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之雕雕

作者: 八月天

八月天,本名尚伟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长江文艺》《山花》《雨花》《莽原》《山东文学》《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现实书》《父亲的王国》,长篇小说《中原狐》《永远的村庄》《城市的月光》,长篇报告文学《起飞——第一航空港成长记》《粮食,粮食》等,作品获过多种奖项。

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荀子》

1

两年前,如茵离婚,是因为前夫有了外遇,那个女孩儿怀孕了,他不得不娶她为妻。如今,如茵处心积虑地怀上孩子,也是为了能与男友洛克结婚,而且如愿以偿地住进他为她买的新房中,并做好了娶她为妻的准备。不同的是,前夫这边与如茵领了离婚证,很快就与那女孩儿领了结婚证。洛克却只能先为如茵买套房子,没法跟她领结婚证,因为他还没有离婚,而且他也不能离婚——他在等身患绝症的妻子死去,之后才能把如茵娶回家。

如茵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左手在肚子上抚摸着,右手手背弯曲着支在腰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妹妹如月把洗好的葡萄放在茶几上,说,别走来走去了,坐这吃点儿葡萄吧。

如茵听话地挨着如月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吃起了葡萄。那葡萄因为季节不到,很酸,如茵吃起来却很享受。

如月又说,姐,洛克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太不像话了,他的模范丈夫做派哪去了,今天周末,他必须得过来陪陪你。

如月把湿漉漉的双手放在睡裙上蹭了蹭,站起来走向电话,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火速赶来。

别打了,他忙,上午他打电话了,说好晚上回来吃饭。如茵低着头只顾吃葡萄,也不看一眼如月,嘴里发出的声音有些不雅。

你一个文学硕士,沦落到预科这一步还嫌不够惨,竟然这么迁就他。

什么预科啊,你这么寒碜我。如茵一直都极不赞成如月的“预科说”。

没领证就给人家生孩子,还得偷偷摸摸的,等到他前妻死了才能见光,你说这算个啥?

我也不想这样,谁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如月的话让如茵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委屈,眼泪如泉眼一样汩汩地涌出来。她的泪眼定定地盯住如月。

别哭啊,我错了好不好,不说你了。

如茵犹如喝了一碗酸甜苦辣咸调和的“鸡尾汤”,要什么味儿有什么味儿。而她嘴里的葡萄,已经变得寡淡无味了。

如月看着一脸哀怨的如茵,既心疼又无奈,说:别不高兴了,对宝宝不好。

如茵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时候,门铃响了。如茵马上站起来走向卧室。如月去开门。

门一开,高高瘦瘦的洛克闪身进来,他两手提着各种各样装着食品的塑料袋,进屋后却没有看见如茵,问:你姐呢,又睡觉了?

如月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被你气的。

洛克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没接如月的话茬,把东西放进厨房就去了卧室。

如月看着洛克进了卧室关上门,便去厨房整理他带来的东西。全是如茵爱吃的,酱牛腱、水煮豆皮、江米莲藕等熟食,樱桃、蓝莓、澳洲橘子等水果,还有芦笋、丝瓜、茼蒿等蔬菜。她把熟食倒进盘子,把水果、蔬菜留一些晚上吃的,剩余的都放进冰箱里。

如月收拾好,在客厅刚坐下来,姐姐卧室的门就开了。洛克拉着如茵出来,扶着她坐在沙发上,说,你跟如月看电视吧,我去做饭。

洛克开始在厨房忙活,熬稀饭,择菜、洗菜、炒菜。

换上家居的无袖T恤和马裤,洛克身上依然保留着沉稳与儒雅。当年,凭着名牌大学新闻系的资本,他被分配到省日报社,干了几年编辑,后来赶潮流,辞职下海创办了一个广告公司。凭借着资源优势与自身努力,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他的事业迅速发展壮大,如今公司已是年创利润数百万的业内名流。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寒门学子,在省城不光解决了住房等生存问题,还跻身高收入阶层。他先把父母都接到省城常住,后来还帮助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四个家庭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转移。完成整个大家庭进城的时候,他刚好四十岁,弟弟妹妹们为他操办了隆重的生日宴会。彼时的洛克,人生、事业、家庭都进入了鼎盛时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好日子没过几年,一向身体很好的妻子,突然查出宫颈癌,而且已到了晚期。真是应了那句“人有旦夕祸福”的老话。一下子,洛克的生活被打乱了。医生说,妻子的时间不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也没有意义了。虽然随着岁月的浸泡与妻子的感情逐渐淡漠,只剩下了朝夕相处的亲情,但想到她要死,洛克心里还是异常难过,暗地里还偷偷流过眼泪。在妻子住院后的两三个月里,他断绝了与所有暧昧关系女人的来往,一心一意陪护妻子,暗下决心要认真陪妻子走过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认识如茵,就是在医院里。

2

洛克穿着被汗浸透的衣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各种菜肴的香味儿在客厅弥漫开来。

三个人围着茶几吃饭。洛克很照顾如茵,不停地给她夹菜,还一边讲解着各种菜肴的好处,诸如牛肉性最好,既有营养,又不上火;蒸水蛋有丰富的蛋白质,好消化,等等。如茵对洛克的体贴很受用,委屈早已被驱散。

吃完晚饭,如茵对洛克说,你要累就早点儿休息吧。洛克说不累,带你出去转转吧。

如月说,这么热去外边转悠不是受罪吗?

洛克说,孕妇应该多到户外活动,老待在空调屋不好,天天坐着不动对胎儿也不好。

如月突然说:你前妻咋样了?你这样两头忙,真难为你了。

如茵说,月月你说多了。

洛克大度地笑笑,摇了摇头说,没多少日子了,活着对她来说也是受罪。可我总不能不给她治疗吧?

月月又刻薄地说,可别等到我姐在这边生孩子,你前妻在那边断气。

如茵瞪了如月一眼,你太过分了啊。

听天由命吧,如果真是那样,也是天意。洛克幽幽地说,脸上闪过一片乌云,遂拉起如茵说,咱去外边转一圈儿吧。

出了门,一阵热气扑来。已经接近傍晚八点,太阳还没落山。楼前的花园里,栽了女贞树与合欢树,地面上种满了草皮,油绿发亮。如茵挽着洛克的臂膀在曲折的石板小路上走着,幸福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说:老公,月月不懂事,藏不住话,你别跟她计较。

没事,她说的也是真的,让你受委屈了。洛克拍拍她的肩膀,到现在还不能领结婚证,谁都会心急。

如茵说:这不怪你,都是我不小心怀孕,才让你为难。

如茵这样说着,心里有一丝歉疚。其实,怀孕是她精心策划的。无非,他一直没有说透,也没有反对。

对生孩子,最初如茵是极其不愿意的。结婚四年,她一直都不愿意要孩子。后来,前夫闹得心急火燎,她就是不同意生,避孕措施异常严密。前夫曾多次偷偷故意把安全套弄烂,她也装作不知道,第二天马上采取补救措施,及时口服紧急避孕药。前夫屡屡不成功,就跟她摊牌:三十岁前必须完成生孩子,不然就离婚。她却不以为然,说走着瞧呗,到时候再说。

当她发现前夫有外遇的时候,才如梦初醒,马上就妥协了。但已经晚了,那个怀孕的女孩儿无论如何都不做人流,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最终,前夫选择了女孩儿,离开了如茵。

如茵后来在网上看到了林语堂说的那句话:没有孩子的妻子只是情人,有了孩子的情人才是老婆。如茵后悔不迭,但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她只能自食其果。那时候,她心里打定主意,再找到愿意结婚的男人,啥都不说先生个孩子。

认识洛克的时候,如茵已经放单两三年了。母亲因为患子宫癌住院,与洛克的妻子住在一个病房。作为家属,经常在一个房间,接触自然频繁。如茵发现洛克是一个极其有责任感的男人,尤其是他对妻子的体贴,内心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每每看见洛克耐心地喂妻子吃饭,她都会静静地注视着那温馨的画面。她会想,要是能嫁给他该有多好。

起初,她跟他接触,还不敢有谈婚论嫁的念头,只是想给自己在病房伺候母亲的沉闷找一点儿慰藉。当然,她并不是不想嫁给他。以他的条件,再找个二十出头的大学毕业生也很容易。而自己,虽然比他小一轮,长相还算可以,工作也有点儿优势,但毕竟离过婚——这让她的自信心大打折扣。像洛克这样一个成功男人,估计根本就不会考虑再婚女人。

也许是天意,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在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等医生查完房,用上药,她第一次约他出去走走。那时候,母亲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全部脱落,骨瘦如柴,靠输液维持生命;洛克的妻子住院仅仅两三周。经历了几个月的煎熬,对母亲的病,如茵也渐渐有了思想准备。之前同病房一个与母亲年龄差不多的老太太,已经放弃治疗出院回家等待了。

她用手机给洛克发信息:忙完了到小花园等我吧?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发完信息,她看洛克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对她笑了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照顾妻子上了厕所,等妻子输上液,他对妻子说,这会儿没啥事,我有点儿事出去一下。

她看见他妻子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你去吧,有事了我叫护士。

等洛克出去一会儿后,如茵才跑出来。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她远远地看见,他在不住地向她来的方向张望——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翘首以待吧。

你来了。他说。

嗯,你对你老婆,真好。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在草地上的影子。

你想说啥,说吧。

没啥,我就是觉得在病房里太沉闷了。

别说伺候病人,每次到医院都觉得透不过气来,是真的沉闷。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小花园里显得特别清静,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几乎没有出来的病人,也很少有病人家属。

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用力按了按,说:你冷吗?

她嗯了一声,感觉那手生出一股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扑到他怀里了。他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说:你的头发真香。

她仰头看着他说:两天没洗头了,那是汗味儿。

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然后轻轻推开她,去咖啡厅吧,这里被人看见不好。

她点点头。他在前边走,她跟在后边。上了他的“奥迪V6”,徐徐地驶出医院。在一家咖啡厅的包间里,他们久久地拥吻在一起。

她被他饥渴的热烈包围着,有些喘不过气来,沉寂很久的身体有了一些温热,但她很清醒,当他急不可耐地拽她的衣服时,她突然用尽力气把他推开,气喘吁吁地伏在沙发一侧,面向墙角。

他问: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说:我还没准备好,我们认识不过二十天。

他拉她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你千万别误会,我可绝对不是不尊重你。

如茵笑笑,笑得很温顺,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温顺来自何处。一贯,对男人她都是慢热的,在小花园的拥抱,刚才的拥吻,对她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如此放纵,她自己也有些疑惑。

坐下说说话吧。如茵轻轻地退出他的手臂,坐直身子说,我们点壶咖啡吧。

那天,他们在咖啡厅的包间里相对而坐,一连喝了三壶咖啡。他们一直都静静地坐着说话,他给她说在报社工作的趣事,说自己创业的顺利;她给他说自己学生的故事,说自己对爱情的认识。到一点多,如月打电话给她,他们才不得不回医院。

3

楼前的花园逐渐热闹起来,很多人吃过饭都到这里散步,还有些人带着狗。各色各样、大大小小或名贵或普通的狗汇聚一堂,大的狗彪悍威风,小的狗小巧玲珑,不大不小的狗或温顺,或急躁,或沉稳。它们互相用吠叫打招呼,或友好示意,或嬉戏玩耍,或相互撕咬。如今的城市人,大概是把感情寄托给任何人都不安全,只有狗才会忠诚主人,很多人都养起了狗。年老的、年轻的,单身的、结婚的,没孩子的、有孩子的,没工作的、有工作的,老百姓、当官的,公司白领、工厂蓝领等等,都在养狗。因狗带来的问题和引发的事端也多起来,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狗屎,小区夜间的狗吠,众狗闹街的喧闹,特别是有些狗过于浮躁乱咬人,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主人们在享受养狗带来快乐的同时,不得不承担起狗招惹是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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