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志红散文的生命抒写

作者: 付婧婧

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散文家以微末之笔展现万千世界。贾志红的散文创作以自然风貌、故乡往事以及非洲经历为主要内容。她的散文语言优美灵动,如同山间缓缓流动的小溪,轻叩着河边木石,绕过了寻常人家,流入了读者的心田。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她散文中的生命抒写,从山川河流到花草树木,从故乡家人到西非人民,无不蕴藏着生命的力量。贾志红的生命意识从自我生命历程的关照出发,追寻故乡的脚步,获取精神的力量。再到对大自然生命的抒写,山川河流历史厚重,树木花草蓬勃生长,动物可爱神秘。再到对西非人民生活的描写,他们淡漠苦难,在贫瘠的土地上舒展着生命。贾志红以平静温和之笔描绘出一幅幅动人的生命图景。正如在《人在非洲》的序中所写的那样——“平等精神和对生命的怜悯始终是我生活和写作的宗旨。”[ 贾志红:《人在非洲》,山西经济出版社,2022年版,第3页。]

一、自我生命体验

贾志红的父辈来自湘鄂赣交汇的一个山村,这里也是被贾志红称作“故乡”的地方。她出生于武汉,曾随母亲下放到北方乡村,后又跟祖母在武汉生活到上高中之前。高中后,她又来到洛阳与父母相聚,之后长期生活在洛阳。贾志红在不同地方中确认着故乡的身影,又在各地的亲人身上获得精神力量。

对故乡的追寻与思念。父亲的家乡和母亲的家乡都曾出现在贾志红的笔下。贾志红在散文中写到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贾志红:《芒果雨》,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页。]因为她没有长期定居的地方。幼年跟随父亲回到湘鄂赣的小山村后,父亲晶莹的泪光使她认定“这个诗意一样的静谧乡村,就是我的故乡”。这里山清水秀,飘着桂花的香气,也有祖母长达八年的等待,还有祖父组建的新家庭。祖辈的恩恩怨怨都在这里生长,也在这里消散。贾志红采取一种温和的方式叙述着祖母、祖父和兰姑姑的母亲的故事,同情他们命运的悲凉之处。贾志红曾送父亲的骨灰回到小山村,也曾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祖母回到小山村。因这里埋葬着至亲之人,她更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笔名“楚歌”也体现出她对故乡的眷恋。贾志红曾随母亲下放到洛阳的一个乡村。在这个穷苦的地方,毫无种地天分的外公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神秘的外婆为魂灵指路。在这里,“我”学习到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中生存。但是,“我”却无法融入这里,一口南方口音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异乡人身份。在寻找故乡之路上,父亲的家乡成为“我”心中的故乡。等到多年之后“我”来到非洲工作,巴尼河使“我”想到长江、汉水和黄河,古斯古斯粥的香气唤起了对小米粥的记忆,芒果花的香气又使“我”想到北方农村小麦种植区收获时节家家户户笼屉中散发出的味道。身在异国他乡,祖国的山水植物都成了可供怀念的对象,洛阳也成为贾志红笔下的一个重要的坐标。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最终都成为自我生命里无法消除的部分。

精神力量的获取。故乡的草木带给“我”独一无二的记忆,而身边的亲人则提供给“我”精神力量。首先是亲人的爱意。贾志红从生活的细节之处着笔,展现出家庭的爱意与温暖。刚生下来的“我”由于母亲奶水不够,得靠着祖母和母亲精心熬制的粥以及父亲寄来的红枣补充营养。惦记着父亲来信的祖母,日复一日为患病父亲细心煎药熬粥的母亲,燃起火堆与先辈魂灵“对话”的外婆都让我感受到亲情的可贵。其次是亲人的生活方式。贾志红通过观察亲人的生活态度,获取生命的真谛。和母亲下放到农村后,“我”的外婆采用一种粗糙的生活观。“外婆巴不得院子里什么东西都是粗贱的。粗贱的粮食产量高、粗贱的花朵开得稠密、粗贱的孩子好养活。”[ 贾志红:《芒果雨》,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193页。]外婆用一种随性的方式消解生活的苦难,并用种花、绣花增添生活乐趣。而母亲仍旧保留了她曾在城市生活的那一份精细,她热爱生活,将院落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我”和弟弟洗脚洗澡,给我们念《小妇人》。她认真对待生活每一处细节,使艰苦的生活也能开出花来。在贫苦的日子里,保持一份对生活的热爱,无论是粗贱还是细致,都能生出渡过难关的勇气。父亲则教会“我”如何享受孤独。小时候的“我”喜欢去暗房看父亲洗照片,入迷的父亲有时会忘记“我”还站在房间的角落。直到成年之后“我”才理解父亲并非有意冷落我,而是在享受那样一份独处的时光。贾志红不仅写到自己如何从父辈身上获取精神力量,也写到自己孩子身上这种精神的传承。就像“我”当年尊重母亲的芭蕾梦一样,儿子也守护着“我”的芭蕾梦,鼓励“我”去学芭蕾舞。当“我”徜徉山水之间,享受孤独之时,突然发现儿子也在逐渐长成一座“孤岛”。

贾志红笔下的自我生命体验以家庭叙述为核心,讲述自我的寻乡之路,讲述祖辈的故事,也讲述亲人与她之间浓浓的亲情。她以包容温厚的态度讲述故乡往事,同情着北方和南方的亲人,深深地怀念着他们。她也从亲人的生活方式之中学会如何生活,如何成长。通过对自我生命体验的抒写,贾志红传达出自我对生命以及生活的思索。

二、大自然生命抒写

贾志红自幼受到地质学家父亲的影响,喜爱大自然。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特聘作家,曾获中国作协和中国国土资源作协共同主办的“中华宝石文学奖”。除从事散文写作外,她还就职于还就职于河南省地勘三院,曾作为会计赴西非国家马里加入公路修建工程。贾志红的散文中有着山川江河,也有着树木花草,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生命图景。在她的笔下,山川河流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树木花草承载着美好的记忆与坚韧的生命力,动物们则是调皮可爱的精灵。

贾志红笔下的山川河流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能以优美的景色治愈人心。首先是厚重的历史。静卧在戈壁深处的居延海既是传说周穆王和西王母的爱情之地,也是霍去病率兵马驰骋的战争之地;黄河既是见证多个王朝兴衰的历史之河,也是传闻中宓妃和后羿相恋的爱情之河;位于西非的尼日尔河则见证了西非被殖民的悲痛历史……贾志红笔下的河流湖泊,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自然风貌,而且是一条时间之河,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悲欢,见证着朝代的兴旺更替。其次,为两岸百姓带来福泽。弯曲绵长的河水是慈悲的象征,灌溉农田、造福百姓。在贾志红的笔下,这些河流具有一种奉献精神。尼日尔河被称为西非的“母亲河”,在西非的土地上呈圆弧状绵延了四千二百公里。贾志红写到尼日尔河是“出人意料地舍弃捷径,义无反顾地北上了”。[ 贾志红:《芒果雨》,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页。]舍近求远的尼日尔河正是以自己的蜿蜒之姿为两岸的百姓带来了生存的水源。东亚的湄公河也是如此,即使在旱季时,也如同一位忍辱负重的母亲,负载着河面上的航运和两岸的水稻种植。最后,山川河流的美景也有治愈人心的功能。垭口是山的天然通道,海拔低,可以翻越。作者将垭口比作希望的缺口,翻越这里,便可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贾志红笔下的树木花草生机勃勃,以蓬勃的姿态显示出生命的力量。她的笔下不仅有在季风气候里绽放花朵的桂树和泡桐树,还有生长在非洲的芒果树、阿育王树、巴郎桑和九重葛。贾志红不仅描绘植物的生长状态,还将植物与人相连,赋予植物更多象征意义。桂树是祖母的生命树。祖母幼时被卖作童养媳,婚后又被丈夫抛弃,年老时又随儿子定居他乡。一生历经苦难的祖母正如漫山遍野的桂花般,顽强又热烈地盛开着。泡桐树是外婆的生命树。外婆的一生较为安逸,正如院落里开着淡紫色的花朵的泡桐树般静静生长。炎热干旱的西非,也有植物在生长、绽放。芒果树在雨季离开之后冒芽生长,散发香气。传闻中的“芒果雨”使其更具神秘色彩。阿育王树从印度移植到非洲。因种姓制度来到非洲的印度人就像阿育王树般,在异国的土地扎根生长。巴郎桑是塞古平原上一种独特的树木。与其他树木不同的是,它在雨季扎根吸取水分,直到旱季才生长。在非洲工担任翻译十几年的龙老师就像巴郎桑般忍受着长久的孤寂,散发着自我的生命光彩。热烈开放的三角梅,喻指像花儿一样热情绽放生命的非洲姑娘法杜娜。

贾志红还善于描绘大自然中的动物,她笔下的动物或是与人亲近,或是充满神秘。基地的非洲狗虎子以其憨态可掬的模样惹人喜爱。但作者并不着力把虎子塑造成一只乖巧的宠物,而是将它写成一个有着爱情和野蛮天性的独立生命。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被厌弃的动物,贾志红也能观察到它们的可爱之处。在《鼠鼠鼠》一篇中,“我”和屋顶上跑来跑去的老鼠斗智斗勇,饶有趣味。在非洲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还有许多神秘的动物。比如有曾指引我们找到筑路用的红土,象征着好运、吉祥的蓝羽鸟。还有传闻中拼命护住肩章,奋力游动以期解除咒语的上尉鱼。还有蟒蛇,像亚古的父亲这样的老人虔诚地认为蟒蛇身上附有神秘的灵性。“我”真诚地喜爱着这些动物,会因为不得已抛弃胖胖而感到难过,也会在知道上尉鱼和蟒蛇的故事之后不再食用它们。在可爱的动物背后,一个认真倾听万物声音的作者形象也跃然纸上。

贾志红对自然万物的抒写具有生态文学的特点。在她的笔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万物皆有灵性。她由衷地赞美着大自然,赋予山川河流、植物花草美好的品格,传达着对大自然中微小生命的喜爱。潺潺流动的河流、开满小花的树木、可爱神秘的动物使她的文字充盈着生命的气息。

三、西非人民的命运

贾志红在散文集《芒果雨》中就记载了她的非洲经历。那个飘着芒果香气的院子和那些热情快乐的非洲雇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2022年出版的散文集《人在非洲》中,贾志红对这段非洲经历进行了更为详尽地描写。与《芒果雨》不同的是,《人在非洲》中收录的散文叙述性更强,讲述了更多非洲人的故事。在她的笔下,既有将非洲人作为整体叙述的非洲殖民地历史,也有作为个体的非洲人民故事,还有中非之间的友好交往。她以平视的目光投向这片土地的人们,以包容的态度传递他们的故事。

马里是位于非洲西部的内陆国家,历史上曾是加纳帝国、马里帝国和桑海帝国的中心地区,1895年沦为法国殖民地,1960年独立,经济发展水平较低。贾志红的散文中多次提及马里的殖民地历史。在《对话尼日尔河》一篇中,作者写到背对着尼日尔河的法国军人路易阿奇纳的雕像,并称其为“狂妄自大的殖民者”。在《去卡伊,去卡伊》中提到“卡伊有着黑奴贸易市场的遗迹、有法国殖民者的炮台和瞭望塔、有关押黑奴的牢房”。[ 贾志红:《人在非洲》,山西经济出版社,2022年版,第93页。]马里悲痛的殖民地历史的令人叹惋。作者所目睹到的马里是一个极其不发达的国家。基地周围的村民大多住在土坯房子,铁皮屋顶对穷困的家庭来说也是非常奢侈的。边境局势动荡不安导致筑路物资的无法正常运送。疟疾、艾滋病危害着人们的身体健康。生活在这样一个贫穷、战乱频发、疾病肆虐、工业基础差、教育匮乏的国家,人们越发需要以坚韧的生命力应对生活的磨难。

贾志红散文中所描写的非洲人大多都是因为208公路的修筑而结识的,也有的是基地附近的村民。尽管贫穷和苦难始终像乌云一样驱之不散,他们依旧坚韧顽强地生活着。尼埃纳驻地的勤杂工杰内芭是一名单亲妈妈,独自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在两间破旧的茅草屋。她尽最大能力改善孩子们的生活环境,趁着闲暇时间给茅草屋夯土坯院墙,甚至想攒钱购买下基地的铁皮屋顶。非洲人乐观开朗的性格也感染着作者。美丽的厨娘卓丽芭总是夜晚中的乳油树下跳舞,翻飞的裙摆展现出她热烈奔放的性格。还有特拉奥雷,那个卖布时使劲按着自行车铃铛,吹着欢乐口哨的非洲小伙。他总是有着许多奇妙的想法,比如组建一支足球队,比如在寄往中国的明信片上写上他的名字。一旦心愿被满足,他就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身上还有着自由的天性,不喜拘束。乌斯曼曾是油罐车司机,他喜欢随着收音机自由自在地唱歌。但成为王总的司机后,不得不按照王总的要求变得稳重沉默,不仅不再唱歌,甚至也不怎么说话了。一个自由欢乐的灵魂就这样被禁锢住了。再贫苦的环境中也能绽放出希望之花。贾志红敏锐地观察到了非洲人民身上梦想的火苗。卖巴拉丰木琴的老穆热爱唱歌,年轻时是一名游走歌手。他的儿子穆穆也受他的影响喜爱唱歌,甚至做了一把简陋的琴。当父子两人的歌声在嘈杂的市场响起,怎能不为之动容呢?还有实验室技术员蕾拉,这位受过现代教育的姑娘的梦想是去国外留学。而靠她自己攒够出国费用是非常艰难的,最终,在一笔意外资助的帮助下她的留学梦想才得以实现。

贾志红还写到了中非人民之间的交往,写到相互之间的善意。208公路的修建为马里的交通、货运带来极大的便利,也给马里人提供许多工作岗位。作者及她的同事们以友好、平等的态度对待马里人,自然也能收获到信任与温暖。活泼善良的法蒂姆曾为“我”指路,还把刚出生的妹妹起名为“Madam Jia”——这是当地人对“我”的称呼。善良又倔强的库姆虽然说过不能给女人提洗澡水,但又默默地帮踉跄着提水的我拿桶。还有邮递员特拉奥雷,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没有贴上邮票的明信片一定可以顺利寄出。

贾志红笔下的非洲人就如同非洲大地上生长的植物一样,在艰苦的环境中,坚韧顽强地生活着。他们热情、善良、欢乐,有时也怀有梦想。贾志红也写到了他们的苦难,以展现他们的痛苦与不幸。比如,杰内芭想要购买铁皮屋顶的愿望最终无法实现,欢乐的爱唱歌的司机穆萨的儿子因患恶性疟疾去世。有时,他们甚至麻木地接受承受着苦难,将不幸毫不在意地抛之脑后。比如,古鲁蒂姆在知道自己患有艾滋病之后,将化验单扔在了地上,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想象中的未来。贾志红并没有将过多的笔墨放置于苦难的抒写、人性的批判,她总是温和地同情着故事中的人物。在散文《童话永不落幕》中,贾志红提到“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说过: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的、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贾志红:《芒果雨》,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136页。]或许对于贾志红来说,她也在展现着那个被她以爱的双眼观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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