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消息
作者: 张象
张象,本名张伟,鲁迅文学院第42届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黄河》《西湖》等多家期刊发表小说,出版有《一混五六年》《你高兴就好》。
白色的风,岭南烟雨,七里香的花朵,黑色的大海,以及一望无际的漫长生活,这些都不能使我悲伤。可是妈妈,我现在很冷。家里乱得像蚁穴,我的嘴巴发出萧萧的叹息,来自易水的风,染红了我的旌旗。
搬到这里,已经半年多了。
妈妈,你知道的,换座城市从头开始,这样的生活并不容易。但是妈妈,请别为我担心。我在你走之后的第三年,和一个南方姑娘结了婚,她的名字叫陈细妹。细妹不高,有一点儿胖,她笑起来像波浪形的风,裹着水草的味道,清爽干净,是你喜欢的“庄户人家”模样。婚后第二年,你的孙子麦迪出生了。他长得白白胖胖,大概算是可爱的小孩。我在写字楼里拼命工作,细妹在出租屋里努力带娃。我们没有外援。我没有房子,细妹和我登记,户口本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自己带孩子,真的辛苦。妈妈,我才知道你的辛苦。
时间在窗外飞过,有时骑着神气的白马,有时踩着肮脏的塑料袋。
麦迪一天天长大,眉目间,一些东西在变化。他依稀长出了父亲的隐忍,母亲的倔强。他越来越像我们。但是长大,意味着他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却无法在北京落户,无力在北京买房。这座城市再好,终究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卑微的外乡人,蚂蚁般路过坚固的北京城。妈妈,其实我不如蚂蚁,也不如水里的鱼,不如扑腾着翅膀飞过天空的灰白鸽子。它们不为世俗所累,简单而快乐。无论世事轮转,王朝更迭,它们都只遵从内心的抉择,去留随意,迁徙自由。
我们来到了深圳。妈妈,半年多之前,我们放弃了北京的一切,我辞掉你认为体面的工作,告别了北京长达十年的朋友,来到深圳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原想,这里有政策,大学毕业即可落户,只要落了户,即使暂时买不起房,上学总会容易一些。另外,我来深圳是受邀创业,作为公司高管,如果运气好一些,在麦迪上小学之前买得上房呢?是的,我们正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这次南迁,细妹比我更积极一些。这里,距她老家只有一省之遥。跟北京一年四季的干燥少雨比起来,岭南的树木葱茏、雨水绵绵,对她来说更为亲切。
但是妈妈,现在我感觉冷。我冷不是因为天气,您知道的,深圳的夏天,热得像一场大汗淋漓的梦魇。我冷也不是因为工作,创业的日子总是辛苦,通宵达旦,没日没夜,发不动工资,甚至大起大落,血本无归,那都是有可能的,在深圳,这样的现象不算什么。我冷,也不是因为细妹,不是因为麦迪,我们很好,虽然我们刚刚吵了架,虽然这兔崽子哭着说同意他妈换个老公。
我冷是因为我自己啊。妈妈。
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是个明净的秋天。天空蓝得清澈,白云垂得很低,仿佛无数枚蒲公英散落天际,又被风聚在一起。绵柔的海风从西湾红树林的方向吹来,一浪一浪,忽东忽西,似沾满咸腥的手,在殷红的落日下,放肆地撩人头发。人间到处是高楼,灯红酒绿的巷陌之间,一切都异常鲜活。
工作的事很快落实,在工商部门做完股权变更,我们就租了一套两居室。
说是两居室,其实只有40多平方米,客厅短短的,白墙上残留着上个租户留下的身高图表,造型是小鹿的卡通形状,麦迪很是喜欢。主卧有飘窗和大床,还有白色衣柜,一张斑驳的写字桌,桌上供着半旧不旧的佛陀:肉髻,垂耳,盘腿而坐,举着右手,双目半睁,像是在跟人打招呼。佛陀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米色空调。次卧如一条竹筏,窄小得只能存放杂物。
虽然旧了点儿,小了点儿,好歹也算“家电齐全”。令我们欣慰的是,小区位于公司附近,繁华地段,自有配套幼儿园。小区内部,小桥流水,假山喷泉,还有翠绿的杧果树,像菠萝的棕榈树,金红色的荔枝,高大的椰子树,散发着清香的七里香白花,加上还算殷勤的24小时保安,综合对比,这家算是性价比最为合适的。小区环境的幽雅和便捷,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我们身处斗室的局促和不安。
政策确实不错,我们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深圳。妈妈,你看,你的后代都成了深圳人。可是妈妈,做文明的深圳人,压力可真大啊。
麦迪新学校适应以后,细妹也出去,找了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工作倒是轻松,但工资也就四千出头。我一月工资两万,扣掉保险和税,到手一万六,房租加水电煤、物业费,一个月至少五千,麦迪每月上学,杂七杂八费用五千,我们一家三口,买米买菜买细妹喜欢的水果花卉麦迪喜欢的宠物零食,加起来又得五千。也就是说,我和细妹辛辛苦苦干一月,减去必要开支,就只能存五千,一年下来,也就能攒个五六万。这样算下来,奔波一年,我们创造的价值,除了养活我们自己,最多也就能买深圳的一平方米房产,以一个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为例,我们需要奋斗四十年。当然,这还得是在房子不涨价、货币不贬值、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前提下。问题是,谁能保证房子不涨价、货币不贬值、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任何意外呢?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农村户口,迁出来容易迁回去难。而且迁回去意味着失败,那就更看不到未来。然而在深圳,麦迪要受稍好一点儿的教育,单有户口还不行,好些的学区房,哪怕比四十平方米都小的房子,也得买上一套。所以我别无他法,只能指着创业成功。
人世间的失败五花八门,成功却只有一种。为了唯一被认可的所谓成功,我透支了太多。一次又一次降低底线,一次又一次含泪妥协,最忙的时候,我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半,一半扔出去应酬,一半留在公司工作。应酬也是工作。我指的是,应酬之后,我依然有许许多多不得不做的案头工作。
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从来没有。
可是妈妈,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就像烈日下的民工,他们奔波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就像夜幕中的姑娘,她们流连在暧昧的酒吧门口。就像多年前一位年轻的矿工,他每天钻到几百米深的地底下,变成耗子,舔着干裂的嘴唇,蜷在黑暗里,匍匐在煤层间,摸索,开采,打磨。那都不是因为热爱,那只是为了生活,为了他挚爱的家人们啊,妈妈。
我曾为了一个大单,陪客户喝到吐血。我曾为了一个项目,给客户改了30天方案。我曾因为提案一天没有吃饭。我曾连续工作45小时没有合眼。然而妈妈,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如果努力就能得到,吃苦就能成功,当年的矿工,你那年轻的丈夫,我正当壮年的父亲,就不会扔下我们独自离开。
细妹又怀了孩子。妈妈,你高兴有第二个孙子吗?国家已经放开了三胎,可细妹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不过,她还是意外怀孕了。惊喜吗?并不。这世界,有时就像个苦瓜味儿的玩笑。玩笑之后紧跟着诅咒。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四壁无人,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我埋着头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时不时在黑色键盘上敲打几下,马蹄声达达,在暗夜的深谷间回荡。空调没有开,窗户没有开,后半夜,我的头上渗出了疲乏的细汗。我腾出手,擦汗,手指触碰到头上的包,那包肿胀如山,像孕妇的腹部一样高高地隆起。几个月了,它难倒了所有医生,各大医院跑遍,没有人能使它痊愈。有时候我很想拿一把刀,把它像钉子户一样夷为平地,可是妈妈,我没做到,我不能跟黑社会一样野蛮粗暴。我是文明人。文明的深圳人。我在深夜擦汗的时候,发现头上的山丘里,居然爬出来一条虫子。一条蠕动的虫子!
我敢确定,它绝对不是从什么花草树木之类的外界空降到我头上的。它清清楚楚是由里向外钻出来的,就像婴儿大哭着钻出母体一般。起初,它只是山丘浅表的一阵痒,一阵试探性的摸索和蠕动之后,忽然之间,一股针扎般的刺痛,从我的头皮里迅疾升起。紧接着,我感觉到,一条毛手毛脚、细手细脚、多手多脚的虫子,在越来越浓的刺鼻的血腥味儿之中,扶摇直上,从我的脑袋里破头而出。它钻出山丘,扭动身子,伸了个懒腰,仿佛一名酒后初醒的醉汉,蹒跚着站稳脚跟。它在我茂密的黑发里蹿来蹿去,似乎那压根不是我的头发,而是它的花园。
停下工作,我岔开食指和拇指,趁其不备,一把将它捏到手里。众多的白炽灯下,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只蚂蚁。一只两粒头皮屑那么大的蚂蚁!
蚂蚁天线般的触角动个不停,一会儿伸展开,一会儿折回去,就像在做广播体操。它的脑袋上口器明显,六条长腿拱卫着细胸,孕妇般的大肚子,与周身一样,都是和黑夜一般的颜色。我感到一阵恶心,第一反应是把它捏死。
但我没有把它捏死。我看到了它孕妇般的肚子。我把它扔了。我就那么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它像颗篮球形状的梦一般高高举起,用力一扔,它就落到了一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回家,我把这个篮球形状的梦讲给细妹听。
细妹辅导完麦迪功课,收拾着碗筷,正为肚子里的不速之客发愁。我的想法是把他打掉。我喜欢孩子,但我不想让我们本就晦暗不明的生活再横生枝节。然而细妹不同意。细妹说,佛像在侧,我就说这样的话,简直大逆不道,罪过罪过,需要念一百句“阿弥陀佛”方能抵消。但我看佛像盘腿端坐,双目半合,不悲不喜,依然像平常一样举着右手,没有半点儿要加罪于我的意思。
细妹说,我的梦神神道道,听得人恐惧。我倒不恐惧。但是从那以后,我总是失眠,食欲减退,有时无缘无故就感到痛不欲生,总觉得脑子里不太对劲。
过了几天,一个碧绿的清晨,细妹忙,我顺路送麦迪。麦迪哭哭啼啼不愿上学,我好说歹说,连蒙带骗,一点儿用没有,这才佩服起细妹来。我没细妹的耐心和温柔,眼看上班要迟到,我却和儿子胶着在路边的香樟树下,一时着急,扳转麦迪的屁股,不由分说就是两下。
打孩子我是第一次,力度没拿捏好。这个身高刚刚超过一米的男子汉,在我的魔掌下哇哇大哭。他委屈地撅着小嘴,像个弃儿般站在路边。太阳的光辉盛不下他的泪水,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小又薄,显得格外孤独和无助。络绎不绝的行人从我们身边掠过,一个男性家长冲着我会心地眨了眨眼,旋又匆匆远去。头顶茂密的树冠上,小鸟叽叽喳喳叫得正欢,我看见麦迪苍白的小脸,眉头紧锁,悲伤像被快镜头的爬山虎一样攻占了,我的心揪了一下。
头顶再次奇痒无比,接着就是刺痛。我大惊失色,顾不上麦迪,用刚打过他的手在头发里一阵乱摸,终于捏到一只蚂蚁。这蚂蚁仿佛不是上次那只,因为颜色不同。上次那只通体乌黑,是夜的颜色。而这一只发蓝发绿,是早晨的颜色。
然而,这不是上次那只吗?两粒头皮屑大小,天线般的触角动来动去,六条长腿拱卫着细胸,孕妇般的大肚子,蹬着腿,蹬着脚,在我手里,就像婴童似的不安分地扭动。我被它扭得意乱神迷,心里像吞了一只蟑螂一样恐惧。恍惚间,我想起我以前学过的生物课本,课本里说:蚂蚁都是群居动物。
我就掐着蚂蚁的脖子,把它送到麦迪面前。麦迪还是哭,对我视而不见。我说:麦迪,别哭了,你看,爸爸给你抓了什么?他抹了抹眼睛,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你看,一只蚂蚁哦!来,送给你,这次爸爸不管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想把它弄死,扔到水里,拿火烧,都没问题……麦迪止住哭,一只手还护着屁股,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手,吹了吹,又拿开,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我的手说:爸爸,你是在逗我吗?哪里有什么蚂蚁?我只看见你的手更红更大了!
我鼻子一酸,说这不是大,是肿。他怯生生地说:爸爸,那你,疼不疼?我不敢看他,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飞快地向幼儿园奔去。
送完麦迪,一路小跑到公司,办公室里白天也开灯,我把捏了一路的那个东西,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展览给人看,同事却都笑我,说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一个和我较熟的男同事,开玩笑说:麦总你肯定又没休息好,现在还在梦里吧?另一个女同事,是做设计的,长得要比陈细妹好看,她十分殷勤地给我冲了杯奶茶,凑我耳边说:麦总,您最近压力大,晚上回去就别太加班了嘛!“加班”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我欲说还休,只有无奈的苦笑。
是醒还是梦?是真相还是幻觉?可是,我看得见。这只蚂蚁我看得见。它在我头上,在我掌心,在我眼里,留下的痒和痛,留下的昆虫特有的气味,留下的触角接触肌肤的悸动,以及细脚爬过掌心的酥麻,那都是千真万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