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九歌》中的楚文化

作者: 方深婷

以万物有灵为基础的楚文化,渗透在楚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渗透影响了楚人的思维方式与情感状态,也影响了楚国文学。从以祭祀为背景的《九歌》到描写楚地民间习俗的《招魂》再到千古绝唱《离骚》,无一不受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这种影响让楚国文学具有独特的魅力,在中国古文学史上独树一帜。

一、《九歌》溯源与楚文化概述

王逸《楚辞章句》中认为屈原放逐于“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从文风、用韵来说,《九歌》与民歌的共同点甚多。

《山海经》云:“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早在夏代已有《九歌》一名,且夏《九歌》为宫廷娱神之乐。屈原《离骚》中有“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乐”,也可证夏《九歌》乃古乐,且屈原已知《九歌》是宫廷娱神之曲。屈原以《九歌》为名有袭旧名之意,也有取其“娱神”之意。故《九歌》应是屈原取材于民间祭祀民歌所作的神话诗,乃屈原以祭祀为主题的寄兴之作。既以祭祀为主题,那《九歌》中自然体现了当时楚国的民俗文化。

楚国是先秦时期位于长江中下游的诸侯国。据史料记载,殷商甲骨文中有“伐芈”,《诗经·商颂》中有“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周成王时,楚人首领熊绎被封为子爵,楚国由部落正式成为诸侯国。楚地原住民部族纷杂,文化相对落后且带有原始色彩。据史料记载,楚人尚赤、尚火、尚凤,且信奉万物有灵。日月星辰,山川林泽,风雨雷电,鸟兽鱼虫,香草芳花,在楚人眼中都极具神性或灵性。由于古代科学文化水平落后,古人无法解释超自然现象与力量,便产生了自然崇拜。

在自然崇拜和万物有灵观念的熏陶下,楚人善于把自然力拟人化,赋予自然万物人的形态与感情。楚国的自然环境、文化环境都滋养了楚人信灵好祠的习俗,不断影响着楚国文化。《左传·成公十三年》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祭祀是国家大事。古人近山者拜山,靠水者敬水,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下来笔者将从《九歌》中探寻楚国的祭祀民俗对楚国文化的影响。

二、《九歌》中的祭祀娱神方式

(一)以味娱神

楚人祭祀供奉的祭品种类繁多,陈设精美。《九歌》中提到“瑶席”“玉瑱”“兰藉”“瑶簴”“蕙绸”“兰旌”等各种装饰精美的陈设品。可见,楚人很是注重祭祀的仪式感。《九歌》对饮食类祭品着墨较少,但从“蕙肴蒸兮兰藉”一句可以看出楚人对祭品的讲究。“肴”指肉类,“蕙”即“蕙草”,盛产于楚地,常被用作熏香。此处以蕙草蒸肉,蕙草的香气浸入肉中,清香而又芳洁,体现了楚人对神灵的尊敬。古人以肉食祭祀,《说文解字》云“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可见祭祀与饮食关系密切。《礼记》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献食是祭祀中很重要的环节,民以食为天,古人供奉神灵食品,表示崇敬并祈求得到福佑。

酒也是古代祭品中的主角。酒由粮食酿造,取谷物之精华,古人用酒奉上天以表诚心。《诗经》在咏及酒事时多与祭祀相关,如“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都提及了以最清洁的酒来祭祀。可见酒于祭祀不仅重要,古人还尚清酒。《周礼》中也有“五齐三酒”之规定,其中一酒便是清酒。

尚清酒这一文化恰在《九歌》中也有所体现。《东皇太一》和《云中君》中提到“奠桂酒兮椒浆”“援北斗兮酌桂浆”,“浆”在古代代指“酒”,这里的“椒浆”和“桂浆”皆属于果酒,浓度较低。古代酒浓度越低则越清冽,可见楚人也有祭祀用清酒的习俗。

楚人以味娱神,尤其看重一食一饮。食尚精肉,酒尚清酒,都是对自然极高敬意的表达。

(二)香草与佩玉娱神

在《楚辞》中,经常出现香草美人的意象。作者以香草之缤纷、美人之求索喻品质高洁,追求心中理想。在《九歌》中,句中带草木者高达40句,香草这一意象频频出现,也反映了楚人的祭祀习俗。

《山鬼》中的“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湘君》中的“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湘夫人》中的“沅有芷兮澧有兰”等,各种香花芳草贯穿全诗,体现出楚国物产的丰富。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写云梦泽“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昌蒲,茳蓠麋芜,诸柘巴苴”。可见楚国植物葱郁的自然环境。《九歌》终篇《礼魂》有“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句,春天献兰,秋日进菊,以时令之花进献神灵,以“长无绝”表达自己对神灵的虔诚供奉,也借此赞扬了楚国以绿色植物为代表的生命力的旺盛,象征着楚国万物生灵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楚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香草可以驱蚊虫、辟凶疫,又受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故香草在楚人心中是圣洁的形象。楚人尚臭,以香娱神是楚人祭祀的重要手段,祭祀前也用香草焚香沐浴,以表达对神灵的尊敬。

《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王逸注:“言己将修飨祭以事云神,乃使灵巫先浴兰汤,沐香芷,衣五采,华衣饰以杜若之英,以自洁清也。”“兰”代指香料、熏香,“汤”在古代指热水。兰汤沐浴后敬神,是古人的祭祀习俗,表达了古人对神灵的尊敬。

祭祀之前进行沐浴净身,表示身心洁净虔诚。祭者在祭祀前所行的清洁仪式,主要是为了驱自身污浊之气,迎神灵之圣洁。而楚国特有的兰汤沐浴更是以香草之芬芳祓凡俗之不祥,从而以凡趋圣。

《楚辞》中君子佩玉的形象常被提及。在《九歌》中,多数神灵出场也都以玉为饰,如“抚长剑兮玉饵,璆锵鸣兮琳琅”“玉佩兮陆离”。王逸注:“此言带剑佩玉,以礼事神也。”我国玉石文化历史悠久,在旧石器时代已经有玉的出现。玉石从被古人打磨穿孔佩戴到逐渐被赋予礼仪、等级、道德等多层文化内涵,见证了礼乐制度的完善和古代文明的发展。

楚人对玉情有独钟,玉甚至被楚人视为“镇国之宝”。《国语·楚语》记载玉、帛为“二精”,说明玉在楚人眼中乃至纯至洁之物。又云“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韦昭注:“玉,礼神之玉也。”楚人以玉作礼神之器,进献神灵,以求福佑。楚人信奉万物有灵,玉则被认为集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精英,故不难解释玉被认为通灵之物,是人神沟通的媒介。《说文》云:“灵,灵巫,以玉事神,从玉。”可见玉在祭祀中的重要性。祭者佩玉迎接神灵,以凡之身沾染玉之灵性,以求更容易沟通神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楚人信奉万物有灵,香草玉器被视为礼神之物,这些观念影响了楚人的心理与情感,反哺了楚国以香草配忠贞、玉石饰君子的礼仪文化。

(三)情爱娱神

《九歌》中记叙了山川神灵的情爱故事来娱神,也借神神相恋、神人相恋演绎人的情爱缠绵、悲欢离合。

以《湘君》和《湘夫人》为例,二湘指楚境内湘水水神,楚人与湘水血肉相连。从作品本身分析,二湘各写了一次约会,且前后相联呼应。

两篇诗文以相同的地点北渚作为暗示,以侯人不来作为线索,上演了一场阴差阳错的爱情悲喜剧。从角色来说,二湘主人公均非标题本身,而是以对方的口吻唱出对恋人未来赴约的幽怨与对恋人深深的思念之情,让人叹惋感动。朱熹用“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来概括楚人祭祀形式。楚人让祭者根据所祭神灵性别的不同而分别扮演男神和女神,以性别吸引和情感召唤方式祈求神灵降临。

古代自然环境恶劣、社会生产力低下,人口的多少与强弱决定了部族的兴衰。原始民族对生命的信仰与繁衍的渴望造就了生殖崇拜。这种生殖崇拜影响楚人颇深,从而使楚人将男女欢爱之元素带进祭祀活动中,以性娱神。祭祀中的男女情爱主题也影响了楚国文化,《离骚》中写了主人公对美人的求索,美人大多是神女,如高丘神女、宓妃等。追求神女的事迹大量运用于文学作品也说明了楚国文学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同时,《楚辞》中采摘花草与爱情的联系也与《诗经》有异曲同工之妙。《湘君》中有“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九章·思美人》中有“令薛荔以为理兮……因芙蓉而为媒兮”,可见薛荔和芙蓉是传递爱情的媒介,采摘花草也隐喻了求取爱情。因此,楚人以采薛荔、摘芙蓉为男女求爱的隐语。其他诗句,如《湘夫人》中的“奉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山鬼》中的“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都通过采摘与赠送香草传达自己的情谊与思念。《诗经·溱洧》中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诗经·关雎》中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同样有此意义。而《诗经·芣苢》中写女子采摘芣苢草,也有芣苢多子采摘意为借运求子的意义。

(四)歌舞娱神

《说文解字》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巫舞不分,凡言好祠,必有歌舞之盛。歌舞是最古老、最经典的娱神方式。洪兴祖《楚辞补注》云:“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做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九歌》全篇,鼓作为乐器出现的次数最多。鼓声雄浑而有节奏,蛮荒时期先民用以驱赶野兽,文明发展初期被用于宫廷宴会与庙堂祭祀,是一个大俗大雅而又不可缺少的存在。

除了鼓之外,《九歌》还展示了其他多种多样的乐器。“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在鼓声的引导下,节拍舒缓,竽瑟齐奏,颇有优美和缓之意。“维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涉及瑟、鼓、钟、磐、竽、箫、篪等7种古乐器,众音齐会似百鸟合鸣,其声“纷兮繁会”,展现了一场听觉盛宴。

而舞蹈更为精彩,如“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这里描绘了舞者姣服盛饰,举力奋袂,芳菲满堂的欢景。“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舞者用身体模仿云卷云舒之态,婀娜多姿。可见,楚人祭祀之舞蹈注重线条律动美,舞者罗衣随风,长袖翻飞,流畅飘逸。

《九歌》作为一组具有浓郁民间色彩的祭神乐舞,从中也可窥探出楚地乐舞文化。楚国乐舞,便是从楚人歌舞娱神的土壤里萌芽、发展而来。可以说,楚地乐舞兴盛也与楚文化发展有很深切的联系。

三、结语

楚国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屈原继承楚国传统文化又熟读各族历史典籍。屈原为官期间,多次遭到流放,足迹遍布楚地。故《九歌》之撰写可能并非一时一地之内容,楚地各族乃至中原文化都有可能被吸收。

屈原《九歌》虽与夏《九歌》不同,但楚文化中也有对殷商文化的继承,屈原《九歌》祭祀神灵的仪式也体现了楚文化融合南北文明的特征。故楚文化就是以万物有灵观念为基础,以楚族的传统文化为主,吸收融合了中原文化和其他部族文化而形成的一个综合体。

(深圳大学)

作者简介:方深婷(2000—),女,广东深圳人,本科,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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