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作者: 李为民
李为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大家》等文学期刊,并多次被转载,出版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
1987年的夏天,严澍跑到我们市委范罗山的大院里找到我,语气有些诡异地说,庞微的高考录取书拿到手了,我当时正睡午觉,揉着惺忪的眼睛说,考上了有什么了不起呢?严澍见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就不再吭气了。那一年我们几个发小都参加了高考,严澍上了省城的财会学校,庞微被中科大录取了,我通过招干进了青弋江边的一个小学校教书。
严澍心里清楚我暗恋庞微,本想让我心死,因为庞微上了名牌大学,可能就要出国,前程似锦,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失落感,只是觉得庞微长得比较好看,说话轻声细语,她还有一个优雅的爱好,喜欢拉小提琴。
既然她考取了大学,我找了个机会溜到她家,她家住在范罗山的组织部的大院里,我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庞微伫立在窗前拉小提琴,她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神态安然,我有些恍惚。
见我来了,她认真地盯着我,张淼,我要走了,以后你得照顾好我干妈。她的干妈就是我的母亲,我们的父母都来自部队,大军渡江的时候,我的母亲救过她母亲的命,我父亲过世后,母亲也长年生病住院。
我岔开话题,你为什么选择化学专业呢?庞微细声细语地解释,只有在化学的世界里,你才能理解太阳为什么白得那么耀眼,天空为什么那么湛蓝好看。
她诗一样的语言让我有些迷恋她,她上大学去了,没过些日子,庞微的母亲因为身体里的枪伤发作,器官衰竭,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庞微从学校跑回来,办完丧事,她又跑到我母亲的病房里,拉着我母亲的手,眼圈慢慢变红,声音很低,穿透力却很强,干妈,您要多保重,您身体也受过伤。我的老母亲白发苍苍,气息奄奄地说,孩子,你很懂事,我们这一辈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有的痛苦我们都能忍受。
庞微郑重地点点头。
庞微后来飞往美国攻读化学硕士专业,临行前和我告别,我去了她家,她家的院子很大,还有一棵粗壮的槐树,我走进院子,庞微拎着行李箱,手里还握着一把古铜色的小提琴,笑意盈盈地望着我,她伸出手把小提琴递给我,我摇摇头,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不能要。
庞微细声细语地说,那好吧,以后送给你。
庞微走出了我的生活,不过她帮了我和严澍一个忙,托在省里工作的父亲找关系,把我弄到了市刑警队,她看我长得高大健硕,这个工作适合我,还打了个越洋电话祝贺我,依然细声细语地对我说,我还有个发小叫石卫平,也在市刑警队,今后,我们这些发小可要团结啊。严澍先在银行当了会计,因为挪用公款被除名后,跑到外贸公司当了报关员,又觉得不满意,找到庞微,最后跳槽跑到远洋轮上当了一名船员。
我在刑警队干了不到半年,为了执行任务,我和石卫平跑到外贸码头的理货公司当了卧底,摸查船员进口旧家电的走私线索,我们经常登严澍的定期班轮,为船员办理联合年检手续。严澍已经当了管事,成了高级船员,每次我上船办理手续,严澍都要招待我和石卫平。
有次登轮是个傍晚,严澍见我们来了,从冰箱里取出牛肉、鸡翅、火腿肠、鱼丸和日本方便面,摆了满满一小方桌,舱间里飘着香味,严澍端起酒杯,我们仨连着干了好几杯,石卫平是个急性子,眼睛死死盯着严澍,老兄,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发现你们船员的登记册上,有不少船员的登记本是假的。
严澍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既然大家都是发小,我就实话实说,这条班轮有四个水手和一个大厨,在泰国下了锚地后,就一直没有上船。
我漫不经心地问,他们干什么呢?严澍笑了笑,他们几个倒腾泰国大米,因为我们跑的是泰国定期班轮,所以你俩看着办吧。
我和石卫平面面相觑,没有再吭气了,夜色渐渐浓稠,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我俩看到不远处的中江塔四周缥缥缈缈地升起了毛茸茸的雾,雾或浓或淡,借着货舱尾灯的光影,石卫平嘴里喷着酒气问我怎么办,我嘿嘿一声,兄弟,你看前面的中江塔,咱俩要立功了。
话音刚落,船尾的警示灯又亮了,灯亮那一刻,雾气散淡,严澍三步两步从底舱爬上甲板,拉着我俩从船尾的软梯下到青弋江的大埂上,又大步流星地领着我俩来到了雾气散淡的中江塔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钳丝钳,娴熟地撬开塔门,不声不响地把领我俩进了石门,打开手电,我俩看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旧家电。
严澍语气平静地说,这里面的玩意儿都是从日本的大阪淘来的,现在都归你俩,你俩就是万元户了,船上的几个兄弟弄来了这些旧家电送给我,他们想倒腾进口泰国大米,互惠互利,就这么简单。
严澍伸开双臂,搂了一下我俩的肩膀,轻声说,放心,这儿有人看着,只要你俩保持沉默,钱会存到你俩的工资卡上。
那天是冬至,从中江塔里钻出来,无风的夜空下,却感到很温暖,不远处的大埂边上,长着一排古杏树,树杈上挂着一轮黄黄的残月,严澍郑重地对我俩说,下一趟我们一起去泰国吧。
石卫平迟疑地望了我一眼,我微笑地点点头。
这艘定期班轮是半个月后停靠在泰国港的。那天傍晚,我们几个下了锚地后直奔巴蓬街,那条街喧哗热闹,霓虹灯闪着耀眼的光芒,酒吧一家挨着一家,我们找了一个酒吧坐下,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表演,忽然听到一阵小提琴的旋律,我不由自主地往酒吧的另一角望去,还真的看到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她的肩膀瘦削,背朝着我和石卫平。
石卫平凑近我的耳朵,拉小提琴的是我们的人,叫伊姗,然后我俩悄悄钻进街边的一个小巷子,走了不到五十米,周围一片寂静漆黑,我们的双脚踩进了清凉的水里,发出了水花溅起的声音,再往前挪动脚步,眼前出现一片微弱的灯光,鼻孔里钻进一股浓稠的稻米香味,夹杂着低沉的马达轰鸣声,走进那片大棚,石卫平像早有准备似的喊了几嗓子泰语,几个正在加工稻米的泰国佬,松松垮垮地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又埋头干活了。
石卫平老练地摸了一下别在后腰上的枪,警觉地望了我一眼,检查一下带的家伙吧,严澍干的这单买卖不小。
话音未落,一个中年胖子带着严澍迎面走近我俩,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家伙。那个胖中年人脖子脸黑红,他左看看,右看看,装成一个迷路的人,严澍满不在乎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都是我们的人,古船长。
严澍环顾四周,碾米机的轰鸣声又渐渐地响起来,严澍微笑地对我俩说,这儿有一千多吨的稻米,加工完了会运到三号码头,古船长已经安排了船上几个兄弟接应我们。
古船长咧开嘴冲我俩笑笑,拱手说,大家发财。
忽然我们听到枪声,古船长愣怔了一下,猛地拉着严澍朝码头方向跑,我和石卫平同时掏出枪,黑暗中我们听到了不远处一阵汽车发动的轰鸣声,一辆吉普车闪电般地驶向严澍和那个船长逃跑的方向,巨大的车灯光柱犹如一条巨蟒,正蜿蜒地冲着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射去。
我听到几声像爆竹似的沉闷声音,应该是从吉普车里射出的子弹,严澍晃了一下身体,扑通一声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我的心一下子就跳乱了节奏,石卫平反应比我快,他几乎追上了那辆吉普车,我又听到了一声爆竹的炸响,石卫平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我有些被激怒了,闪电般地冲向吉普车,一道电筒光向我射来,光影下,我隐约地看到吉普车里一个瘦削的女孩正冲我抿嘴笑,她的眼眶中有暗示的意味,我忽然心里生出一丝冲动,我举枪瞄准她,可胳膊抬不起来,我竟然有些薄醉,鼻孔里钻进的依然是淡淡的稻米气味。
我晕厥过去,醒来后,我发现躺在当地医院的病床上,坐在我身边的竟然还是那个瘦削的女孩,我吃力地睁大眼睛,她却望着我淡淡地笑了笑,主动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我叫伊姗,省公安厅的,这个案子本来破了,有点儿可惜,严澍的腿被打瘸了,不过和那个古船长还是跑了。
我艰难地问,石卫平呢?
伊姗向我解释,吉普车里的人都是泰国籍的走私船员,后来都被我们收拾了,有个家伙混乱中抵抗,冲石卫平的后脑勺开了一枪,而我是被一种泰国产的麻醉中枢神经的迷香药给弄晕了,严澍和古船长逃回到定期班轮上,后来船开跑了。
回国后,省厅召开案情分析会,我才得知那条装运泰国大米的班轮改变了航线,穿越大西洋驶向巴西港,可这条船遇到了16级台风,当时船上的三台发电机全部启动,意外还是发生了,整个船体在排山倒海的摇晃颠簸之后,终于倾斜下沉,风暴之后,整个海面又平静下来,严澍下落不明。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可石卫平脑部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身体恢复后退出了公安,我找到伊姗,给他办了低保,庞微打越洋电话,叮嘱我和伊姗腾出范罗山的大院子给石卫平,给他开了一家烟酒店,又寄给我一个大哥大,让我有事和她联系。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依然在刑警队,而伊姗却调到了市局宣传科,工作清闲下来,一有空就到范罗山照顾石卫平,有一次我和伊姗去了一趟范罗山,看到石卫平靠在躺椅里,睁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和树林,伊姗眼圈发红,轻轻地走过去,抱住石卫平的头,他嘟囔了一声,闭上眼睛,再也不吭气了。
伊姗后来向我透露了个秘密,是她对石卫平开了枪,因为石卫平一个心眼要活捉严澍,庞微事先叮嘱伊姗要保护好严澍,因为严澍一直在为庞微做一桩生意,至于什么生意,伊姗没有告诉我。
我没料到,一年后伊姗和石卫平结婚了,又过了大半年生下一个儿子,我那段时间一直在青弋江边瞎折腾,整天围着臭气熏天的沼泽地转悠,因为那儿一直埋藏着许多隐秘的案件线索。
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神情紧张,身边的小年轻们满身淤泥,拎着一只新皮箱递给我,站在大埂上,小年轻们打开沾满淤泥的皮箱,里面摆放着一副仕女图,保存得完好,画面里的人物明媚香艳,我仔细盯着那幅画,脑海里晃出了庞微的影子,那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绿色的长丝巾飘在脑后,长而粗的发辫垂到了胸前,两条秀颀的腿被连衣裙遮去了一半,我有点儿发呆。
我掏出烟递给身边的几个小年轻,自己点燃了一根,猛吸了几口,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幅画,画的下面居然是一把古铜色的小提琴,那么眼熟,我的心脏猛地一沉,我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身边的几个小年轻说,这个破玩意儿交给我吧,可能和几年前古玩市场的那件失窃案有关。我胡诌了几句,脸一热,头低了下去,我自己都感觉这个谎扯得不地道。几个年轻后生很识趣地冲我摆摆手散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埂上,裤兜里的大哥大响了,我听到了庞微的声音,她依然是细声细语地问我是不是发现了一只小皮箱,我含混不清地说是的,我脑子有点儿乱。
庞微柔和地对我说,箱子里的小提琴里面有些药品,是我干妈需要的,电话挂断了。
我嗓子有点儿干涩,说不出话来,拎着皮箱径直去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浑身插着管子,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护士轻声地叮嘱我,老太太不能受过多的刺激。
我轻轻点头,不管不顾地站在母亲的床头,打开了那只皮箱。
母亲满脸惊愕和谴责地望着我,不一会儿死死地盯着那只皮箱,我将那只古铜色的小提琴在母亲眼前晃了一下,又找护士要了药棉将小提琴消毒擦洗了一会儿,我让护士出去,关上病房的门,刚转身,母亲猛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几乎要碾压到那把小提琴上。
悲哀的是老人浑身动弹不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起伏,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里那撕裂的疼痛还在蔓延,深陷的眼睛里有泪,喉头哽咽,她嘟囔了一声。
我拎着那把小提琴,端详了一会儿,敏锐地感到小提琴有些沉重,晃了一下,咕咚咕咚,我居然听到琴肚子里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警觉地朝病房的门口窗户望了望,楼道很安静,我稍稍放心了。
那天晚上,我给母亲用了药,是从小提琴里面取出来的药,母亲睡得很安详,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告诉我,母亲服用了大量的麻醉剂,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肝部一直埋着两个子弹头,常年的病痛诱发了肝癌,我没有过多的悲伤,拎着旧皮箱毫无表情地走出了病房,我意识到该来的事情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