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文集》与《伊势物语》中“花”意象的比较研究

“中国古人栽花、种花、赏花、咏花，乃至簪花的历史更是悠久。人们心目中种种花卉的形象，成了幸福、吉祥、长寿的化身，代表了中国古人的情感与情操，寄托了中国先民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我国的花文化最早起源于夏商周时期，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大量以花传情、以花喻人的记载。秦朝，人们已经开始种植供人欣赏的花卉，是传统插花的萌芽期，花的身影零星地出现在诗歌创作中。进入汉代，咏花诗得以发展壮大，至唐代达到鼎盛。中国古代文人歌咏的花卉种类繁多，不论是“黄金蕊绽红玉房”的牡丹，还是“不与红者杂，色类自区分”的莲花，抑或“明朝后日即空枝”的桃花，都在诗人笔下熠熠生辉。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文人骚客热衷于吟咏杜鹃、梅花、海棠花等花卉。然而，早唐诗歌中有关花卉的描写还仅限于颜色、气味、外形等方面，自中唐时起，诗词方才注重有关花卉神韵的描写，白居易便是其代表人物之一。

在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中约收录了4 500首和歌，其中，与植物相关的多达1 700余首，约占总和歌数的1/3。经统计，与花卉相关的和歌共计641首，具体来说，位列前四位的花卉及其和歌数分别为胡枝子（141首）、梅花（119首）、橘花（69首）及樱花（40首）。当时，因受中国唐文化的影响，日本以梅花为吟咏对象的诗歌多于樱花，数量是樱花的近3倍。直至《古今和歌集》问世，诗歌风格开始逐渐转向日本化，受到佛教无常观等因素的影响，和歌吟咏的主角逐渐由风骨俊傲的梅花转向七日凋落的樱花。

“花”自古以来是诗人喜爱运用的意象之一。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编写的《白氏文集》中便存在着数量可观的与“花”有关的诗词。而成书于平安时代初期的日本现存最早的和歌物语——《伊势物语》，深受白居易诗歌的影响，和歌中也多次使用了“花”意象。那么，两部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花”意象是否存在异同之处，其中又蕴含着怎样的民族文化心理，对此种现象的探讨与分析，对促进两国文化之间交流具有极为重要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一、关于花卉的种类统计

据笔者统计，由唐代诗人白居易编著的《白氏文集》中存在2 553首诗歌（不包含墓志铭、奏状及碑文等），其中包括163首咏花诗（特指以花卉为名，但不包含根、叶、果实等），歌咏了31种有具体名称的花，此外，还有32首诗歌咏未提及名字的杂花。咏花诗数量前四位分别是莲、菊、杜鹃和牡丹。白居易最为喜爱莲花，歌咏莲花的诗词多达17首。《伊势物语》中有125个章段，包含209首和歌，与“花”意象相关的和歌共计26首，约占总和歌数量的1/8。这些和歌只涉及了7种花，而与樱花意象有关的和歌数量最多，共计12首，其中4首和歌直接描写樱花凋零飘落的情景。

二、关于花卉意象的描写

《白氏文集》中的诗歌大致可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四类。白居易按照诗歌的感情基调将前十二卷分为讽喻、闲适和感伤三大类别，卷十三至卷七十按照诗歌的形式统一归类为杂律诗。若按此分类，杂律诗中的咏花诗占比最大，自卷十三至卷三十七，共计130首；其次是感伤诗，共计16首；而讽喻诗占14首，闲适诗占比最少，仅5首。具体而言，白居易的咏花诗按描写内容大致可分为五个方面：其一，伤感闲愁以及由此引发的及时行乐情绪；其二，对贬谪经历的种种回应；其三，对清高名节的向往与坚守；其四，充满闲适风味的游戏之作；其五，对故友的思念。白居易将一生身处官场时的兼济之志、仕途没落时不得志的心境以及晚年的独善闲适思想均寄托于诗歌中。《伊势物语》中与“花”意象相关的和歌共计26首，其中，有关男女情爱的共计15首。按感情基调进行分类，闲适咏花和歌及感伤类和歌各占10首，讽喻类和歌占比最少，仅有4首。《伊势物语》中有关花卉的和歌大部分以贵族男女之间爱情为主题，同时也夹杂着旅行时的闲适之作、感时伤逝叹老等情感。基于两国文化背景的不同以及审美意识的差异，有关“花”意象的诗歌既有相同情感基调的，也包含各自独有审美风趣的，其中的文化内涵值得进行深入探究。

（一）感伤落花诗歌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从魏晋陆机的《文赋》中可以看出，春秋季节人们内心更容易产生忧愁情绪，诗人常在春去秋来的季节变换中看着萧萧落叶和残花败落，感慨时光易逝、生命短暂。“落花”便成为诗人常吟咏的对象。日本也在奈良时期开始产生大量有关“落花”的诗歌，日本第一部在封建王朝的授意下编撰而成的和歌集《古今和歌集》中有关“落花”的和歌有86首之多，约占全书和歌的7%。《白氏文集》中单纯描写“落花”的诗歌共计26首，占咏花诗总数量的约15%；《伊势物语》中描写关于“落花”的和歌共计4首。两部作品中关于“落花”诗歌所表达的情感可以分为三类。

1.对年华逝去、青春不再的感伤

“漫天樱雪迷人眼，竟使老翁不识途”（桜花散りかひ雲れ老いらくの来むといふなる道まがふがに）（《伊势物语》第97段）

此段和歌是作者在原业平51岁参加寿宴时所作。作者看到似雪般漫天飞舞的落樱，意识到自己年华已逝，恐惧衰老，希望散落的樱花能将道路覆盖，不被“衰老神”发现。这段诗歌与白居易的“落花如雪鬓如霜，醉把花看益自伤”感情相似，都表达了伤老之情，花瓣如雪花般散落空中，斑白的鬓角好似白霜。两首诗歌都将飞舞的落花喻为白雪，面对落花，诗人感叹时光易逝，感伤衰老。但两者也有不同之处，《伊势物语》中增添了内心对衰老的无比恐惧之情，而《花前》则是接受衰老的事实而产生的悲叹。

2.对人事无常、美好事物容易被摧毁的惋惜

“樱花芳香今何在，迅速凋零剩空枝”（いにしへのにほひはいづら桜花こけるからともなりにけるかな）（《伊势物语》第62段）

此段是男子遇到落魄的前妻时所作之歌，嘲讽原来如美丽的樱花般令人怜爱的妻子，如今却如凋零的残花般失去貌美容颜。花会凋谢，貌美容颜也会逝去。可以看出，这两句和歌是受到了《白氏文集》卷19《惜小园花》的影响。“晓来红萼凋零尽，但见空枝四五株。”花朵受到风雨侵袭，经历过繁华后只剩空枝，繁花虽美转瞬即逝。两首诗歌中的“花”意象不同，所表达情感也各异。白诗通过描写风雨对落花的打击，表达对落花的惋惜，也映射出命运的无常；而《伊势物语》则是表达男子对女子失去美丽容颜的讥讽。

3.残花凋零引发的惜花惜春之情

“此花盛时常惜取，花散更添几分情”（散ればこそいとど桜はめでたけれ憂き世になにか久しかるべき）（《伊势物语》第82段）

此段和歌表达了樱花因其短暂的花期而深受怜爱，所以更应该珍惜其绽放的时间。这首和歌应是受到《白氏文集》卷14《惜牡丹花二首》的影响。白诗云：“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红艳的牡丹花受到风雨侵袭，夜晚只剩两枝残花，明天的风应该会将其吹尽，所以应该趁着盛开之时夜晚挑灯看个够。如此看来，白居易的惜花之情也漂洋过海触动了平安时代日本文人的细腻心灵。

（二）讽喻时政诗歌

白居易的讽喻诗，以《新乐府》《秦中吟》为代表，深受读者的喜爱。中唐的腐败是白居易讽喻诗的创作背景，哀民生之多艰、批判朝廷丑恶是其讽喻诗的创作主张，而他最终是想通过讽喻诗达到劝谏君王、关心民生的目的。《白氏文集》自卷一至卷四共计140首讽喻诗，其中与“花”意象相关的极少，仅14首。半数创作于元和十年（815年）被贬江州前，那时的白居易仍“志在兼济”。元和十六年（821年）白居易获授中书舍人，挚友元稹因结交宦官颇受非议，他的“兼济”思想也几乎消失殆尽，讽喻创作的热情随之被磨灭，感伤闲适诗成为其创作中心。

《伊势物语》作为展现贵族王朝恋爱故事、吟咏风雅的和歌物语，并不注重讽喻朝政之事，借“花”意象来讽喻朝廷贵族的和歌仅有1首。

“众人乘凉藤花前，藤阴浓重胜往年”（咲く花の下にかくるる人を多みありしにまさる藤のかげかも）（《伊势物语》第101段）

在原业平的哥哥设宴邀请藤原良近等众官员，在宴会中赋诗，表面歌颂藤原良房绝顶荣华及藤原氏昌盛无比，实则以盛开的藤花暗喻太政大臣良房，讽刺主客藤原良近一族在其庇荫下操控朝政。“藤花”，《万叶集》中出现24次，《古今和歌集》中出现6次，诗歌主题都是咏花之美、惜落花之情、思念故乡及歌咏恋爱，可以说，《伊势物语》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藤花从未包含讽喻意味。笔者认为，此和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白氏文集》卷一《紫藤》和卷二《秦中吟十首 伤宅》的影响。“藤花紫蒙茸，藤叶青扶疏。谁谓好颜色，而为害有余……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附著君权势，君迷不肯诛。”紫藤的花叶看起来茸茸的，又细又软，无论是谁都说它颜色漂亮，可它需要依附大树才能生长。白居易将优美的紫藤比作朝廷上阿谀奉承的小人。“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白居易爱花，但并不喜爱紫藤，也许是紫藤花带有贵族气息，逐渐成为当时的贵族互相攀比的一种植物。贪官污吏的生活奢侈糜烂，而贫苦百姓的生活却无人顾及，注重民生的白居易对贪官污吏、奸佞小人充满憎恨。虽然白居易的“紫藤花下渐黄昏”肯定了藤花之美，但是他更想借此讽刺、批判攀比浮夸的丑恶嘴脸。在白居易诗歌的影响下，在原业平也将“藤花”喻为“权势贵族”，“藤花”也便在和歌中带有讽刺之意了。

（三）闲适咏物诗歌

《伊势物语》除吟咏贵族男女恋爱之事外，也含歌咏友情、亲情、游行闲适之作。例如，第67、68段抒发感情的和歌与“花”有关，其中，第67段借咏景抒发伤感、忧愁之意，而第68段是轻松的情感基调。“菊”是平安时代从中国引入的花卉品种，日本最初沿袭了中国重阳赏菊的习俗，同时从日本连歌、连句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菊”象征着秋季。

“雁鸣菊花开，秋日景色美”（雁鳴きて菊の花さく秋はあれど 春のうみべに住吉の浜）（《伊势物语》第68段）

大雁低鸣，菊花绽放，诗人面对美丽秋景满是轻松愉悦之情。此段和歌运用“雁”与“菊”表达“秋”之意象，映衬美景。白居易《白氏文集》卷24中的《河亭晴望》“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明朝是重九，谁劝菊花杯？”白居易《白氏文集》卷24中的《河亭晴望》作于重阳节前日，作者登高望秋，看到在阳光映射下形成的彩虹逐渐消失，远处的桥梁愈发清晰，大雁在天空飞行，船橹发出吱吱的声响，构成一幅水天相连的秋景。后两句表达了由秋景引发的作者的思乡之情。可以说，《伊势物语》第68段和歌受白居易诗歌的影响，将“雁”和“菊”相结合，吟咏秋景。

三、结语

白居易作为平安时代最受日本文人喜爱的诗人之一，其作品给日本古典文学带来深远影响。自嵯峨天皇时起，日本汉诗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多模仿白居易诗歌进行二次创作，即便后来日本和歌取代汉诗文在日本的主导地位，但在美学意识上仍会受到白诗的影响。作为《白氏文集》重要组成部分的咏花诗，无论闲适咏景，还是感时伤逝，抑或对权贵之势的讽喻，都对《伊势物语》产生了一定的借鉴作用。

（长春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