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天

作者: 羽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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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瞳,本名杨羽瞳,1995年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无党派人士及“两新”作家培训班学员,曾获首届《作家》《青春》《青年作家》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大赛银奖,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青春文学月刊联合举办“人生的舞台上”全国征文比赛银奖。作品见于《作品》《延河》《鸭绿江》《青春》《中国铁路文艺》《椰城》《海燕》《岁月》《鹿鸣》等刊物。

许晴霁是唯一一个坐着救护车去大学报道的学生,这事儿挺稀奇,可以当作谈资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一辈子,虽说她本不是个话多的人,虽说她其实挺爱笑,长相也透着一股青春期女孩儿的亮。把她连带着行李一起捎送到大学的是她邻居,救护车司机,比她年长十四岁,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话不多,也爱笑,但笑得含蕴,名字朴素了些,古沐阳,朴素却不常见。

古沐阳的二手救护车本来是朋友承包的,挂在私立医院,机动性强些,后来朋友改开网约车,他便接过了这份临时工作。挂靠的医院许晴霁很熟悉,她小时候时常去那里的牙医门诊矫正牙齿,知道牙医门诊走廊最右侧的门轴有点儿故障,一直吱呀作响,听得牙疼的患者更加牙疼。许晴霁知道古沐阳不清楚这扇门的轶事,就像她也不清楚后者的往事。古沐阳是外地人,北方人,冬季很长的那种北方,即使在湿热多雨的南方,他身上依然残留着属于故园的干燥凛冽,是温度,也是烟草气,许晴霁闻到过,如同燃烧的具象化,北方雪后薪柴碳化的那种,像是室外对室内的渴求。

古沐阳的救护车不会开去牙科,他车上拉载过的人大多进了急诊,上个冬天的某个夜晚,许晴霁因为发烧去医院输液,裹着大衣晃荡出门诊大楼时,她撞见古沐阳靠救护车抽烟,车擦得很干净,这个人也干净,烟头火星明灭,人影被路灯拉得长长,像拔地而起的火种为他点了一支烟,顺势掠起他额前蜷曲的发丝。医院外隔条马路,做殡葬生意的门店密密匝匝,招牌黑白灰蓝,也被路灯映亮了。许晴霁注意到古沐阳正在打量那些招牌,唇间吐出的烟雾与他上下错动的喉结呼应,和往日一般讳莫如深。

当了大半年邻居,古沐阳会主动在打个照面时对许晴霁笑,同她寒暄,甚至嘱咐一句,太瘦,多吃点儿,要不高考遭不住。许晴霁不知道古沐阳具体从哪里来,却喜欢他有些轻俏亲昵的口音,好奇里头浑然天成的,属于一方陌生水土的关切。救护车旁的古沐阳先看过来,许晴霁挑了一下眉,年轻人总会更活泛些,她先抬了抬手,小跑过去,打了个招呼道,怎么了哥,哪里不舒服吗?

古沐阳很轻地摇了下头,这车,我的。

许晴霁哦了一声,探脑袋打量救护车,刚送人过来?

嗯。古沐阳把烟掐了,含混着,刚送来一个,二百多斤,帮忙抬了一下,累一身汗。他说到这儿,抬起嘴角笑了一下,眼尾也跟着抿出一丝深痕,那人要是像你这么瘦就省事儿了。

许晴霁下意识反驳,我挺重的,就脸小显得,前几天体检,我们班女生比我瘦的一大堆。

小孩儿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较劲,古沐阳被她逗乐了,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嗯是,女孩儿脸小好看。他糊弄完孩子,接着问,你这是?生病了?

许晴霁吸了一下鼻子,嗯,发烧,晚自习都没上完。

她身后还坠着硕大的书包,一动起来稀里哗啦地响,带着马尾辫也一翘一翘的。她妈工作忙,常年往外地跑,放养她十多年,小病小灾感冒发烧的,许晴霁都习惯了。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反应,人们在听到发烧俩字儿时都会伸手往病号额头上探,古沐阳也不例外,他用拿过烟的手贴上来,一股烟草燃烧完全的苦涩直往许晴霁不通畅的鼻腔里钻。她个头儿比古沐阳矮,于是她微微踮起脚往前探了探身,把额头往手背上送。这也是某种下意识,属于年少者对年长者的下意识,有点儿像撒娇,即使她独来独往惯了,却依然无师自通。

古沐阳说,还有点儿热啊。许晴霁听见了,她接,那您送我回去?我还没坐过救护车。

车内一样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很冷,尖锐而透彻。许晴霁坐在家属坐的折叠凳上,书包搁在一旁,两条腿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她有点儿好奇,也有些无措,她和古沐阳做了小半年邻居,今晚是第一次从陌生走向相熟。车窗外路灯拔地而起,星辰如一场旷世大梦,车辆自身边飕过,远比白天迅捷,也毫不留情,夜晚的出租车和城市灯光幻化成烂漫光斑,绚丽而寂静,便将月亮衬得孤独了。

月圆夜,月亮总是这样,越是圆满越是孤独,勾月清泠泠的,更似不屑。

古沐阳背对着他,车内没有病人,救护车便显得比普通车辆更加沉默了。许晴霁望了一会儿古沐阳裹在深色短袄里的背影,听了一会儿他哼的不成曲调的歌,后门车窗逐渐漫上哈气,涂抹了一层不规则的白雾。他鬓间也有些白,许晴霁想,背影和笑容不同,没那么温和,有些严肃,和他的车一样沉默,像是要把一段路,自身后斩断。

车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古沐阳回头瞥了她一眼,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许晴霁摇摇头。也许就是这样,她用烧得混沌的大脑混沌地想,因为有许多人在他的车上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绿灯闪烁,车辆同时开始移动,许晴霁想起古沐阳哼的那首曲子,应该是一首俄罗斯歌曲,但对方明显不懂俄语,也抓不准节奏,倒是不怎么跑调,在灯光不足的车厢内,像电影里上战场前最后的松弛梦呓。许晴霁笑了一声。古沐阳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坐坦克。

古沐阳也笑了,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许晴霁双手撑着座椅,肩膀陡峭,脑袋却耷拉着,发辫也耷拉着。她没把发烧的事儿告诉家里人,反正打小儿就是这么过来的,家里人都太忙,她就像株营养不良的树苗似的,缺少年长者的呵护,浇点儿水就能生机勃勃。夜色总是蛊人的,她就着这个角度偏过头,将目光放置于框住夜色的前窗以及狭窄夜色中的背影,这个人比她年长,有些英俊。

应该是吧。许晴霁回答古沐阳。

他比我年长。许晴霁告诉自己。

到了家门口,两扇门相对,许晴霁家门上贴了福字,已经开始发脆卷边,古沐阳家的门上只有几张开锁通下水的小广告,上一个租客什么都没留给他,看上去他也没打算留下什么。门锁被拧开,进门前,许晴霁听见古沐阳顿了顿,还是开口道,我今晚在家,难受了就敲门。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总是会因一些来自陌生人陌生的亲切而雀跃。

许晴霁趴在书桌上写了一会儿作业,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被离家不远铁道口的警示音惊醒时,碳素笔在英语报纸上拖了一道细长的印子,她半张脸印在报纸上,油墨味儿直呛鼻子。许晴霁睁着眼茫然了片刻,夜里十点半,挂钟滴答作响,时间的流淌因夜色加重为凿刻,在熟悉的房间烙下深痕。嗓子很干,有点儿疼,每一个细胞都因升高的体温变得轻盈,骨节却又灌铅般沉重,她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还是有些热。冬天,房间里却很冷。

有火车驶过,车轮碾过铁轨,带来轰鸣与振动,也带来无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素昧平生,面容模糊。许晴霁将自己撑起来,她不知道火车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楼外横亘马路的这截铁轨不过是旅途中的一段造访。人和人也一样。女孩儿想。

于是她敲响了古沐阳家的门。

许晴霁有点儿紧张,她只敲了一遍,多等了一会儿,门那边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先是一股烟味儿,不重。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同她说话时微微垂下了眼,不舒服?

许晴霁嗯了一声。古沐阳安抚地笑了一下,进来吧,晚上刚好熬了粥。

他的房间也一样干净,同自家一样的布局,东西几乎少了一半,许晴霁坐在古沐阳卧室床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发愣,属于单身男人的整洁与凌乱共存在狭小的房间里,被子堆在床角,枕巾开着两朵艳俗的大牡丹,许晴霁嗅到一股肥皂味儿,还有散得差不多的烟味儿。烟灰缸香烟和火柴都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本掀开的笔记本电脑。她其实已经不怎么烧了,疲乏的胃袋也感觉不到饥饿,她只是疲倦,或者说孤独,那列火车很长,现在才彻底远去,古沐阳拿了一罐白糖进来,他说药苦,他小时候吃药,得往粥里拌糖才能哄下去。

许晴霁没往粥里拌过白糖,但她乖乖照做了,她想当个小孩儿,就现在。古沐阳坐在桌前椅子上叼了根烟,没点燃。他话音里含笑说,那时候糖还放在搪瓷缸子里,上头画鸳鸯那种,搁在厨房柜顶,家里大人不让碰。

许晴霁喝了一口粥,米香和甘甜顺着干哑的嗓子向下滋润。她发现古沐阳多很善谈,也许是出于敏锐,很多事他能看得出,便不过问。许晴霁靠着床头看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他头发半长,将小半张脸遮掩起来,发尾下延伸出颈项温和的弧度,松垮垮的白毛衣暴露出两痕锁骨,腰胯陷入椅子,两条长腿随意搭在一起,脚踝细瘦踝骨突兀,足弓勾着拖鞋摇摇欲坠。

他偶尔甩甩头发,微垂的眼尾拨云见日,那双眸子亮得剔透,眼尾却无限收敛,稳妥成一丝细长的纹路,蕴藉着他有所指摘的喜怒悲欢。

许晴霁问,您在写小说吗。

古沐阳顿了一下回答,剧本。

许晴霁哦了一声,您是编剧?

古沐阳先是摇了一下头,别老您您的,都把我叫老了,你就行。接着他回答,不算编剧,算枪手,拿钱办事,有活儿时少,没活儿时多,就如今晚我就得赶进度,估计没的睡了。

许晴霁半懂地点头,可以问问剧本叫什么名字吗。

古沐阳沉吟着,叫《越轨》,不过以后肯定不叫这个。

兴是因为胃里有了东西,或者两个人的房间就是比一个人温暖,许晴霁昏昏欲睡,她想说,我先回去了,您……你也早点儿休息。但困倦突然如潮汐一般涌来,在意识到时已经淹没通往岛屿的天桥。古沐阳敲了几下键盘,正好看过来,目光像长辈,低哑的嗓音在深夜有种石子沉入河沙窸窣。他好像说了句什么,许晴霁没有听清,他只听见火车即将到来的气流声,仿佛海浪拍打沙滩。

她想,睡吧,睡醒病就好了。

许晴霁时常会回想起那个夜晚,昏沉的梦境里,她听到古沐阳哼唱的那首俄罗斯歌曲,她的外语天赋令她回想起曾经听过的那几句歌词,想起被她放弃的芭蕾和即将选择的外语专业。半夜时她又被火车吵醒了一次,半睡半醒间看到古沐阳仍然坐在电脑前,指间夹着一直未点燃的香烟,他用拇指抵着眉心,微微弓着背,昏黄灯光下,线条流畅如勾月。许晴霁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很是荒唐,车声隆隆,不知始终,似某种越轨。

她记起歌词里唱。

叶子从白桦树上落在肩膀

它就像我一样地离开了生长的地方

和你在故乡的路上坐一坐

你要知道,我会回来,不必忧伤

救护车停在大学门口,打断了许晴霁的回忆。她考了本地的大学,法语专业,已经定了日后出国留学。报道这天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母亲出差在外,她只提了一个行李箱,收拾了些换洗衣物,古沐阳送她也是顺路。果不其然,从救护车上跳下个新生这事儿引得不少人侧目。古沐阳从车窗冲她摆摆手,让她注意安全,有事儿打电话。许晴霁应下来,目送车辆远去。古沐阳要接的患者是个诗人,早些年喝大酒喝成了肝硬化,长期脸色蜡黄,靠找上门输液熬着日子过,他说他不愿意死在医院,那显得不够自然,人得静静地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才叫死得其所。他话是这么说,可每次觉察出一点儿不对劲立刻就打120,折腾了几次之后,他发现了这种挂靠在医院的私人救护车,能省去一部分防护、途中护理等费用,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古沐阳车上的常客。

许晴霁听古沐阳说过,这人某次出院,对着医院大门吟诗,说什么这里也许是终点,或许更是起点。说这话时古沐阳正坐在她对面扒拉碗里的面条,说完他先笑了,笑时有点儿孩子气,笑纹从嘴角到眼尾,蔓延开一种烟火味儿的俏皮。那天是高考百日誓师,许晴霁也已经和古沐阳熟识了一百多天,她偶尔会往古沐阳家里跑,对方早出晚归,她边写作业边留个耳朵听动静,每次都能蹭顿饭,比自己泡方便面奢侈太多。

卧室的二手打印机吱吱作响,在打印不知道第几版修改过的剧本,古沐阳说甲方讲究,不仅要电子版的,还要纸质版的,否则费眼睛还不方便批改。不少废稿都成了许晴霁的草稿纸,背面写满数学公式英语单词,课间空闲许晴霁会将草纸翻过来阅读,文本不全,故事断续,是一个属于北境小镇的遥远故事。

许晴霁咀嚼着葱油拌面,抬眼往古沐阳脸上瞧,对方吃饭时话尤其多,爱讲一些北方,一些过去。许晴霁能听出他去过很多地方,她问过他为什么离家。古沐阳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二十多年一直活在一个地方,觉得倦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着出来走走,看看外头,找找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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