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2017年五月的一天，应老朋友高峰的邀请，我和妻子坐飞机去了广东深圳。

我与高峰相识于1997年，那年他28岁，负责的信托业务拓展到了山东青岛，为了打开市场，便委托朋友找到了我，让我在青岛地区联系几家银行和企业。自那以后我俩始终保持着联系，即使不能见面，也经常在电话里聊上一阵子。

下飞机坐车来到高家，高峰把车子停在门口说：“大哥大嫂，咱们先去吃饭，饭馆离家很近，不便停车，咱们走过去就行了。”

五月的深圳，仿佛早已进入了夏的季节，刚刚下过一场急雨，此时，被雨水封闭了一阵子的太阳像火山一样报复性地喷发了出来，炽热的光线携带着阵阵潮气扑面而来，瞬间使人感觉好像被蒸汽蒸了似的难受。

从朋友家到餐馆不足几百米，身上就像被水浇了一样，没多会儿后背就被汗水湿透了，湿乎乎的粘在脊背上。好一个南国城市啊，真是领教了！

我好奇地问高峰：“你是东北人，这鬼天气能习惯？”

高峰苦笑了一下说：“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算什么呀，才刚刚来到五月，七八月份的时候那才叫酷夏呢。那时走在大街上，除了路上行驶的车辆外，很难看到行人……”

就餐地点是一幢规模不算大的二层小楼，生意火爆，食客络绎不绝。楼的左前方支起了一个约有20平方米大小的用白帆布做成的方形活动亭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冒着热气的砂锅。

高峰介绍：“这是在熬制各种不同的客家汤，不同的名堂各有不同的材质，每种汤都有着极其严格的熬制手法。”

刚一落座，服务员便端上了一壶梅县清凉山茶，茶汤碧绿，清澈明亮，滋味甘醇。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桌上便摆满了菜肴，有客家酿豆腐、客家盐焗鸡翅、客家生鱼脍，还有更别具一格的客家艾丸，清一色的客家菜。

高峰看了看腕表说：“稍等一会儿吧，老鸭汤还没上来，咱今天主要是来喝汤的。这老鸭汤从开始熬制到上桌开吃，需要整整4个小时，这还不算熬制前的材料炮制时间。”

我的天，熬制一锅汤需要4个多小时，这拿到我们北方人那里非急出心脏病来不行。

高峰笑着说：“或许这就是南方人与北方人的不同，我是深有体会的。北方人的性格往往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见长，南方人却不同，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微小的事情，他们都有着极大的耐心，细致入微，精益求精。”

等老鸭汤的过程中，高峰打开了话匣子：“二十多年了，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亲历了深圳人稳健的做事风格，有着做事认真、一丝不苟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使我这个东北佬有了不小的变化。”

说话间，服务员便把砂锅端了上来，只见砂锅盖子上的小气孔正滋滋地向外喷着白色热气，砂锅里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服务员打开盖子的一刹那，一阵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香香的、甜丝丝的，还夹带着浅浅的草药味道，汤面上零星漂着几点淡黄色的鸭油花，一看就能勾起人的馋虫来。

正准备喝，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高峰：“弟妹和孩子呢，过来一起吃吧。”

高峰微微笑了笑说：“一个上班，一个上学，咱们先吃吧。”

高峰先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老鸭汤，当我和妻子用汤匙送进口里第一勺汤的时候，尽管有些烫，可那滋味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那清幽幽的鸭香，稍稍带着丝丝甜的味道以及那淡淡的草药味，然后感觉挂齿留香、久久挥之不去，真是美妙绝伦。

妻子更是兴致满满，不时用嘴吹凉，恨不得让汤快冷下来喝个痛快。只见她一边喝着一边不停念叨着：“太美味了，少有的美味！”几勺下肚，额头上立时冒出了一层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腮边流了下来。妻子在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喝汤，今天却是另一番景象，甚至连桌子上的菜肴都顾不上吃一口，一门心思地只顾喝老鸭汤了。

高峰一边喝汤，一边给我们细说老鸭汤的特点和复杂的制作工艺：“客家老鸭汤的特点就是味道鲜美，它具有驱寒除湿、开胃健脾、清肺火止热咳等功效，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维生素和氨基酸。材料主要是用客家人山上独养的鸭子。所谓独特，那就是山上那些别具一格的天然中草药，鸭子吃了后，肉质中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一边听着高峰像老饕般的讲解，一边品尝老鸭汤，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

“制作过程中，首先得把整只鸭去毛后清洗干净，再烧开一锅滚烫的沸水。然后把鸭子放进水里面大火烫煮五分钟，把血沫和腥味去净，再配齐辅料进行熬制。熬制的过程中，先用大火熬开，之后改为中火，大约十几分钟后再改为文火，共需要4个多小时才能熬制好。”

终于，一碗老鸭汤在我们意犹未尽中见了底。高峰忽然说起了一件让我很吃惊的事情来：“不瞒大哥说，我离婚了。”

“哪一年的事？为什么？”我很诧异。

高峰顺手拿起桌上的钢勺，在砂锅里搅了一下老鸭汤说：“唉！一言难尽啊！都怪我的心气儿太高，考虑问题欠稳妥，才造成了如此局面。”

原来在2007年8月，听到有些人在期货市场一夜暴富，高峰决定尝试一下。没多考虑，他便把300多万元一股脑投了进去。结果没过几天便被一下子吃了进去，亏了一个底朝天，顷刻间变得一贫如洗。

要知道，这已经是高峰第二次投资失败了。上一次，妻子选择了毫不犹豫地信任他，和他风里来雨里去偿还债务，从零开始。这一次，妻子彻底对他失去了信心与耐心，提出了分手。高峰当然只能同意。

“孩子呢？”我急切地问。

“她带着孩子回东北老家了……”高峰略显无奈。

原本想让妻女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承想却葬送了原来的幸福。离婚没多久，高峰便一病不起，住了整整两个月的院，做了一个胆囊切除手术。

“大哥，你知道吗，治病期间，最让我难过的是医生确定动手术之前需要家属签字的那一刻，我孤身一人，哪还有什么家属来签字呀，内心简直悲凉到了极点。穿过手术室的那扇门，就觉得一股凉意袭来，我仿佛踏在了生与死的交界线上。”

高峰说到这里双眼湿润，哽咽道：“不说了大哥，咱喝酒吃菜。”说完，便一起碰了一下杯，各干了一杯啤酒。

“你没考虑过再组一个家庭？”我问。

“不找了，待我把事业慢慢再上几个台阶，就把她娘俩接回来吧。”说这话的时候，高峰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表情。

“大哥您这些年还顺利吧？”高峰问。

听了高峰的问话，我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妻子，心想：顺利？何来顺利？

听完高峰有些沉重的故事，看着面前那一锅不时散发出阵阵清香的老鸭汤，举起酒杯，也不由自主讲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2008年的时候，我在胶州市洋河镇投资了一家自来水公司。当地多山多丘陵，村民们吃水困难，按说这样一个民生类项目应该属于稳妥的投资了……”

高峰点头：“那地方我去过，像艾山、东石、西石都很有名。老百姓吃水是个大问题，看来大哥是做了件大好事啊。再说了，靠近山洲水库，盈利也没问题的。”

我摇摇头，苦笑一声：“天灾人祸，谁都挡不住。2011年下半年，银行紧缩银根，已到期可以续贷的让我还清贷款，我只好从民间借贷公司以高息借来钱还银行。然而银行收到款后却不再续贷。就这样，我每月所承付给民间借贷公司的利息就有30万元之多。”

高峰在一旁摇头：“高利贷，大哥，那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啊……”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理我都懂，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如果这是我情急之下出的昏着，后面的事情才是彻底让我坠入深渊。”

真是应验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当头风。”就在自来水公司严重亏损的情况下，从2013年开始，山东半岛迎来了连续四年的干旱，一座蓄水能力达2 000万吨的山洲水库几乎彻底干涸，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公司几乎陷入了停业状态，无力偿还债务，民间借贷的债主纷纷登门讨债。由于无力偿还债务，被债主们起诉到法院，有时一天会接到两张法院传票。甚至有的债主不通过法院，便找了许多人到公司里死缠

烂打。

最令我痛心的是，曾经以为最好的朋友，还曾为我担过保，见此情景，一抹过去的情义。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法院对我的企业进行了股权查封保全，并乘机让法院出面做我的工作，以极不相称的价格转让全部股份，否则就要进行拍卖。

2016年的春天，我和妻子再次被法院执行局传唤，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我仿佛麻木了。那天，还是那位朋友，和他的律师一起来到了执行局，强烈要求法院对我实行拘留，那天的情景我一生都忘不了……

刚进门，没等我吭声，一位法官严肃地对我说：“李先生，经法院裁定，将对你施行行政拘留。”说完便从腰间掏出了一副冰冷的手铐。

回想起那些画面，我望着高峰欲哭无泪：“如果说只是天灾，只是银行规定，只是高利贷利息，这些我统统都能接受。但是我不能接受曾经最好的朋友，为了利益一定要把我送进拘留所。当时面对这情景，你嫂子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向法官苦苦哀求……”

说到这里，突然间妻子在桌下用脚踢了我一下，抹了一下快要掉下的泪水，笑着说：“来来，咱不说这些了，如今咱们不是都好起来了嘛。水库里也有水了，债务也还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喝老鸭汤吧。汤差不多要凉了。”

说完，妻子用手试了一下汤锅边缘，一点也不凉，一切刚刚好。

酒逢知己千杯少，或者说更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天，敞开心扉的我和高峰都喝了个大醉。

从深圳回来已经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间里风云变幻，时间却毫不犹豫地前行。而我和高峰在微信上面也隔三岔五联系着。年前，他告诉我说要去东北过年，果然，春节我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和妻子、孩子去滑雪的照片。

前年和去年，山东半岛迎来了远超历史纪录的雨水丰沛期。水库的水满了，自来水公司也接到了新加坡一家著名跨国公司的大订单。高峰在我签合约的照片底下点赞，同时邀请我再去做客。

是啊，我也想再去深圳，除了看老友，还要再去那家客家人开的老鸭汤店，去体会一遍那“熬”的过程。那文火慢炖的滋味让我久久难忘……

（青岛玉龙泉水务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