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笼的孩子

作者: 王太贵

王太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级研修班及鲁院安徽作家班学员。作品见《诗刊》《星星》《安徽文学》《诗歌月刊》《上海文学》《诗潮》《阳光》等刊物。曾获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现代诗金奖、第二届“文昌杯”华语诗歌大赛一等奖等奖项。

西北风呼啸着,天空阴沉沉的,像裹着厚厚的灰毯子。这是大雪来临的前兆,比天气预报还要灵。十二岁的来发跟堂兄祝发一起,撅着屁股,往赵岗山上爬。

农历正月十二,下午四点半。先是零星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一些挂在树梢和灌木丛上,一些中途就被风吹走,只有极少部分,准确地粘在来发的额头,又瞬间融化。来发学着堂兄的做法,把葫芦头灯笼往胸前掖,这样可以阻挡一些风雪。但很快雪就大起来了,漫天飞舞。祝发加快了脚步,说,加把劲儿,走快点儿,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了。后面的来发气喘吁吁,他解开棉袄扣子,把灯笼扛在肩上。

兄弟俩手中的灯笼,俗称葫芦头,是红旗山一带最为普通的灯盏。三米长的翠竹,用镰刀在一端十字形劈开三四寸长的口子,再把顶口用铁丝扎紧。四根寸长细树棍,将劈开的地方撑开,一个如长矛的灯盏轮廓便出现。再糊上白纸,留一可活动的纸帘,方便掀起,装入蜡烛,灯就成了。夜晚点亮蜡烛,插在亡者坟头,一片通亮。

祝发来发兄弟俩这次是给本村的年吾送灯盏。年吾九十九岁,年前冬天去世,寿终时近百岁年龄,算得上一桩喜事。年吾没有什么特殊的养生之道,喜欢吃烤红薯和糍粑。冬天吃完晚饭,放下饭碗,就移步到火塘边烤火。有时候还喜欢到自家稻场上走几圈儿,消消食。

兄弟俩扛着灯盏走进年家设在稻场上的草棚时,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葫芦头上的白纸有的地方已被雪水沤破。他们从怀里各掏出两根白蜡烛,连同葫芦头灯,递给了年家的后人。交掉灯和蜡烛,兄弟俩松了一口气。有人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喝完茶,晚饭就该开席了。

那天雪大,亲戚和村人送来的灯盏都摆放在草棚里,满满当当的,来发看得眼花缭乱。葫芦头是最普通的。吊子灯,花瓶,鲤鱼灯,马灯,兔子灯,各式各样。来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灯盏,心想,如果每盏灯晚上都亮起来,那该多漂亮。年吾真有福,死了还有这么多人给他送花灯。来发想起年吾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衣衫不整,身上永远散发着草木灰味儿,这是长期烤火造成的。年吾家住在红旗山海拔最高的赵岗山上,下一趟山,来回有十几公里。年吾很少下山,偶尔使用的日用品都由他上小学的重孙帮忙采购。来发印象中,年吾就下过一次山,腰上束着草绳,像个邋遢的仙人。他走路慢悠悠的,似乎比蜗牛都要慢。那天有个叫小翠的小姑娘,也要经过那段路去姥姥家。她远远望见年吾,居然害怕地躲起来。但年吾走得实在太慢了,小翠躲在树丛里都憋出尿来了,年吾还是没有走完那段短短的路。小翠只好哭着往家的方向跑,路上被纸匠于德正碰见,于德正得知原委后,呵呵笑起来,他牵着小翠,把她从年吾身边护送走。

来发想到这里,不禁暗笑起来。他往草棚偏僻角落瞥了一眼,意外地看见一盏兔子灯,他心有所动。晚饭已经开席了,人群慌乱起来,都抢着挤到桌子上。大家都想早点儿吃上饭,雪这么大,返程的路可不好走。

来发和祝发不在一桌。来发胡乱吃了几口,就悄悄溜到草棚子里,他看上了那个兔子灯。当他把灯盏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判断失误,兔子灯很长,这样拿出去,太显眼儿了。好在兔子灯被拽出来之后,里面又露出一盏金鱼灯,小巧玲珑,便于携带,关键是它更符合来发的审美。

来发左右瞅瞅,没有人影,帮工的都去厨房烤火了,那里有一团热烘烘的火堆。送灯的人都在堂屋里猜拳喝酒。来发置身在五颜六色的灯盏里,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但如果将这些灯盏插在坟地四周,即使亮起五彩斑斓的灯光,来发也不敢去。他解开棉袄的扣子,掂起金鱼灯,塞到腋窝下,又若无其事地扣上扣子。他顺势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仰头看着棚外灰蒙蒙的夜空,雪花簌簌,屋顶和树梢都白了。

雪,让夜晚白亮起来。祝发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显然喝醉了。年吾的孙子把他扶着,客气地说,要不,今晚就住这里,我们预设了几个地铺,稻草厚着呢!祝发直摇头,双手抱拳,说,谢谢啦,我们得赶回去。

上山容易,下山也容易,前提是得来一场大雪。来发和祝发几乎是滑翔着奔下赵岗山的,像电视里的滑雪运动员那样。他们赤手空拳,轻而易举就完成了高难度动作,哧溜哧溜地滑到了山底。

扎匠家灯光暗淡,来发相信,即使周围一片漆黑,扎匠莫绵全也能熟练地操作,甚至毫无差错。

昏暗的灯泡下,是一张乌黑的小方桌。桌旁的火塘里烧着树蔸,偶尔噼里啪啦响几下。莫绵全戴着老花镜,手持剪刀坐在桌旁剪纸,红蓝黄绿白,不同颜色的纸张在他剪刀下,像玩魔术一样,很快就变成了条条缕缕、窟窟窿窿,一些鱼的眼睛,兔子的尾巴,马的耳朵,凤凰的头,还有羊的四肢,都现出雏形。莫绵全对面坐着她的老伴儿,她用食指从瓷碗里蘸糨糊,往成型的花灯“骨骼”上抹。莫绵全的老伴儿姓劳,老家在广西,这么远怎么嫁到红旗山?我们无从知晓。她心灵手巧,会剪纸,会做针线活儿和花灯,我们都喊她莫婶,而喊莫绵全莫师傅或老莫。这些“骨骼”是昨天晚上莫绵全连夜赶制的。临近元宵节,预订花灯的人非常多。有的买给孩子玩,有的送给死去的亲人。每年从腊月底到元宵节这二十来天,是莫家最忙碌的时候,就连莫绵全读高中的儿子,也要参与到花灯的制作中。

花灯的“骨骼”是由麻秸秆、竹丝和树枝等材料组成,使用最多的是麻秸秆。剥了皮后的麻秸秆晒干,是绝好的引燃物,家庭主妇们的最爱。莫绵全对秸秆的爱肯定超过家庭主妇。洁白的麻秸秆,咔嚓一声,一撅成两截,露出细长的白芯。我们常用两指夹起一根麻秸秆,用火机点上,学大人抽烟。麻秸秆在莫绵全这里化腐朽为神奇,他用菜刀切,一寸长,三寸长,一尺长,五尺长,长短不一,各有所用。段段麻秸秆之间用竹签铆上,严丝合缝。有的花灯看起来很大,提到手里却很轻,主要原因在用料上。

莫绵全最拿手的是花瓶灯,因为花瓶灯深受顾客青睐,档次适中,价格不高。花瓶制作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其形状如立体梯形,就像盛米的斗一样。花瓶四周要贴上福字、寿字、喜鹊或凤凰等剪纸。花瓶灯最喜人的地方是四角还要插上带绿叶的树枝,松柏或女贞,更显肃穆和庄重。远远望去,矗立在竹竿上的花瓶灯非常大气,点上四根蜡烛,通明透亮。

来发走进莫绵全家的时候,那堆火都快熄灭了,几粒火星有气无力地闪着。莫绵全和他老伴儿正全身心投入到花灯制作中,对门外的来人毫无察觉。

室内光线暗,来发不小心碰掉了灶台上的水瓢,水瓢落地的啪嗒声有点儿沉闷,莫绵全和老伴儿才抬起头来。

莫师傅,我来取灯,俺爸年前预订的七盏灯,做好了吗?来发说。

莫绵全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戳了戳,?几下眼,他一时认不出来的人是谁。莫婶站起来,把手指上的糨糊往围裙上擦了擦,说,孩子,你是哪家的?

熊运龙家的,我叫来发,是他儿子。来发有点儿不耐烦,他想把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泡摁掉,换上一盏电棒。他觉得在黢黑的屋子里做花灯,简直是亵渎。

哦,运龙家的呀,都这么大了。那些灯做好很久了,你们一直没来取,昨天被丁埠街上的三绺子买去了,他急着用灯。明天,明天我就能把那七盏灯赶制出来。明天来拿吧,过节还有几天呢。莫绵全说。

来发只好退回屋外。天终于放晴了,虽然远山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完,但至少不会影响玩灯了。

这个疯子,去年就开始预订花灯,看来他真快死了。莫绵全弯腰箍船灯骨架时,突然低声冒出一句话。去去去,别胡说,熊运龙好着呢,年初一还来这边拜年呢!莫婶不希望丈夫在做灯时,说不吉利的话。莫绵全直起腰,摇晃着脑袋,莫婶放下手中的物什,给他捶捶后背。他们已经形成了高度默契,夫唱妇随。

别说拜年了,那兔崽子,居然连我家的门都没有进,还说什么扎匠家晦气。这不是神经病吗!晦气!晦气你还买什么花灯啊,我看他死了就没人送花灯。

莫婶叹口气,说,跟他见识啥。他给钱,我们给他花灯,一清二白,其他就甭管了。干活儿吧,明天他还要来取七盏灯呢!

熊运龙十年前莫名其妙得了病,去了很多医院,都瞧不好,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又一本正经。病没有治好,倒是把家产搞空了。大儿子庆发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又复读了两年,还是竹篮打水。熊运龙病情加重,他砸了家里仅有的一件电器——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又三天两头出去寻衅滋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家人实在没有办法,就连灌大粪这样的土方子都使用了,依然无济于事。母亲找来家族叔伯们商量,把他扭送到市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两个月。精神病院的集中治疗初见成效,熊运龙出院后,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大儿子庆发见父亲身体恢复得不错,便放下心来,背起行囊,远赴上海打工去了。儿子临行前,熊运龙泪沾衣襟,握着庆发的手久久不松,说,儿啊,你没有考上大学,是我最大的病,我恨自己,没能给你创造好条件,你可别怪我。庆发哽咽着说,这是我的命,不怪你,你在家养好身体,我就放心了,让我到外面闯闯吧。

庆发这一走,很多年都没有回过红旗山,与家里联系极少,偶尔给弟弟来发写封信。红旗山通电话之后,他也很少打电话。一通电话,就说店里忙,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他在上海从美发店的学徒工干起,肯吃苦,脑子活,两年多后就成了店里的金牌理发师,再后来独自开了一家店,生意很好,收入颇丰。

熊运龙的病经常反弹,他时常夜不归宿,躲在史河湾旁边的社庙里过夜。还喜欢到处乱窜,到别人家坐下来,就赖着不走,看见餐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比在自己家还自由。有次去了屠户业达文家,看见餐桌上有盘炒黑豆,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还觉得不过瘾,叫嚷着再来一壶酒。业达文急着外出干活,但又不敢跟这个神经病硬来,就拿出半瓶临水玉泉酒给他。熊运龙毫不客气,非常自然地从碗柜里拿出碗筷和酒盅,吃一粒香喷喷的炒黑豆,再品一小口白酒,美滋滋的,十分惬意。他一边吃,还一边嘿嘿笑着招呼业达文过来,陪他喝一盅。

来发两手空空,垂着头回到家中。他没有取回父亲需要的灯盏,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小算盘也落空了,他不能为自己选一盏好看的灯。要等明天,明天谁知道父亲会不会临时变卦。幸好,他还有盏金鱼灯,那盏灯自从带回家后,他一直把灯藏在自己的书箱里。书箱古朴典雅,配有一枚金黄的铜锁,是哥哥庆发用过的。他现在成了这个箱子的主人,金鱼灯放进去,绰绰有余,盖上箱子,再扣上锁,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一盏灯。

家中没有人,但大门没有锁。来发悄悄推开门,溜到自己的卧室。他从垫被下摸出书箱的钥匙,打开箱子,金鱼灯还在里面。他有点儿恍惚,离家不到一个小时,感觉就像走了好几天,他总担心那盏灯会不翼而飞。来发觉得一盏灯未免太孤单,他想起传说中的老莫家的船灯,小伙伴们都以有一盏老莫家的船灯而自豪。如果再来一盏船灯,和金鱼灯放在一起点亮,一定非常迷人。

来发正沉湎于对船灯的想象中,后背被父亲突然拍了一巴掌。他一个激灵,咚的一声,慌忙盖上箱子,又迅速地把锁锁上。

这里面是什么?拿出来给我瞧瞧。熊运龙板着脸说。没有,啥都没有,除了俺哥的一些破书。来发回答得急促。不要哄我了,我也喜欢看小说,这箱子里还有几本古龙的小说,给我拿出来。熊运龙压低了声音,脸上毫无表情。俺哥的小说你早就给烧了,你忘了吗?他第一次没考上大学那年。来发突然想起来父亲烧书的事情。熊运龙沉默了片刻,说,我怀疑这里还有小说书,你千万别走你哥那条路,看小说耽误了考大学。来发连连点头,暗自庆幸父亲没有叫他打开箱子检查。

父亲的脚步刚跨过房门,又突然转回身,傻笑起来,说,箱子里的那盏灯好看,我也喜欢。我需要一盏灯,晚上庙里太黑了,没有灯,我有点儿害怕。

父亲关上门出去了,把一个巨大疑问抛给来发。钥匙藏在垫被下,这个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箱子上的锁也完好无损,父亲是怎么知道里面的灯呢?来发挠了挠脑门,觉得实在无解。早晨父亲叫他去扎匠莫师傅那里取灯的时候,还火急火燎,片刻不能耽误的样子,现在居然只字不提取灯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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