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的建构

在网络通信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信息传播的方式发生重大变革。短视频乘着融媒体时代的东风迅速崛起，以强有力的姿态渗透各种公共领域，也成为网络鲁迅形象建构的重要载体。与以往学者研究中的“经典鲁迅”相比，短视频平台上的鲁迅形象更加多元。钱理群曾指出：“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读者、研究工作者，都按照各自所处的时代与个人的历史哲学、思想情感、人生体验、心理气质、审美要求，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去接近‘鲁迅’本体，有着自己的发现、阐释、发挥、再创造，由此构成了一个不断接近‘鲁迅’本体，又不断丰富‘鲁迅’本体的，永远也没有中介的运动过程。”因此，探究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的建构，把握年轻一代对鲁迅的理解与看法，进而寻找其与时代文化特征之间的联系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建构的具体形式

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评价鲁迅：“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着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从主流意识形态的立场上，对鲁迅“民族魂”“战士”的形象进行了肯定和建构。世纪之交，解构主义思潮的盛行使以往的鲁迅形象遭到了全面的颠覆和解构，“倒鲁派”迅速崛起，对鲁迅的人格、精神、思想乃至文学成就提出了不同程度的质疑。而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网络技术的发展，短视频的迅速崛起从而提供的流量平台与视听体验都推动着鲁迅形象呈现出有别于前两个时期的新样貌，“鲁迅在新技术与信息流量的加持中走向大众的日常生活”。在短视频平台这一全新的媒介中，鲁迅形象的建构主要有五种表现形式。

第一，日常生活中的鲁迅。这类短视频主要聚焦于鲁迅的日常生活，挖掘他在“民族魂”“战士”“作家”的身份之外普通人的一面。抖音创作者“人类知识采集员”在短视频“鲁迅先生，一个被文学耽误的设计大师”中便列举了许多关于鲁迅的生活趣事，如爱吃甜食、穿搭时尚、笔名众多、擅长设计、为母亲买言情小说等，这一视频收获巨大反响，在抖音短视频平台上获赞超过百万。伴随着这类视频的大火，日常生活中的鲁迅进入大众视野，和大众之间产生新的连接点与共鸣，成为鲁迅形象建构与接受的重点。

第二，影视剧中的鲁迅。这部分短视频的重点是鲁迅的影视形象，主要聚焦于2018年的年代剧《楼外楼》与2021年的献礼剧《觉醒年代》。《楼外楼》中，鲁迅的一句台词“你们抓捕周树人，和我鲁迅有什么关系”以其无厘头的幽默引发了大规模的短视频剪辑和网友热议，这类视频大多打上搞笑的标签，娱乐性质明显。《觉醒年代》则掀起了一定规模的“鲁迅热”，“共青团中央”发布的短视频“今天，纪念鲁迅先生”便以《觉醒年代》中鲁迅写作《狂人日记》的影视片段为视频素材进行剪辑，借此表达对鲁迅先生的怀念与尊敬。

第三，对鲁迅生平的科普。抖音短视频创作者文学手抄报在视频合集《鲁迅的一生》中，按时间顺序介绍了鲁迅的生平大事，覆盖面较广，基本上涵盖了鲁迅在不同人生节点经历的重大事件和颇具争议性的事件。但受限于短视频时长短、碎片化的特点，缺少系统深入的分析。

第四，对鲁迅语录的戏仿和挪用。戏仿是“模拟某篇作品的严肃的素材与手法或是某位作家的创作风格，来表现浅俗或风马牛不相及的主题”，对鲁迅语录的戏仿一直是经久不衰的热点，在抖音短视频平台上，各种“以鲁迅的口吻说××”的视频层出不穷，热度极高。这类视频通过模仿鲁迅经典语录中的句式，保持主要的语言特点不变，只改换一些词或短语，融合成新的语段，表达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感情，因此极易引起大众的共鸣。对鲁迅语录的挪用是将鲁迅作品中严肃的哲学性话语放到生活化、轻松化的语境中，在反差中寻求幽默效果。例如，抖音创作者“尚推荐（老尚）”在视频中模仿一对师生的对话——老师让学生上讲台讲课，学生则以《野草》中的句子回应：“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受到了空虚。”总体来说，无论是戏仿还是挪用，都呈现出鲜明的大众化、生活化、娱乐化倾向。

第五，对鲁迅语录的分享。在这类短视频中，创作者和受众通过视频的呈现与接受共同完成了对鲁迅思想的认同。这一认同和跨越时空产生的共鸣感也正是此类视频数量多、热度高的重要原因。抖音创作者“德华爱剪辑”在视频“现在重读鲁迅先生的作品，真的深有感触”中便分享了《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言论，获赞超过44万。然而，这类视频平均10秒左右的时长也注定了其流于表面、难以深入的特点，只是平面化的、简单的文字摘抄行为。

二、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建构的特点

由以上几种表现形式可以发现，在短视频这一流行媒介的介入下，鲁迅不再是只存在于教科书的文字符号，短视频平台上的鲁迅形象建构在走向大众的过程中体现出四个特点。

（一）娱乐化倾向明显

娱乐化倾向明显是短视频平台上鲁迅形象建构的重要特点之一。无论是以现代化网络词汇戏称鲁迅，还是借戏仿、挪用鲁迅语录消遣解颐，其共同指向都在于通过构造强烈的反差来达到幽默娱乐的效果。可以说，娱乐化是鲁迅和网络生态碰撞交融的必然产物，这种娱乐化倾向既是契合平台受众娱乐化需求的表现，又是网络原住民一代刻意规避和疏离权威化、典范化的“课本鲁迅形象”，对“鲁迅形象”进行有意或无意的重新建构的结果。

（二）平面化、同质化特点突出

内容深度不足、同质化严重是大部分与鲁迅相关的短视频的特点，无论是对鲁迅的科普、对鲁迅日常生活的挖掘，还是对鲁迅语录的戏仿和挪用，都难逃内容浅薄和同质化的弊病。一方面，短视频的时长和碎片化的特点难以承载深入解读的体量，短视频平台上专业人员的缺席也导致大部分视频难有深刻独到的见解；另一方面，流量为王的机制也使创作者竞相模仿热门视频，从而催生大量原创性低的同质化视频。

（三）生活化、世俗化倾向明显

短视频平台上的鲁迅形象建构体现出明显的世俗化倾向，侧重于对鲁迅日常生活的挖掘和呈现。对鲁迅作为“人”这一身份的正向关注构成了鲁迅形象建构的重要内容，鲁迅的轶事、爱好、技能，甚至是他的私人关系都被搬到视频中作为网友观看和讨论的素材。这部分短视频近距离地审视鲁迅，进入他的日常生活之中，在消解传统鲁迅研究中严肃、理性的鲁迅形象的同时，建构了一个世俗化、生活化的“人间鲁迅”形象。

（四）体现网民对鲁迅的认同感

短视频时代的鲁迅形象依然以新的形式焕发着生机与活力，网络提供的自由平台和大众的审视正从世俗化、娱乐化的角度重新建构他。这种建构的背后折射出的是网民对鲁迅的情感共鸣与精神认同，无论是挖掘鲁迅的日常生活，还是戏仿、挪用鲁迅的话语，都可以看作网民基于认同而尝试建立起的一种精神关联。

三、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建构的文化机制

（一）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文化风格，它以一种无深度的、无中心的、无根据的、自我反思的、游戏的、模拟的、折衷主义的、多元主义的艺术反映这个时代性变化的某些方面。”后现代主义的特质关联并渗透大众的日常生活，也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鲁迅形象在短视频平台的建构。

1.去中心化——解构权威

后现代主义去中心化的特点构成了对权威的反叛与消解，精英与平民之间的界限在这一视域中被模糊。这一特征在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的建构中也得到了体现。互联网的多元开放、融媒体的迅速发展为大众提供了自由言论的场所，短视频的低门槛和平民化使民众从信息的受众转变为信息的生产者，这无疑打破了精英对话语权的垄断。因此可以看到，短视频平台上的鲁迅形象建构呈现出有异于政治话语和精英知识分子话语的截然不同的新特点。如果说传统鲁迅研究中的形象建构更重视与政治层面、思想价值层面的联结，那么短视频时代的鲁迅形象建构则更多地与日常娱乐挂钩。纵观抖音上的相关视频，诸如“‘硬汉人设’崩塌，真正的鲁迅竟是个‘沙雕男孩’”“跟着鲁迅先生学怼人，感觉自己有文化了不少”等生活化、娱乐化倾向明显的短视频高居榜首，传统研究中重点挖掘的鲁迅作品及其思想被束之高阁，民众集体选择的戏仿和娱乐成为鲁迅形象建构的主要内容。

2.深度模式削平——平面化

詹明信认为，“一种崭新的平面而无深度的感觉，是后现代文化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特征”。在这种无深度的文化特征下，意义和价值被抛之脑后，人们侧重追求感官的刺激和愉悦。投射到短视频中的鲁迅形象的建构上，无论是对鲁迅的调侃戏说，还是对鲁迅语录的戏仿挪用，都旨在愉悦大众、为大众提供情绪的宣泄。例如，抖音创作者“方天夜谈”的视频“你说你看不懂我的#门前两棵枣树？我通俗点告诉你！#单身狗，你领悟了吗？”便以鲁迅的口吻，将这句话解读为单身人士的自嘲。在短视频这一娱乐场域中，人们关注的重点不在鲁迅深刻的作品和思想上，而在调侃和戏仿所构成的反差与幽默上，因此呈现出一个贴近大众生活却丧失深刻思想的“网红鲁迅”形象。

（二）狂欢诗学

狂欢诗学是米哈伊尔·巴赫金通过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作品，以及考证、研究欧洲狂欢节活动和仪式而提出的一种诗学理论，理论的核心架构是狂欢节—狂欢式—狂欢化。狂欢节是在狂欢广场上由“人民大众以诙谐因素组成的第二种生活”。狂欢式则是众多狂欢节庆贺和仪式的总和，“是几千年来全体民众的一种伟大的世界感受”。狂欢式无孔不入地渗透着各个领域，其中自然也包括文学，“狂欢式转化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说的狂欢化”。狂欢是一种渗透于人类生活之中的社会现象，即使狂欢节已经淡出了现代社会，但狂欢精神的表达始终生生不息。在互联网时代，网络平台作为一个无束缚、畅所欲言的场所，为大众提供了天然的狂欢广场，短视频平台中的鲁迅形象建构便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例，其建构过程中展现出的特点与巴赫金的狂欢诗学理论显示出一定程度上的契合。

1.全民化

“在狂欢节上，人们不是袖手旁观，而是生活在其中，而且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其中，因为从其观念上说，它是全民的。”全民化是狂欢节的显著特征，它针对的受众是全体民众。无独有偶，短视频平台的低门槛和下沉化也使其展现出全民化、大众化的特征，其操作的便捷和简易使得人人都能成为表达的主体，对鲁迅的形象建构即是如此。以往的鲁迅高居神坛之上，是学者和精英知识分子研究、评价的对象，短视频时代的鲁迅则走下神坛，在互联网提供的自由场所中被大众所言说。鲁迅形象的建构不再是只有小部分精英涉足的领域，而是一种全民参与、集体选择的行为。

2.民间诙谐性

巴赫金认为，“民间诙谐文化与封建教会的、‘严肃的’官方文化相对立，而与狂欢式仪礼传统，农事类型的古老节气有着密切的联系。它采取仪礼和游艺的形态，呈现为口头的和书面的戏谑，习见于广场的语言，构成节庆的、民众的、讽刺模拟的、狂欢的世界”。从这一层面来看，巴赫金狂欢诗学中的民间诙谐特征与鲁迅形象建构中的戏仿现象密切相关。在狂欢广场上，等级被消解，权威被颠覆，诙谐的因素渗透每个角落，人们在笑声中戏仿和降格一切严肃事物。例如，抖音创作者“萤火虫娱乐”在视频中以鲁迅的口吻写辞职信：“我想我应该也是和这墙一样，我也不干了。”短视频平台上对鲁迅语录的戏仿往往并不深究其原句内涵，而是在以严肃表达肤浅的反差中寻求刺激和愉悦的体验，这种体验带来的狂欢也在一步步侵蚀鲁迅文本意义的深刻性，“以往意义的严肃表达在戏仿、拼贴、挪用和剪辑中成为网络娱乐话语机制的一个环节”。这就势必导致鲁迅思想深刻性的缺位，建构起一个失于浅显、深度不足的鲁迅形象。

四、短视频时代鲁迅形象建构的走向及恰当方式

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短视频的迅速崛起为鲁迅形象的建构搭建起一个全民参与的狂欢广场，传统鲁迅在这一场所中被解构，大众表达和选择下的鲁迅被重新建构。鲁迅在这一过程中以一种更贴合年轻群体喜好的方式走向大众，这无疑增强了大众尤其是青年群体对鲁迅的亲近感，使青年更愿意接受鲁迅、了解鲁迅，正面解读鲁迅。

然而，短视频平台上的鲁迅形象建构所呈现的平面化、娱乐化特征也令人警醒，这种搭载于狂欢之上的建构正在无形中消解鲁迅及其思想的深刻性。作为一种娱乐大众的碎片化表达方式，短视频与生俱来的娱乐性质使得创作者和受众都很少进行严肃的意义解读与价值判断，这必然带来短视频中鲁迅思想性的丧失。因此，在寻找鲁迅形象建构的恰当方式时，创作者必须在建设健康网络空间的背景下，把握亲近与娱乐之间的平衡，借助学界的专业辅助，使鲁迅在接近大众的同时保留自身思想的深刻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