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中的庶民形象分析
作者: 李明泽 王爱军山本周五郎是日本近现代极具影响力的作家,新潮文艺振兴会甚至以他的名字设立了“山本周五郎奖”。他晚年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三郎》发表于1963年,问世以来热度不断;2002年《三郎》被改编成电影上映,2020年由NHK改编为电视剧再度播出,重掀山本周五郎研究热潮。其作品塑造了怎样的人物形象,表现了作者怎样的创作思想,在现代社会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都值得读者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
《三郎》中的主人公荣二天资聪慧、仪表堂堂、才华出众,其同门师弟三郎则笨拙木讷、其貌不扬,甚至自卑懦弱。人人夸赞、大有前途的荣二在工作之际被诬陷偷盗,自我辩白受到质疑,甚至被关进收容所,受此打击的荣二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在其人生的至暗时刻,始终对其深信不疑的三郎一如既往地坚守着对荣二的友情。历经收容所中的种种磨难,荣二最终在三郎以及收容所中同伴的照拂下走出阴霾,完成了自我救赎。虽然故事情节的主线讲述的是主人公荣二的成长救赎经历,但是其中庶民形象的刻画,对故事情节与情感表达有着重要作用,本文试论小说《三郎》中,山本周五郎将重点聚焦于庶民形象的原因。
一、收容所中的“众生像”
山本周五郎以淡淡的笔触刻画了收容所中的众多在押服役者。其中叫“与平”的中年男子因家境贫寒入赘到和服面料店,家中恶妻因其出身低微经常对其恶语相向,在一次争执中甚至当着孩子的面将与平推倒在地,与平回想起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不堪其辱,萌生了杀妻后自杀的念头,然而性格软弱的与平最终放过了妻子,却在妻子的颠倒黑白的说辞下被流放到石川岛这座收容所。荣二到来后,与平是第一个向他敞开心扉的人,并向荣二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在荣二被砸伤后,与平日夜照顾养伤的荣二。“洗脸吃饭、铺床叠被、背荣二往返厕所,与平照顾的无微不至,就算亲生父亲也很少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像父亲一样照顾荣二,在荣二的婚礼上,与平也担任了荣二父亲的角色。亲情的缺失使两个人相互理解彼此的痛苦,对亲情的渴望也温暖了两个人最柔软的内心。人性中的善良悲悯最终战胜了冷漠偏执。
清七是个头脑简单身材魁梧的壮汉,却从小就惧怕女人,因打架被送到石川岛后一直从事榨油的工作。清七认识了女劳工阿丰并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却不料阿丰只是利用清七的感情捞取好处。在阿丰同另外一名获释犯人松造一同离开石川岛后,清七在榨油坊大打出手发泄心中的愤恨,被荣二劝止,荣二陪其一同关了三十天禁闭,此后清七与荣二的关系变得更好了。荣二受伤后,清七细心地试验了多种木料,为荣二做了一根拐杖,可以看出外貌丑陋、粗鄙不堪的清七内心却是个心思细腻、柔软和气的人,其外在和内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清七获释离岛后还是找到了心爱的女人阿丰,与她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再次遭受阿丰的背叛,并在町奉行同心的监视下失踪。自幼被母亲虐待的清七忠于自己的爱情,幻想着在阿丰身边得到女性的温情,即便明知道自己的爱情最终没有美满的结局也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即使最终注定走向毁灭也鼓足勇气面对自己的命运。从清七无果的爱情里,荣二看到了爱着自己的姑娘阿末的可贵,并最终接受了阿末的爱情,鼓起勇气去开创新的生活。
阿六曾经是个贩卖妇女的地痞,来到收容所后就被荣二狠狠揍了一顿。在荣二看来,阿六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之后石川岛经历了暴风的袭击,在抗击暴风时阿六跳下海去救一个落水老人,结果两人双双死亡。阿六的死亡深深震撼了荣二,他甚至无法理解一个贩卖人口的恶人为何会在危急关头去救一个落水的老人,为此还丢了性命。“‘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荣二自言自语似的咕哝道‘实在是奇怪,搞不懂。’”甚至在面对阿信的探望时,还喃喃自语道:“‘人这种生物在不同的场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真是无法预测。’”显然,阿六的行为让荣二对人的固有印象有了自己的思考,人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和经历不断变化。在此,人性呈现出复杂的多样性,并不能一概而论地定义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在山本周五郎笔下,这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不单单是个工具或符号,小人物同样有自己的特点与命运。这些平凡的众生有的懦弱、有的粗野、有的谎话连篇甚至自私、狡猾,然而这些平凡的众生的心中也充满了对亲情的渴望、对爱情的执着,会在危难时刻相互扶持、会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舍生忘死地救助他人。山本周五郎赋予了小人物灵魂,充分呈现出了人性中的多重色彩,即便岁月流转,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中也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二、执着于爱情的女性形象
《三郎》中荣二的恋人阿末最初是富商绵文家的女佣,自幼倾慕荣二,因担心荣二与绵文老板的女儿结婚,鬼使神差地陷害了荣二,使其被拘押到收容所。阿末因为可以不必担心失去荣二的爱而心中窃喜,第一次探望荣二听到荣二诉说心中的愤恨,阿末才意识到自己对荣二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拜托了荣哥,不要再说了,’阿末脸色发青,颤抖着制止了荣二,‘这么残酷的事情,我不想听,你不要再说了。’”“阿末低着头,发青的脸僵住了,身体颤抖个不停。”“‘事到如今,’阿末突然靠过来,身体前倾,问道,‘事到如今荣哥还打算追查到底吗?’”显然荣二的诉说几乎击溃了阿末,她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荣二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甚至开始担心事情会朝着反方向发展。“阿末双手捂脸,使劲压低着声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问道:‘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荣哥?’”此刻的阿末懊悔自己一念之差做下的错事,更多的是对失去荣二的感情的担心与恐惧。
贫寒的女佣阿末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令自己的爱人身陷囹圄,这一巨大的代价是阿末意料不到的,她的身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此后阿末全心全意照护荣二,每月定期赶到收容所看望荣二,节衣缩食,日夜做工,为了所爱之人奋不顾身,生活再苦再难也没有一丝犹疑。在荣二期满获释与荣二结婚后,阿末勤俭持家、包揽了家务。“婚后这双手很快就变得粗糙不堪,各个指节也渐渐凸起。因为舍不得梳头的费用和时间,过了五十天左右阿木就不再梳新娘子的发型了,只是简单地把头发扎在脑后。当然,她也不再化妆打扮了。”“进入九月,到了该换夹衣的时候,荣二却发现阿末过了很久还穿着单衣。那是一件细条纹的棉布单衣,并非浴衣,阿末整个夏天一直穿着。”即使天气寒冷,阿末也不舍得添置新衣保暖,而是全身心地帮助荣二,尽力贴补家用。在阿末眼中心中,自己的所爱之人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为了自己的爱情,阿末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一切,在阿末的痴情中表现出来的是阿末对于爱情的执着。
在小说的结尾,当荣二误解三郎时,阿末抽泣着向荣二坦白了一切,“要想你不被那两位小姐抢去,除了让你无法进出绵文,别无它法。那时我满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一件事,于是——后来回想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我知道绵文的老爷珍爱那块金襕,所以,我稀里糊涂地……”阿末冒着被荣二抛弃的巨大风险说出了真相,她忠于自己的爱情,勇敢地直面自己的过错。阿末是典型的拥有日本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女子,这点在山本周五郎的笔下尤为明显。山本周五郎在《日本妇道记》中写道:“烈女节妇并非局限于传记所述,与世间苦难搏斗的妇女也值得赞扬。而世间还有很多值得颂扬的妇女,她们默默无闻,没有留下任何财物,宛若柱子下面的基石,总在暗处不懈努力,直至生命的终结……这样的妇女从未抛头露面,也没被写在传记里,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女性,默默充当支撑柱子的基石……忘记这些妇女的存在,成百上千的烈女传记便失去意义。所谓真正的节妇,应该指这样的女性。”这种女性特质在山本周五朗的《日本妇道记》中也重点体现,如佐野夫人等,都兼具着勤俭持家、默默奉献的美德。这些女性形象来自山本周五郎细致的观察和细腻的情感。“据说这是周五郎在四岁的夏天,在山洪中失去了祖父母、叔父等亲属,和母亲两人一起去东京询问父亲时,伴随着母亲手的触感终生难忘时写下的。”山本周五郎以身边亲人的形象,塑造小说中的角色,使小说中的人物更加真实,更加贴近生活。
爱慕着荣二的阿信曾对荣二说道:“‘听说龙要升天时,也并不是任何一朵云都可以借助的,有的云能够上升,有的云却不行。虽然龙自身具备升天的能力,但若是没有可供其立足的云……什么嘛!你笑什么啊!’”山本周五郎借人物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无论本身如何强大,都要有必要的条件帮助。以这个视角来看荣二与三郎,龙之于云,就像荣二之于三郎,而在本书中,“云”不止三郎一朵,还有阿信、阿末,以及石川岛的众人。这样看来,山本周五郎所歌颂的并不是英雄主义或个人主义,而是聚焦人物成长,歌颂小人物之间的情感羁绊。
三、小人物是成长的基石
山本周五郎后期的作品大多将视角聚焦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通过描写小人物的成长与平凡经历,来歌颂人性中的美好品质。山本周五郎出身贫苦,最能与底层人物共感。山本周五郎十二岁就在当铺学徒,他尊敬店主甚至超过生父。店主在他贫困时让他在店里吃住,这些成长经历对他日后影响巨大。山本周五郎毕业于横滨西前小学,这是他的最终学历,他想升入中学,但家境不足以支撑。工作之余,店主让他去夜校补习英语和簿记,并支持他练习写作。店主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不遗余力的帮助,促成了作家山本周五郎的诞生。这种贫困生活经历的印迹后来体现在他作品中,他在创作时对穷人寄予无限的同情和共鸣。
山本周五郎在随笔中写道:“我国自不必说,在世界任何地方,极贫者都会建立自己的街道。然而这些并不是有计划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宛如风使风箱里聚集了垃圾一样。”山本周五朗如此了解穷人,正是因为他的早年经历,因为贫困,十二岁就去当铺学徒,所以他才能将笔下的穷人刻画得十分真实。同样是因为这些经历,使山本周五郎同情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其作品也主要是描写这样的小人物。书中的情节也都是人间常事,大部分人或许都经历过,因为这就是从底层民众生活中摘取出来的片段。这些片段被作者巧妙地联结起来,成为书中人物的生命历程。
纵观山本周五郎小说,在其后期的作品中,故事大多在小人物身上展开,以小人物的视角感受人间情感。在《三郎》中,作者以小人物荣二的视角讲述故事,并且所有出场的人物,均是这样的小人物,小人物之间的互相联结,互相产生的情感,构筑了整个故事,无数个这样的故事,便构成了生活中的社会主体。因为小说围绕小人物展开,通过小人物镜像人间,所以这部小说让无数读者进入小人物的世界。荣二经历了石川岛的种种,最终也明白了与平当初与他讲的那句话,“无论什么人都无法独自生存”。荣二正因为有三郎这样对友情无比忠诚的朋友,才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完成自我救赎。书中很多小角色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都是不可或缺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小角色,主人公才能不断转变、不断成长,最终领悟生存之道。
山本周五郎借小人物之口,阐述了他的观点,无论什么人都无法独自生存。小人物的生存,一定是和无数个小人物产生许多感情与羁绊,小说中小人物的塑造,正如戚萌在《新世纪小说中的小人物形象研究》中的观点:“要塑造有生命力以及有着深厚审美价值的小人物形象,作家们就不得不真切地深入到现下小人物的生活当中去,如果仅仅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之上,则是很难体会到小人物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山本周五郎在随笔中写道:“在水管边淘米的妻子,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打扫水沟的男人,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贫困经历让山本周五郎了解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经历,因此,才会在小说中重点刻画小人物,以小人物构建小说世界。
(长春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