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轼散文文学性的自觉
作者: 马小静苏轼妙手结撰、大力经营,使得不被人注意和发展缓慢的小品文逐渐成为成熟而稳定的文学样式。他极大地增强了散文的文学性,为文学散文的独立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一、苏轼散文的开创性和影响力
我国是一个散文非常发达的国家,晚周诸子的哲理散文、先秦两汉的史传散文,都或多或少成为文史哲不分家的范例。后来的唐宋古文也在形式方面倾注了过多的关注。散文以不拘对偶、声律、用典的散句单行为特征,与骈文并称。散文的文学性,即摆脱了或淡化了应用酬世性质之后所表现出的对于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描述和作者真情真性流露的这种特性,并没有被当时的文学家特别注意和发展。苏轼出现后,在他的妙手结撰、大力经营之下,那些短笺、题跋、杂记等不甚重要的文体成为成熟而稳定的文学散文样式,成为明代乃至近代小品文发达的滥觞。
明代士人几乎无不推崇苏轼的随笔小品。袁宏道曾说:“余尝谓坡公一切杂文,圆润精妙,千古无匹活祖师也。”他甚至认为:“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是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正是这些圆润精妙、意趣猛跃的小文小说,使我们在近九百年之后的今天读来,仍能感觉到历经磨难而旷放豁达、节操自守、富有生活情趣的古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律动;仍能于字里行间体察出一代文豪对人生了悟的深刻思致,浩瀚精微的感情天地,机智诙谐的非凡智慧,以及他光明磊落的生活态度和至情至性的处事风格。
二、苏轼散文文学性自觉出现的必然原因
有研究者认为,苏轼在我国散文史上的突出贡献在于极大地增强了散文的文学性,为文学散文的独立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道路。而这种文学性的自觉出现在北宋、出现在苏轼身上,也有它的必然因素。
从时代的角度来看,北宋是一个洋溢着改革精神的时代。政治上的“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科技上火药、印刷术、指南针的发明,文学上欧阳修、范仲淹等人极力倡导的“古文革新”“诗歌革新运动”,都体现着一种积极奋发的变革精神。而苏轼作为哲宗元祐年间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三十年间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他不可能不受到时代精神的洗礼,不可能不在时代的召唤下有所创新、有所成就。
从个人角度来看,苏轼是我国文学史上罕有的全才。诗歌方面,“李杜韩苏”并称,别具清新豪健之风。词方面,他扩大词境,一改词风,开豪放一派,影响深远。书法方面,他是继颜、柳之后宋代四大家“苏黄米蔡”之一。绘画方面,他又与文同一起被称为“文湖州派”。这样的文化修养当然给予他的散文创作以全方位的滋养,使得“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散文创作成为一种可能。在此基础上,苏轼历经磨难的人生阅历以及那旷达、率真的个性气质,在他的散文尤其是文学性很强的小品杂感中得以充分体现。也才会在他的“舂容大篇”之外留下另一类“自然成趣”的传世精品,“犹如石晶珠母,自见光辉”。
三、苏轼散文文学性的主要表现
(一)写作内容的选择
苏轼散文的文学性,首先体现在写什么上。古文历来被看作阐发古代圣贤之道的工具,以孔子(修订《六艺》)、孟轲(著书《孟子》)、扬雄(《法言》《太玄》)、韩愈(《论佛骨表》《进学解》)为代表的道统说,使古文往往带有严肃的政治说教色彩。苏轼却把古文看作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因此,他的散文创作不乏《武王论》《留侯论》《谢兼侍读表》等鸿篇巨制,更有那“无论经史子传、制度风俗、轶闻时事、山川风物以至佛道修养、阴阳术数等”一类极具文字功力的艺术精品。苏轼的散文写身边事、心中景,但又绝不流于平庸、琐屑。他能在平常琐事中悟出隽永的道理,内容上翻空出奇、哲理至深。在《滟滪堆赋并序》中,他在急流险滩的描写中得出“物固有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险而求安”的结论。苏轼为亡妻、乳母作墓志铭,为文与可写祭文,为韩愈传庙碑文;记喜雨亭、凌虚台、石钟山,写二游赤壁,夜游承天寺,甚至回忆母亲“不残鸟雀”的善良,自评己文,做鸟、兽、虫、鱼的寓言以阐理,都是他真实性情的流露,是才思横溢的体现,更是他有意识地以散文描述现实世界、内心世界,使之文学性得以彰显的实践。以《前赤壁赋》为例,客人感慨于“羡长江之无穷”,愿“抱明月而长终”,但明知“知不可乎骤得”,只能“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即以江水、明月为喻,“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涨也”,提出了变和不变在客观上都是相对的观点。所谓的“韩文似潮,苏文似海”,也许应当部分地归功于苏轼散文内容上的博大精深、包罗万象吧。
(二)写作方法的探索
其次便是怎么写的问题。苏轼是一个善于思考的文人,虽然他对灵感、天才在创作中的作用表现过一定程度的肯定,但他同时非常注重探索创作规律、提炼写作技巧、关注文章风格。他的创作态度严谨而刻苦,“美好出艰难”就是他自己所说,也是他苦心追求散文的文学性、体现散文艺术美的成果。苏轼曾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如果说那泉源是他深厚的文化积累和天才的创作能力,那么“随物赋形”就是苏轼对散文艺术美的独特追求。
如果说“随物赋形”是一种结构上的多变,那么被林次崖认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夺目”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又一反苏文“波澜起伏”的风格,一气挥成,别具神采。金圣叹也认为此文“一段冒起,一段正叙,一段辨庙。段段如有神助”。传统碑文一般为叙事,但这篇碑文主于议论,对韩愈的生平通过议论引出,可以说是碑记的变体。在散行中运用对偶句式,以加强文章的音韵美;常用排比叠用的方法,以加强文章的气势;议论中又暗寓自己的身世之感,以加强文章的感情色彩。因而文章音调铿锵、气势充沛,读来酣畅淋漓、气势磅礴。在激情迸发的行文中,作者又不忘“忽做辩难”,显示出极深刻的见解,被金圣叹赞叹为“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而上之”的大家之作。
四、苏轼散文的突出特点
苏轼一生历经坎坷,最远曾被贬到广东惠州、海南岛等地。但他在挫折与困境中没有沉沦颓丧、自暴自弃或怨天尤人,即便他的耿介和率真给他带来了一次次的贬谪,但他始终不改光明磊落的作风。同时,苏轼又是一个思想活泼、幽默真诚的知识分子,对待师长、朋友、亲人,他又是那样坦诚宽厚、情真意切,所有这些令人钦佩的品质使得苏轼的语言风格打上了他自己的烙印,显示出独树一帜的特色。
笔法多变而又赏心悦目,是苏文的一大特色。赵秉文曾评曰:“譬如山水之状,烟云之姿,风鼓石激,然后千变万化,不可端倪……”《超然台记》名曰记“台”,却先写世间乐与忧的辩证关系,继而笔端一转,写自己所在的密州生活的困苦,引出“人固疑余之不乐也”的观点。接着又一转笔,以“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为证,说明自己并非不乐,而是乐在其中,至此仍未有超然台出现。随后写自己“治其园圃,洁其庭宇”,“登览”“放意”之超然物外的态度,最终点出超然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以至自己“乐哉游乎”。金圣叹曾在篇首批道:“横说竖说,说自说他,无不纵心如意也。”可见苏文结构艺术的高超。
文有实用、语必明达是苏文的又一特色。在《与二郎侄》中,苏轼曾论及文字风格:“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可见他对于语言风格自有一种辩证的认识。随着作家的成熟,风格逐渐确立,语言也应当从气象峥嵘逐渐变为内敛,由深厚的人生积淀和知识积累而焕发出一种朴素自然的美。如品淡茶而韵味深长,在写人写事中以白描来传神,达到“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辞达”的至境,不仅是苏轼散文的特色,也代表了北宋散文的最高艺术成就。
最后,苏轼的散文不仅保留了传统赋体中独特的韵味,又吸收了散文的笔法,打破了赋在句式中的束缚,使整体文章更具美感情韵。千古传诵的前后《赤壁赋》,更是体现苏轼散文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力的代表作品。前赋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平起,从月下泛舟到思及曹、周,从饮酒作乐到正襟危坐,从乐到悲,又从悲到喜。真是无边的风月,无限的思绪,“江山不朽,此文应与俱寿”。而其中写景极其工练,言情极其深致。后赋则重在叙事写景,“平叙中有无限光景”。初冬的月夜,在作者笔下是“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视角从俯到仰,又从仰到俯,最终仰视高天明月,给人以天高地远之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只八个字就全景式呈现出赤壁夜景,干脆利落。虽然景物在文中反复出现,但是并没有给人重复累赘之感,作者借景再现心理的变化,最终达到理、趣的和谐统一。
五、苏轼散文的主要贡献
(一)文字风格的创新性
如果说苏轼对于词的贡献在于一种词风、词境上的创新与扩大,那么他在散文上能取得“可与任何一位巨人比肩”的杰出成就,也同样是由于一种创新精神。首先就表现在文字风格的追求上。他将自己潇洒达观的个性气质融入笔端,以丰厚的学识修养和天才的想象力、思辨力为驱动,使散文在写景状物、记人写事时带有一种灵动飘洒而又不失多维思索的厚重的独特韵味。苏轼散文不拘成法,有时信笔写来,口语迭出,反而有一种可贵的率真质朴。在《与文与可三首》(其三)的结尾,苏轼在开过一个玩笑后,竟以“呵呵”一词作结,爽朗又狡黠的笑声令人耳目一新。这也恰恰体现了苏轼的文字风格不拘泥于格式,自然地把对事物的感觉和理解写出来,独具创新色彩。
(二)琐事入文的开创性
苏轼散文极富意趣、不拘俗套,似乎生活中任何微不足道的人、事、物、情皆可入文。这一点和近代周作人、林语堂的絮语散文,以及当代散文家三毛的作品有相似之处。也许这都是源于作家真切独特的生活体验吧。
在《书遗蔡允元》中,苏轼即将赴任登州,这对长期谪居黄州的他来说应当是迫不及待的一件喜事。当他途中被风波阻于淮上时,念及友人蔡允元,不愿离去,竟希望第二天再刮大风,好与友人再叙一日,“坐客皆云:‘东坡赴官之意,殆似小儿迁延避学’”,苏轼“爱其语切类,故书之,以遗允元,为他日归休一笑”。这样一件小事,这样一篇短文,读后却被苏轼笃于友情而近乎稚气的个性所感动,使读者在会心的微笑中,神往于九百年之前的一群患难之交,仿佛于字里行间能听出猎猎风声、朗朗笑声。
《黎檬子》是回忆亡友黎的。黎“质木迟缓”,友人刘攽开玩笑送他“黎檬子”的绰号,就是指他木讷。不料一次大家一起外出,听到市场上真有叫卖黎檬子的。几个人“大笑,几落马”,原来有一种水果就叫黎檬子。读到此处,笔者也不禁笑伏于书上。但写此文时,刘攽、黎均已亡故,苏轼也遭贬于儋州。面对居处果实累累的黎檬子,这段旧日场景再次浮现于眼前。想苏轼当年,也许是在含泪的微笑中写下此文。失意也好,坎坷也罢,苏轼总能乐观面对,再艰难也不放弃。这份从容不迫或许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最后箴言。
(甘肃省兰州市安宁区吉杰小学)
作者简介:马小静(1976—),女,甘肃兰州人,本科,高级教师,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