下方的排泄物已经发黑,燕子们早举家迁往了更温暖的南方。
淑贞收拾了一下小院,将三轮车开进院中。正准备拿点儿干粮凑合一下就去修坟的。突然淑贞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老人。淑贞定睛看了看,走出了院子。
“哎呀,张叔,你这身子骨还好着呢。”淑贞认出了这位老人,是以前村里的生产队队长。
“哎,是淑贞啊。我听到这有动静,就过来看看。”见淑贞带着烙饼和矿泉水,老人又说道:“这还没吃吧,我那饭刚好,走,一起过去吃点儿,顺便聊聊。”
张叔以前是个特严肃的人,做生产队长的时候,正义无私,像个判官一样,村里人见了都怕他。淑贞再次望向老人,微微弯曲的背,刻满了岁月沧桑的脸庞,泛白的胡茬,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威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