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书丢了

作者: 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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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学校有三个高级指标,却有四个老师符合要求:我,老张,黄婷婷,龙伟。换句话说,我们四人得展开PK,干掉一位老师。为了顺利出线,我花钱发表了论文,升级了普通话证,评了市级优秀教师,完成了规定的继续教育,通过了计算机考试……总之,彻底扫除了通往高级的地雷。教育局下发文件后,我抓紧时间准备评聘材料,包括各种表格、计划、总结、家访记录、辅导记录、作业批改记录、述职报告等,脑壳都被搞大了。

简单点儿说吧,我这一次拼尽全力,只为拿下梦寐以求的高级。老师嘛,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只能靠职称吃饭,职称上去了,工资才能上去,养家糊口才有着落。不过,评职称可不像爬梯子,说上去就能上去。为了保证不被干掉,我绞尽脑汁,深挖文件精神,按照材料目录,将申报资料装订成册,可谓文图并茂,要内容有内容,要颜值有颜值。

下午四点,我忙完手中的活儿,打算去一趟学校,一是打印材料,二是复印证书。想到这个艰巨的工程终于即将完工,我顿觉一身轻松,吹着口哨向学校走去。保卫胡师傅拿着对讲机站在校门边,露出满嘴漆黑的龅牙,问我大周末的不休息,来学校干吗?我心情好,甩一支烟给他,挥挥手说,我要评中高,来学校搞资料。胡师傅满脸堆笑,按了一下钥匙,打开伸缩门,让我进去。我吹响口哨,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大步向教学楼走去。可是,当我爬上教学楼,走进办公室,拉开抽屉时,不由愣住了。

抽屉里空空如也!

证书呢?我的证书呢?长腿跑了?插翅飞了?我有点儿发蒙,大脑一片混沌。长期以来,我的毕业证、教师资格证、普通话证、聘任证、获奖证、课时证等一直放在抽屉里,就像宝剑躺在剑鞘里一样。可现在,满满一袋证书,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定了定神,弯腰查看桌子下面,水洗一般干净。翻检桌上书本,什么也没发现。见鬼了?早知如此,应该把证书带回家,可谁知道会这样?学校三天两头让填表,为了省麻烦,我把证书放在办公室。这样做的不止我一个,几乎所有老师都是如此。谁能想到呢,这个古怪的日子,我的证书竟然不翼而飞。

直起身子,扫视远远近近横七竖八的办公桌。学校办公条件差,十几人在一个办公室,显得拥挤窄逼。桌子上胡乱放着资料书,作业本,试卷。坐在我对面的,是满脸络腮胡的老张。老张教历史,上课用方言,土得掉渣。经常穿一套皱巴巴的西服,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如雪,像个老学究。学生们当面称他张老师,暗地里叫他古董。老张的办公桌与我的办公桌紧挨在一起,桌上摆满小山一般的试卷,还有一些大部头。我扒拉了半天,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拉了拉抽屉,纹丝不动;看了看,原来上了锁。

动手检查黄婷婷的桌子时,我迟疑了一下。这女人心细,如果动她的东西,她肯定会察觉。我仿佛看见她瞪着金鱼眼,皱着眉头,嘴唇翕动,吐出一串叽里呱啦的声音。黄婷婷是全校最洋气的英语老师,大波浪头,眉毛细长,嘴唇像花朵。这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总以为自己是块儿肥肉,男人全是饿狗。我翻了半天,左看上看下看右看,没发现什么。

龙伟教数学,人高马大,喜欢健身,像个篮球运动员。这小子不太讲究,办公桌摆满书籍资料,还有两桶方便面,几个一次性杯子。我费了差不多半小时,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完毕,却什么也没发现。我有点儿累,靠着桌子,看着紧锁的抽屉发呆,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证书会不会锁在抽屉里?

我真想找把扳手,把抽屉一一撬开。不过,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怎样说,我还得在这里待下去,最好别干这种惹众怒的事情。

天色暗下来,窗棂上仿佛爬满了成群结队的乌鸦。我累了,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茫然地仰起头,看着灰黑的天花板。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拉开门,原来是胡师傅。他拎着电棍,盯着我说,王老师,你在干吗?

我没好气地说,搞资料,你也要管?

胡师傅咧开嘴,露出满嘴龅牙,歪着身子挤进来,啪地按下开关,眼前立刻光明一片。他瞟了瞟办公室,用警棍扒拉着乱糟糟的书本,哑着嗓子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他的龅牙,说,我的证书丢了。

你不能这样干啊,如果上面追查下来,我该如何交差?

我的证书丢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胡师傅咧嘴笑起来,王老师,别生气,生气有什么用?

我一下子泄了气。不错,生气有什么用?我看着他的黑制服,手里的黑警棍,发亮的黑龅牙,油亮的光额头,笑笑说,胡师傅,我的证书丢了,请你帮个忙。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警察。

放心吧,我只是想看看监控录像。

胡师傅松了口气,走吧,去监控室。

胡师傅打开监控视频,叫我自己看。真倒霉,办公室没装摄像头。当初,按学校领导的要求,所有办公室全装上了摄像头。这事引起了老师们的激烈反应,认为这种做法太过分,不把老师当人。想想也是,只要走进办公室,背脊上总有一只眼睛盯着,那滋味真不好受。由于反对的老师太多,学校领导做出让步,撤掉了办公室里的摄像头。不过,走廊过道装了摄像头,只要偷证书的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就会被摄像头拍下来。

胡师傅扔下我,出门巡逻去了。我坐在椅子上,用鼠标拖动画面,寻找该死的犯罪嫌疑人。我盯着大门,看高矮胖瘦的老师们陆续走出,再走过长长的过道。平时倒不觉得,一旦通过视频观看他们,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说,老张把擦了鼻涕的卫生纸揉成一团,偷偷扔到地上;黄婷婷的裙子后摆提了起来,露出半边屁股;龙伟跟在一个女老师后面,盯着她扭来扭去的腰肢;某位丰硕的女老师边走边理衣服,乳房忽隐忽现。

手机响了几次,是谢芬打来的,我懒得理睬,直接挂了电话。

看了半天,眼睛发酸作痛,画面逐渐模糊。我仰面躺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使劲吸了几口。胡师傅走进来,冲我笑了笑,又露出门板一样的龅牙。

我丢了一支烟给他,他接过烟说,找到了吗?

找个铲铲。我摘下烟头,丢在地上。

我扔下胡师傅,起身走出监控室。城市灯火辉煌,看看手机,竟然已近十点。我把手揣进裤兜,缩着脖子往前走,只觉天地一片茫然。证书丢了,高级咋办?这不是要人命吗?是谁暗里对我捅刀子?我拿出手机,打开教师微信群,往里面扔了一条信息:我的证书丢了,谁看见?若有知情者,请及时跟我联系。

等了几分钟,没有人吭声。我又砸下一条信息:到底是谁拿了我的证书?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派出所大门外。看看微信,没人放一个屁。我打开手机相机,对着派出所拍了几张照片,将照片丢进群里,补上一条信息:看来,我只能报警了。

仅仅过了一分钟,手机铃声大作。按下接听键,传来了马校长的怒吼声,你疯了?你想毁了学校?我告诉你,不要乱来,赶快给我滚回来。

我愣了愣,挂掉电话,在心中骂了他一句。

谢芬歪在沙发里,见了我不理不睬。虎子坐在地板上,抱着一辆玩具车,扯着嗓子嚎。我颇感诧异,这是怎么回事?谢芬平时对虎子可疼了,含着怕化了,捧着怕飞了。可现在,虎子哭得那么凶,她却置若罔闻。我抱起虎子说,儿子,乖,别哭?

谢芬瞪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臭小子闯祸了?我冲她笑了笑。

谢芬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盯着地板。

饿坏了,有吃的吗?我讪笑说。

想吃?自己弄。

你怎么回事?吃错药了?

我就是吃错药了,你要咋的?

我想了想,忍住了。记得某哲学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我可不想跟500只鸭子干仗。再说呢,一想起那些证书,心如猫抓一般,哪有吵架的兴致?虎子挣扎着,哼哼唧唧的,我拍拍他的屁股,抱着他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他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把他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走回客厅。谢芬仍保持着固定的姿势,脸色乌云翻滚。

别生气了,有话好好说。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搂住她说。

她甩开我的手,眼睛瞪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避开她的眼光,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哼了一声,你咋不接电话?耳朵聋了?

我去学校搞申报材料,你又不是不知道?

搞材料?怕是搞女人吧。

别吵了,我的证书丢了。我提高声音说。

什么?证书丢了?她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没有证书,我没办法评高级。

不能评高级?那你快找啊。谢芬失声喊起来。

到处都找过了,连影子也没看见。我低下头说。

谢芬一下子站起来,看着我说,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忘记放哪儿了?是不是被人偷了?谁会拿你的证书?你是不是得罪了哪个?证书没脚没翅膀,怎么会突然飞了?

我能说什么呢?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躺在床上,满脑子是证书。谢芬已经进入梦乡,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斑斑点点,飘忽不定。谢芬说得对,证书没脚没翅膀,怎么会飞了?一定是谁故意整我。老张、黄婷婷、龙伟、小马,小王……谁是犯罪嫌疑人呢?谁都像,谁都不像。我是威严的法官,用各种问题盘问他们,试图把真正的盗贼挖出来。这些家伙很狡猾,谁也不肯亮出底牌。我跟他们吵了大半夜,搞得头昏脑涨,却没挖出一点儿有用的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全消失了。我看见自己站起来,踩着铺满月光的大街,走到了学校门口。胡师傅提着警棍,笔直地站在值班室外,如一尊泥菩萨。我走进去,他仿佛没看见我,连招呼也没打。我懒得管他,径直飘进教学楼,飘进办公室。

风拍打窗户,呜呜直叫。办公室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我捡起铁棍,走到一张桌子前,三下两下撬开了抽屉。我赫然看见,抽屉里放着一叠鲜红夺目的证书。我赶紧伸出手,要把证书抓住。证书却动起来,噼啪作响,仿佛鸟儿拍打翅膀。一阵冷风破窗而入,嗖嗖有声。一张张证书随风起舞,长出了嘴巴,尖牙,翅膀,变成一只只大鸟,呼啦啦张开翅膀,撞开窗户,飞向辽阔的天空,眨眼间已踪影全无。

我一下子醒了,听见心脏扑通乱跳。

穿衣,漱口,洗脸,刮胡子,匆匆出门。周一要搞升旗仪式,七点前必须赶到,晚一秒都不行。学校安排了值班人员打考勤,晚到者扣分扣钱,作为推优评模的重要依据,与目标考核奖挂钩。老师们如装了发条,哪怕睡得比狗晚,也要起得比鸡早。

天空灰暗,飘着毛毛细雨。我冲出小区大门,看看手机,已经六点五十。我站在路边,使劲招手,打算拦一辆的士。附近站着几个面目模糊的人,伸长手臂,伸长脖子,像一只只鹅。几辆的士爬过来,我晚了一步,被抢走了。没办法,我只得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说我遇到点儿事,晚一点儿才能到校。主任说,算事假,尽快赶来。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抢到一辆的士。赶往校门口,耳边传来高亢的国歌声。灰色的天幕下,学生们齐整整地站在烟雨中,像一片湿淋淋的树。胡师傅提着电棍,带着几个保安站在伸缩门外,拦截迟到的学生。我快步走过去,悄声说,胡师傅,请开一下门。

胡师傅看了看,低声说,王老师,你怎么才来?刚才马校找你,脸色很不好呢。我的心咯噔一下,问,找我干吗?胡师傅说,不知道。我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学生,说,胡师傅,让我进去。胡师傅低声说,王老师,以后来早点,我们挺为难的。

胡师傅按开门,我赶紧溜进去,跑到教师队伍的尾巴上。

升旗结束,我挤开乱哄哄的人群,快步往办公室赶。我恍惚觉得,只要像往常一样拉开抽屉,就能看见那些红红绿绿的证书。我第一个冲进办公室,拉开了抽屉。我失望了,奇迹并未出现,抽屉空空如也。

老师们陆续走进来。我像一根木头杵在桌边,看着一览无遗的抽屉。几个老师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低头收拾办公桌。老张走到他的桌边,敲了敲桌子,对我说,兄弟,怎么了?魂魄丢了?我吓了一跳,把抽屉推回去,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老张问,证书丢了?我说是啊,丢了。老张笑笑,会不会把证书落在其他地方了?我说,怎么可能?证书一直放在抽屉里,从来没有动过。老张说,你的意思,这办公室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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