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与言说

作者: 罗茹丹

贾志红以一个行走者的身份观察着这个世界,并用文学的方式,将旅途的动荡和新奇,心中的敏感和追问,往事的温存和感动娓娓道来。读者通过她的文字,从她独特的视野中了解从未经历过的远方,品读她的往事。

一、“低到尘埃里”

“每天,只有到了夜晚,才能走向书桌,阅读或者写作,开始去另一个天地里寻找自己。”[2017年在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创作培训班开学典礼上的发言。]由于会计师的工作性质,贾志红只有忙完一天的工作,才能去尽情地享受阅读和创作。她在《芒果雨》创作后记中写道:我借工作之便到处旅行,过着一种漂泊生活。作为女性,这样看似辛苦动荡,但其实那正是我想要的生活。但作者并非一开始就这么想。她也是经历过思想的转变,她也曾感到疲惫,也曾怀疑,甚至厌倦漂泊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觉得动荡不定的生活和劳累的工作挤占了她热爱的文学时间。但随着年岁增长,在不断地和人生、和自我的抗争中,她逐渐与生活和解。写作成为她对抗焦虑和孤独的出路。成熟的写作者不会回避生活的曲折、艰苦,也直面生活和枯燥乏味。她在生活和写作的通道里行走,深度思考,审视细节,发现苍茫人世间的情义。在她的身上,多少有些罗素所说的“看清生活后仍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意味了。

贾志红有一种温润柔美的气质,但她的生命体验却丰富厚重。少时遭遇至亲的离世,成长后又四处奔波。她的作品是生命经历后的情感沉淀,没有大悲大喜,常常在流畅舒缓的叙述中展开。读者在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就能读出她的情怀来。这种阅读效果和她的写作姿态是分不开的。“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的这句话是谈爱情,而对贾志红来说,是一种状态,“一种让自己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没有掩饰的状态,沉到忧伤里,甚至沉到卑微里去”。[贾志红:《芒果雨》,北京: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221页。]在旅途中,模糊的恐惧让她变得敏感,视野不由得沉下去,接着心灵也沉下去。用沉下去的视角观察生活,她便可于茫茫尘世中“见微”。通过敏感的心灵过滤,她便可于细微中“知著”,在小事中寻味生活的情趣和理趣。非洲的乳油树,领队老何的狗子小虎,甚至是一碗简单的粥都能写入她的文章中。她的作品是个人化的叙事,大多是自己生活工作上的体验。虽无宏大的题材,但作品并不显得单薄。因为她能在凡俗中参透人生,在生活的表象中寻找本质,从而使作品有了思想的分量。在《芭蕾》这篇文章中,“我”通过学习芭蕾这件小事,领悟到人生就如这芭蕾一样:“要紧绷每一块肌肉,但是要看起来毫不费力。”结尾写道“这就是芭蕾。也是人生。”这短短的一句话便让读者便猛然从她故事讲述中清醒,细细咂摸这人生的况味。

贾志红在非洲学会的第一句法语是“我爱你”的意思,她觉得这是“这是停留在人类唇上最美丽也最持久的一句话”,如果说“低到尘埃里”是贾志红的写作姿态,那么“爱”就是贾志红创作的底色。低下去的姿态加上心中汹涌的爱意,使她的作品有种平静下的激情,舒缓后的回味。她的爱是具体可感的,她爱生活,爱自然,爱万物,爱这个尘世中的具体的人。她由爱生出善,生出关怀和怜悯。“平等精神和对生命的怜悯始终是我生存和写作的宗旨。”[2020年9月在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文学创作沙龙活动——驻会作家贾志红作品分享会上的发言。]每每读到她的作品,除了惊叹于她对生活细腻的感知之外,还会被她温柔的善意打动。《垭口》中写到了小镇上的一个女疯子,孩子们都怕她笑她,没人想接近她。但“我”不经意地观察着她,得知她的孩子前些年意外身亡,丈夫也背弃她后,“我”觉得沉重起来,仿佛宿命和她相连。于是出走,走向海拔4600米的垭口,这次行走艰苦卓绝,“我”好几次都濒临崩溃,但还是坚持下来,收获到了好风景。过了很久“我”心中仍惦念着小镇上那个女疯子,想通过自己攀爬垭口的经历告诉她:人人都有迷失的时候,振作起来,跨过人生的垭口,便是一片绝美的风景,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征途。贾志红有着刻在骨子里的细致和温柔,对他人的处境有很强的共情力,她驻足凝望着这个世界,想给像“女疯子”这样迷失的人们以劝慰,帮他们找回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或许贾志红的人生态度就像她在《对话尼日尔河》中表达的那样:“也许一个渺小的人永远也读不懂一条博大的河流,但是,我,正在最大限度地接近你。”尼日尔河是一条怎样的河流呢?它舍弃了直接流入大西洋的捷径,而是北上,深入非洲最大最荒凉的沙漠,冒着干涸的危险也要给那一方土地上的人们带来滋润。这也是贾志红内心的映射,她怀揣着对生命的热爱,选择了一条难而正确的道路,在游走中感知人生,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去给予生命最大的善意,用文学的方式去探寻少有人问冿的领域。

二、远游与往事

贾志红的创作题材大抵可以分为“远游”和“往事”两个部分。贾志红对两个题材的把控都十分娴熟。因为是自己亲历的生活,所以有种真诚的魅力在。“远游”中大部分讲的是非洲的故事,收录在散文集《芒果雨》的“非洲记忆”部分和散文集《人在非洲》中。作者四年的非洲援建生涯给了她丰富的创作养料,她的“在场”给我们认识非洲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另外就是她悠游四方的经历,记录在旅途中的种种心迹。此外,她的有关往事的书写也十分动人。经过时间的发酵和沉淀,作者对从前的经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和认知。在她的情怀深处,有着很多的追问和思考,她常常在这些追问和思考中寻找人生的答案。

谈到贾志红的远游题材,就不得不说到她笔下的非洲,她远离故乡,跟随工程队去到非洲参与一带一路建设。她就地取材,记录下建设公路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故事,从中展现工程队的生活和非洲的风貌世俗。她发现非洲雨季和旱季不同的美,知道巴郎桑这树种在雨季生根、旱季不倒的品性。驻地上的工人们喜欢用右手领自己的工资,因为他们信仰右手接好运。司机不小心将蛇打死,会向上天乞求饶恕他的罪过。工程的进度问题让曾经爱写诗的老何变得和板结的土地一样,再也没工夫去管那些风花雪月。湖南厨师老陈风风火火培训雇佣工的厨艺,但总是水土不服,常患疟疾。非洲工人老穆的儿子穆穆就因这种疾病死去了,这是非洲人常患的病。贾志红还关注着孩子们的教育状况,尽管有些志愿组织来非洲教书,但这远远不够,真正阻碍他们上学的,除了钱,还有生存问题。疾病和战争是非洲人民的痛,在建造公路时,因为战争使得物资运输困难。在经历四个雨季和旱季的建造后,一条美丽蜿蜒的似黑金缎带的公路建成了,这是领队老何的骄傲,也是整个工程队的心血,但这条公路最后却因为局部的战争变得面目全非。她真实地深入到了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生活的痛楚和欢欣,文中不带有刻意的评价,只是平淡的叙述,叙述之中自有力量。

贾志红爱写非洲的姑娘。作为女性,她更能发现女性身上独特的韵味。她喜欢看她们的发饰,漂亮的衣裙以及显露出的性感体态。她觉得她们劳动的姿势极美,腰能弯至180度,臀部高高耸起,她常站在田边,看着非洲姑娘们劳动的舞蹈,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对美的欣赏。在贾志红的精神气质里,有着浪漫的少女情怀,她会给厨娘卓丽芭买一条美丽的白裙子,看她在月光下穿着它来一支动人的舞;她曾想给阿兰夫人买一身粉色的上衣和草帽,看她双眸被点燃的绚丽。对于爱情,她遵从女孩们的内心,支持勇敢的爱意。她能发现每一个徜徉在爱情里的女孩,看她们和爱人打电话的神情,感受甜蜜。她也体谅她们被情人抛弃的痛苦。当非洲姑娘嘎佳和水车司机在一起时,她对阿芙说“不要劝说一个陷在爱情中的女人,爱情是一道迎面而来的强光,雪亮雪亮的,让你什么也看不见”。贾志红也同样关注着非洲女性的生存状态,她关心着勤杂工杰内芭和她的五个孩子的生活,当杰内芭赚了足够的钱能为家里买铁皮瓦的时候,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同样,她支持每个女性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蒂亚妮想当黑奴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法蒂娜想去成为瞩目的明星。她觉得每一朵花儿都可以在新鲜的阳光下开放,争艳。

身处异乡的贾志红,难免会有些孤独的心绪。由于工作性质,工程队总是在最偏远的地方,白天他们都出去开工建设,留贾志红一人留守。她总归是寂寞的,“独处久了的人,慢慢就拙于言语的表达了,我寂寞得偷窥鸟儿的恋爱。”贾志红也总有那些想家的时刻,芒果雨的气味,让她想到小时候在北方妈妈蒸的馒头的香气。站在巴尼河的河边,她想起了她的长江,她的汉水。但她的想念并不狭隘,她在更宽阔处放置自己的感念,“这个星球上,所有流动的水都是相连相通的,它们在一个遐想者眼里,哪有异域本土之分呢?”她偶尔会遇见一个机灵又英俊的小男孩,她拿出口袋的糖给他吃,看着他赤脚奔跑,看他拉着用木棍和塑料瓶子做的琴。虽然他俩语言不通,什么也不能说,但在他们心中,早已有超越语言障碍的东西,“只需相视一笑,便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自己的天空”。而他们,在自己的天空下,都是快乐的吧。就如同两种文化,虽然有诸多差异,虽然有些许的理解障碍,但是不妨碍各自的快乐和灿烂,两种文化也只需“相视一笑”,便也心领神会。

贾志红闲时也喜欢悠游四方,那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她的旅行不受限制,在土耳其的安塔利亚看日落,在元阳实现睡在云朵里的梦想。她在旅途中想到岁月,想到历史,想到人生种种。她曾去到王昌龄的贬谪之地,去到居延海、野长城、碛口,在遗迹中与古人来场穿越时空的精神交流。贾志红同样也关注现世众生,她在小背沟里替苦难的人们哀伤,劝向导老谢对自己的“容貌”负责。她不在乎纪念品的真或假,她在乎的是那一刻对美的心动。她摆脱狭隘和世俗,追求的是心底的舒适和感动。

从他乡说回故乡吧,那里有着贾志红埋在心底的往事。贾志红出生成长于武汉,长大后在洛阳生活。她写到她的故乡:武汉一个小村落。贾志红对故乡有种特殊的情感,陌生又熟悉。虽不在这长大,但血缘总让她有些牵挂。《歌谣》中她回到故乡,怀念过去为数不多在村里的日子。她怀念潺潺的水声,乡音絮语,如歌谣般的故地。贾志红写往事,写的是站在现在对过往的理解,有种“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领悟。小时候她不理解父亲为何让她和祖母相依为命,不懂祖母总翻自己的旧衣的原因,不懂那中药和粥的意义。到她成长到为人母的年纪,她逐渐懂得了世间情爱的复杂多义,也遗憾小时候对家人的误解。她在理解这些难以言说的情感后,也不禁承继着长辈的仪式。原来,她从小觉得无趣的事,也承载着人们的情意。长大后,她也会翻着自己的旧衣服怀念青春,会带着孩子回故乡看看,在节日里给逝去的亲人烧纸。在贾志红的往事书写里,有错怪祖母的遗憾,有和故友一起玩耍的欢乐,有亲人的体贴温情等等。看《长成一座岛屿》时,我不由得想到朱自清的《背影》,龙应台的《目送》,讲的都是父母和孩子之间那难舍的亲情。贾志红对此也深有体会。与在异国上学的孩子道别时,她悟出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我们都是一块漂移的泥土,在一个时点遇到,结缘,又注定要分开,注定孤独。但彼此站在时空的两岸,都是对方的岛屿。”贾志红在浓厚的情感中含有理性的判断,纵有万般不舍,但她也懂得孩子总归是独立的个体,有他自己的造化和天地。

三、言说的艺术

对生活的感知力只是成为作家的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讲故事需要一种运用语言表达对生命中的微妙音色的感受、突破生活的表征言语的能力。贾志红恰好就有这种驾驭文字的功力。她的作品有独特的韵味,感性和理性交织,轻盈舒缓又暗含着力量。

从语言风格来说,她的散文语言像诗般优美,也像歌谣般轻快。她形容非洲的雨时,不单单写雨,还写天上“步履沉重地从天际而来”的云,写“白鹭鸟踏水而来,灌木丛疯长成林”的生机;她形容恋爱中的女孩是“乳油树的叶子间藏有羞涩的花朵”;她刻画家乡的风景,“四面的山上,风正走过竹林”,在河边的原野上有着“小块的稻田,茵茵的秧苗,慢条斯理的老水牛”。故乡在她的笔下如同一幅田园山水画。她用简单几笔,便写出惬意悠然的韵味来了。另外,她的语言有着浓厚的智性色彩,体现着作者对生活的思考和领悟。《桉树林》的结尾写道“一如这光阴,深处、浅处,抹灭什么又滋生什么,都由不得你我”。因为工作而没能完成和朋友每年看桃花的约定时,作者表达她的遗憾:“当初放弃整个春天为之奔波的事情,也许早已因为岁月之河的吞噬而毫无意义了”(《那些桃花开了吗》)。

在作品中使用问句是贾志红的一大特色。作者认为人类所有的认知、情感、精神世界都是因追问而起。在《芒果雨》散文集中,几乎每一篇散文都带着追问。故事在追问中展开,也在追问中得到升华。作者在《最后的温暖》这一篇中,运用了大量的问句,是追问,也像是反问,更像是情到深处难自抑的诉说:“我愿意祖母再踏上那一条她洒满了伤心的泪水的乡村小道吗?我愿意祖母再站在故乡吱吱作响的小木桥上,回忆祖父八年的杳无音信带给她的痛苦吗?我愿意祖母为了那一口棺材,去成全一个伤她最深的人的灵魂的自我救赎吗?还有,还有,还有随后五十年的孤苦无依,五十年的既不能走进又不愿远离的无望的守望……我能吗?能吗?”

另外,她的作品结构非常精妙。她的有些散文叙事性强,可当小说来阅读。在一些篇目中,她用蒙太奇的手法,像电影镜头般将不同的故事分别展开。《芭蕾》中穿插叙事,首先回忆小时候妈妈说她的脚适合跳舞,再想到父亲伴奏母亲跳舞的欢乐时光。画面一转,几十年后她去到新西兰,和老师学芭蕾,让儿子看她笨拙的舞姿。然后又回到北京,和朋友去看芭蕾舞剧。在剧场中想到新西兰,想到小时候的母亲,叙述在此圆融起来。《歌谣》中,讲述“我”从梦里回到故乡。梦里回忆起小时候祖母带我回村子里,看着萍表姑结婚,兰姑娘出嫁,之后祖母追随父亲去北方。最后在现实中我带儿子回故乡看亲人埋葬的地方。现实和梦交织,牵扯出往事种种,但总归离不开故乡。另外,她的叙事还有多义性,《蓝羽鸟》讲了个神奇的故事,一只蓝羽鸟在一个早晨命运般地带“我”找到了修公路急缺的红土。它不仅是一只鸟,更是人们心中善意的化身,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它的指引。《去卡伊,去卡伊》中,“去卡伊”不仅是说工程队的迁徙,也是一首歌谣的名字。厨娘蒂亚妮唱它,是怀念她从前黑奴贸易市场纪念馆的工作,忧伤那段血腥残酷的历史。穆萨也唱它,是叹息无奈的生活。儿子得病永远离开了他,他的声调逐渐忧伤了起来。一个文本中有多重的意蕴,但相互之间并不冲突,从中可见作者的写作功力。

非科班出身的贾志红,在文学世界中开辟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创作十多年来,她的生活经验更加丰富,思想更为成熟,创作也日渐精进。贾志红的创作仍在继续,期待她能为读者带来更多更优秀的作品。希望她能用她的笔触,来拓展散文叙述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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