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曲河的冬日
作者: 罗大桥
罗大桥,1996年8月生,贵州省威宁县人。无写作经验及发表经历,本文系处女作。
一
在鼓曲河的日子是无趣的,此时的鼓曲河正要进入冬季,淅淅沥沥的雨昼夜不息。安古大山峰顶时常笼罩着一层薄雾,像是感冒了一样。
我是八月初到的鼓曲,这时安古大山峰顶正要开始下雪。我在山下的农户家租了一间耳屋,摆一张床,一张书桌,屋子中央烧着北京炉,烟管从窗子上方通过,窗子正对着蜿蜒流逝的鼓曲河。
房东叫乃吉,彝族人。有个女儿在上大学,今年毕业实习。老婆在城里的酒店做保洁,乃吉则在家养牛放羊。
我们说好,一个月生活费500元,其中包含了北京炉的炭钱。我因为忘记了到这里来的初衷,所以先给了乃吉3000元。想着先重新生活起来再去回想。
乃吉拿着钱,从抽屉里拿出他的身份证,将它们都举在胸前。乃吉说,你拍张照。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不会写字,你拍完传给我,我叫女儿给你写张收据。我说,不用,没必要搞得这么正式。乃吉说,一定要。
乃吉是个典型的糙汉子。一米八的大个,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肌肉遒劲,穿着黑皮衣鼓鼓囊囊,一双棕褐色马靴。他时常不请自来,我曾多次提醒记得要敲门,乃吉只是歉意地对着我笑笑,然后将手里的瓜子,牛肉干放在炉子上就走。因得了乃吉许多恩惠,敲门这件事我也不再放心上。
屋子的窗户打开后距离地板很近。坐在书桌前,目光恰好能看到鼓曲河的对岸,岸边的一切正布上雾凇,我正伏案写下此时看到的场景。乃吉站在门外说,一会儿要来客人,希望不会吵到我。
院子里来了客人,乃吉的声音很宽阔。好像是前几天乃吉所说的狩猎小队。小队连上乃吉一共有四人。其余三人都是乃吉的小辈。他们受家里长辈嘱托前来跟乃吉学习打猎的技巧和野外生存的手段。
三人从鼓曲河的下游上来,骑着马。他们的父辈骑着摩托在前面引路,三个少年骑着马一路驰骋而至。最年长人的他们叫他洪叔,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额头上皱纹深陷,腰间别着一支烟杆。
洪叔他们来的那一晚,我在岸边逡巡。我是个外地人,他们很忌讳我在场。等我回去时,三辆摩托车已经开走了,三匹马正拴在山墙边的柳树下吃草。三个少年正在准备为乃吉做晚饭。
乃吉逐一向我介绍他们。个子最高,头发最长的少年叫阿达,是汗曲斯特的孙子。我知道汗曲斯特,是当地最有名的医生。曾被乃吉驮来救治过那条黑狗。个子中等,最为健硕的少年叫李兵,跟我一样是个汉人,他是洪叔的儿子,我想或许他的母亲是乃吉的族人。个头最小,身材适中的少年叫贡布,他背着三杆枪,枪杆越过他的头顶,我会觉得他像是背着三个烟囱。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三杆枪的枪口一定会从他的背后冒出青烟。
乃吉将他们安排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三个人在夜里好像纹丝不动一般,我没有听见一点儿动静。乃吉推开我的门,将一盘肉干递给我。他说这是中午送来的。我夹住一根往嘴里送。乃吉说,味道怎么样。我说,没你做得那么劲道。乃吉躬身拿过椅子坐下,将手抬在炉子上烤着。他问我你在写什么?我摇了摇头,羞于言语。因为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写成。我说,摆上纸和笔什么也写不出来。
乃吉说,鼓曲河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值得来。漫长而凛冽的寒冬会将一个人的时间延长,而且还是那种毫无趣味性的延长。我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到这来,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乃吉站起身,小山一样的身体将低矮的灯光完全遮挡住。乃吉将门拉上,似乎刚想起来地说,明天我会教他们打枪,你做好心理准备。
次日,我的确是在枪声中惊醒的,心脏砰地被敲碎一般,长寥寥地。我翻身下床,腿脚发软,头晕目眩。戴上眼镜透过窗口我看见乃吉正指挥两人瞄准呢。因为他们站在河对岸,我感觉他们瞄准的就是我一样。我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
那个叫贡布的少年站在乃吉的身边,肩上挎着两杆枪。汗曲阿达和李兵正对着啤酒瓶瞄准,啤酒瓶在树丫上晃荡,是洁白中的一星蓝。我走上前,将手搭在小贡布的肩头,贡布很不乐意地避开。乃吉叫停了训练,吩咐贡布去厨房里将熬好的姜汤端来。我感觉我或许又不该在场了,就准备离开。
乃吉拍了拍贡布的头,贡布将肩上的枪递给乃吉,一路小跑至厨房。乃吉说,会打枪吗?我说不会。乃吉说,要不要试一试。我说,算了吧!天冷,手僵。乃吉拿住一杆黑把系红巾的枪递给我。他说,这是我的枪,你试一试。我只好接过枪,瞟了一眼一边端着枪瞄着啤酒瓶的李兵。学了七八分的模样,扣了扳机,我手突然颤抖,枪声四散。枪几乎要落地,乃吉接过了枪。他说,你要这样。乃吉做了规范的教学。我却再没有接过枪。
贡布端着小半盆姜汤走来,腰间系着一个白口袋,里面是馒头。三人各自端着姜汤喝着,乃吉和我蹲在岸边的一处大石上。乃吉说,原本的规矩不上山的话,枪里不能装弹。我说,刚才我听到枪声了。而且你的枪里也是沉甸甸的。他说,那是李兵。我疑惑地看向李兵。又转眼瞥了一眼高个子的汗曲阿达。乃吉拔抚摸我的肩膀说,他是洪叔的儿子,规矩比谁都懂,技术比谁都好,子弹是鼓曲最多的。就是这儿不太好。我说,心脏不好?乃吉笑笑不说话。
他们中午的训练我没有看到,到晚上时,乃吉从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三个人,具是满载而归。我以为他们至少要训练一周时间。乃吉送给了我几支羽毛,羽毛很亮,透着神秘。晚上乃吉照常给我送了许多烤肉,我一直没有出门。
半夜时,月亮隐隐有出现的趋势。我上厕所时撞见小贡布一个人坐在火塘边,脚边放着几瓶啤酒,还有几支羽毛。我没想过去,可是回去又睡不着。贡布挪了挪位置,我们就坐在一棵大树干上。我说,你听得懂汉语吧。贡布说,当然。我说,你还这么小,学啥打猎啊。贡布挑了挑柴火说,没事做,学着玩儿的。我说,乃吉说你还不能打枪,只能给他们两个背枪。贡布将头埋在双腿处,隐隐约约地弄出些动静,唯独没有说话。
火苗由尖锐的刀变成山丘,鼓曲河流动的踪迹依然难以寻觅。小贡布已经这样睡着了,我走到堂屋将乃吉挂在墙上的皮衣给贡布拿去,转身走出时,发现贡布已经起身离开。我回到屋子,在床上躺下,夜静谧得让火炭崩裂的声息也有迹可循。
一周之后,三人需要各自回到家中备粮。然后等待大雪。我忽然感到肚子疼,便只有跟着阿达回到他的家去。我不敢骑马,乃吉骑车驮着我。乃吉告诉我,这次备粮是因为要进山了,他们还需要保暖的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阿达一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羊头正对着我,阿达的爷爷老汗曲坐在中间,我在左边,乃吉在右,其他人依次围坐下来。只有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坐在火塘边,手里端着一只瓷碗。他冲着我笑了笑。随即我就再没有看过他。那时我的肚子已经不疼了。乃吉说阿达是个勤奋的小子,身上有汗曲斯特的血,所以无论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老汗曲听到后,喜笑颜开。阿达捧着酒杯,要在爷爷的跟前敬谢乃吉,因此赢得一片掌声。这时一道低矮的背影滑出大门。老汗曲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我的到来,这将是这个冬季他们这一家最大的荣誉——我告诉乃吉,说我是病人,看情况乃吉并未说明。
阿达醉酒后被他母亲扶坐在火塘边,我借口上厕所跑到外面眺望。屋里传来的喊拳声震彻山谷,屋外忽然清凉的空气,倒让你感觉到像是身处另一方天地,清明惬意。
乃吉醉倒时,我已经倒下了很久。所以不知道乃吉竟然在屋子里放肆地哭泣。
二
鼓曲县城在安古大山的影子下存活。
站在鼓曲县城的会展中心看安古大山,就像是再看一道巨大的黑幕正笼罩过来,看得心惊胆战,窒息不已。乃吉的女儿说,这种症状叫巨物恐惧症。我原本是没有这种症状的,被他女儿一说,遂有了。
乃吉出行有一辆大运摩托车,没有头盔可戴。乃吉递给我一只耳套,他则是恐怖分子的装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明暗交替,影影绰绰的,在柏油路上驾驶。我坐在他的身后,脑袋全部埋在他的脊背上,他黑色的皮衣,裹得我的脸生疼。冷风从我们耳边穿过,轰隆隆地。右边是山崖,几棵松树半挂在崖壁上,直挺挺地摇晃着。左边则是鼓曲河,这时听不到水声,只能隐约瞧见银色质感的水流,顺着柏油路远去。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火车站接乃吉的女儿,乃吉曾多次提及他的女儿是个十分优秀的孩子。我看过她的卧室,一整面墙都是奖状,书桌上堆着长、短跑冠军的证书,奖杯堆放在她家门边的纸箱里,透着晶莹的光,纤尘不染。
七点整,摩托车停在了火车站的出站口,乃吉让我看着摩托车,他取下已经结冰的头套站在出站口的里面。他要保证女儿走出站口,能第一眼看到他。乃吉说,女儿的母亲已经在饭馆里订好包厢,就为给我和他的女儿接风洗尘。
越过人群远望,小姑娘大约一米六的模样,裹着一件深黑色羽绒服,一双白色的耐克运动鞋,不显臃肿反倒有些干练的意味,这想来就是家里那些证书的荣耀所致。乃吉认出了女儿,我也才知道他的女儿叫曲比。
曲比和乃吉走过来,身后拉着一个沉重的黑色行李箱,箱轮在冰面上流畅得像是飘在云里一样。我和乃吉将行李箱捆在摩托车后面的担架上,曲比则配合采集核酸。乃吉将摩托车调过头来,曲比从人群中走出来。走近一看发现她好像不止一米六的模样。我们隔着口罩相互问好。乃吉催促赶紧上车离开,一会儿出租车和私家车开始抢客,将会使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移。
显然,乃吉忽略了我们三个人是坐不下一辆摩托车的,而且城区摩托车载人最多也就一人。我告诉乃吉我搭车过去,将地址发在手机里就行。乃吉说,怕什么。这会儿交警全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没工夫搭理我们。曲比将手搭在摩托车坐垫上,手臂很长,就算戴着手套一样能看出她的手指很纤细。
曲比给母亲打过去电话,随即将地址发送到她的手机。她说,她带着客人搭车。乃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左弯右拐才终于离开即将蜂拥而至的车流。此时的火车站旁,到处弥散着霓虹灯闪耀的光线,列车信息显示板下站着几个人,一个女孩拿着一桶爆米花从几人跟前跑过,好像碰到了谁,爆米花四散在进站口。公共厕所排起了长队,抱在女人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
我和曲比穿过火车站广场,旅社拉客的女人贴上前来说,情侣入住,送终极大礼包。曲比埋着头,双手插兜,越过拉客的女人,另一个拉客女人马上迎接上来。我拉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她的影子在广场的路灯下,忽明忽暗。黑车司机站在拉客女人身后问,什么终极大礼包啊!女人转过身,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低声说,你问有啥意思,浪费老子口水。说完,继续贴上去询问两个并排的人。笑靥如花。
我们打了车,交代了地址。我坐在副驾驶,按照中国人固有的传统,副驾驶的人是要给打车费的。我当然不可能让曲比掏钱,所以抢坐副驾。我通过后视镜看到曲比取下口罩,额头露出金色的头发,歪歪扭扭地遮贴在额头上。鼻尖上有气汗水,粒粒饱满地。
我们到了吃饭的地方,曲比进门先去了厕所,我站在收银台,询问刚才骑摩托车的男人在几号包厢。收银台的小姑娘问我什么样的摩托,因为这里骑摩托来吃饭的人不少。我说是一辆大运摩托。她说,鼓曲恐怕有几百辆大运摩托。这时曲比从厕所走出来,她显然看透了我的疑惑。说,二楼,红牡丹。
在曲比走上楼梯时,我从钱包里掏出卡来,递给收银台。我说先把账给结了。小姑娘拿着卡说,一会儿要是再有消费呢。我说,你先按你们这里的最高消费刷卡,多退少补。小姑娘努着嘴,刷完后告知我,红牡丹二楼右转第一间。我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收回卡装回钱包。她说,忘了告诉你。我说,忘了告诉我什么。她说,忘了说欢迎光临。我摆了摆手,表示对她的俏皮话不感冒。
乃吉的妻子身材有些发福,脖子上戴着一块唐卡,雕刻的是藏文。头发黄红相间,像是一块儿黄色的抹布拉着红色的流苏。她额头饱满,发际线后移。微微打了些粉底,红唇烈焰。与乃吉相较,很难看出他们竟然会是夫妻。乃吉总穿着这件黑色皮衣,裤子像是街面上的直筒爆米花棍,轻轻一按就要粉身碎骨。马靴笼罩着他的两条腿。我坐在曲比身旁,她面容紧致,脖颈修长,不饰妆脂,一头金色卷发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鲜艳。我感觉他们一家人好像遇到了其他世界的裁缝。
乃吉的妻子点了不少菜,还有一口小的鸳鸯锅,红汤里煮着猪脚。清汤里煮着菌子。她一边吃一边询问女儿,曲比显得有些不耐烦。等到她母亲再次发问时,曲比拿起手机,到外面的沙发上坐下,将头埋在怀里,划着手机。我们吃过饭后,我提议要不要继续其他的活动,三人都说很累了,要抓紧时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