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生命的桎梏
作者: 张森“我所有的奋斗,我多年来的学习,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的更多的真理,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美国当代女作家塔拉·韦斯特佛在其自传体小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这样讲述自己早年遭遇及奋斗历程。该书作为塔拉的自传体小说,一上市便热销全美。作者在人生的前17年从未上过学,17岁那年通过自学考试考入杨百翰大学,后来通过不断学习深造取得了剑桥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也因其自传体小说于2019年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影响人物”。本文通过细读《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并结合波伏娃的女性主义相关观点、福柯的“监狱”隐喻,进一步探析塔拉的自我救赎和重塑之路,以期启迪和鼓舞年轻一代。
一、“他者”的桎梏——夫权和父权的枷锁
出生在一个极度封闭和压抑的家庭里,塔拉从小面对的是亘古不变的巴克峰、杂乱不堪的废料厂,以及暴躁阴郁的父亲和软弱无知的母亲。在7岁的塔拉心中,自己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从来不用上学。笔者很难想象,在全球经济最为发达的美国,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塔拉竟然没有合法的身份登记,无法接受正规系统的学校教育,甚至从不去医院治疗。这一切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却成为小塔拉的生活日常。塔拉的父亲吉恩像一个激进偏执的统治者,安排部署着全家人随时做好与政府战斗或随时末日逃亡的准备。在父亲吉恩反科学、反现代化的思想浸润中,一家人都活在对末日的恐惧之中。而吉恩所代表的父权和夫权所营造的恐惧就像一所监狱一般,沉沉地压在母亲法耶和七个孩子身上。在全家人出行遭遇的那次车祸之中,坐在副驾驶的母亲法耶头部受到重创意识模糊,顽固的父亲吉恩没有第一时间将其送进医院,而是送回家里幽暗的地下室里休养。因为父亲吉恩认定医生无能为力,只有上帝能够决定母亲法耶是生是死。此刻,父亲的指令仿佛上帝的旨意,决定着母亲的生死。
与其说父亲是偏执顽固的信徒,不如说他是传统夫权和父权的缩影。吉恩是一家之主,他认为妻子和子女就应该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在父亲吉恩的认知里,“女人的位置在家里”。“正派的女人”穿衣“永远不能露出脚踝以上的位置”。塔拉则是父亲在废料厂的好帮手,被废铁刺伤后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学校读书,不能走出山区,日复一日复制母亲法耶的生活。诸如此类的父权规训不仅限制了塔拉的肉体自由,更是渗透至小塔拉的精神世界。
法国女性主义著名作家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一书中提出,男性是“主体”和“绝对”,女性则是被环境所左右的异化的人。在自传中,塔拉从小成长的环境就是巴克峰上以父亲这位独裁者为首慢慢筑起的一所“监狱”,她从未用自己的思想探索过外面的世界,也无权选择自己的人生。福柯曾在《规训与惩罚》中对英国著名哲学家边沁的“圆形监狱”(Panopticon)设计理念进行了哲学思考,进一步提出了“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他认为,“圆形监狱”不仅具有物质形态的权力意义,更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在福柯全景敞视的比喻中,“监视者”是用无孔不入的监视来控制人的身体的:一方面,个体因身体上的受控进而产生思想上的顺服;另一方面,个体通过不断的自我反思对自身进行控制。“圆形监狱中的监视者不仅控制着知识和真理,他们还制定游戏规则决定着权力的执行。对于囚禁在里的人来说,‘监狱’这个符号的存在就是权力本身。”父亲吉恩作为家里的一家之主,便成为规则的制定者和权力的执行者,就像“圆形监狱”瞭望塔上的监视者,即便父亲并不是时刻盯着塔拉,塔拉头顶的恐惧也一刻都不曾消失。在奶奶告诉塔拉要带她逃离巴克峰去亚利桑那州上学的那晚,小小年纪的塔拉在恐惧笼罩中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远远在山上看着奶奶的车驶离公路后,塔拉安然走向谷仓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小塔拉对上学、对未知、对冒险的渴望被对这具无形却沉重的“圆形监狱”的恐惧重重压碎。即便后来塔拉考入杨百翰大学,她的思想也还囚禁在当年那所幽闭的“监狱”中。
母亲法耶本可以支持孩子们刻苦自学逃离这一切,但她慢慢也在那所“监狱”的桎梏和规训的凝视下成为“他者”,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母亲的沉默直接影响着塔拉,而塔拉作为家里的女性,同样难逃“他者”的厄运。可以说,塔拉前17年的人生因其“他者”身份在家里没有任何话语权,默默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规训甚至是摧残,身陷囹圄,毫无自我可言。
二、主体意识的萌芽——打破绝对权力的决心
“‘我要去……去上大……大学。’他说,面容僵硬。”这是泰勒第一次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要离开巴克峰。泰勒是塔拉的哥哥,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走出大山去读书上大学的孩子。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本自传的扉页上,塔拉写下了“献给泰勒”四个字,足以见得泰勒的存在以及泰勒的离家对塔拉来说意义之深远。泰勒也是笔者在书中十分喜欢的一个人物,他从小患有口吃,不善表达,但在日常父亲教条主义的思想禁锢和繁重的机械劳动压迫下,依然能保持对知识的渴望、对自身生命的探索。泰勒这个人物的魅力就在于,无论外界多么不堪忍受,他始终在内心的平静中忠于自我。正是这样一种沉稳而坚定的力量启发了塔拉的自我意识。
哥哥泰勒与其他人不一样,当其他几个兄弟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安静躲在自己的房间给物品分类标记。泰勒会洗干净一天劳苦后的泥尘坐在书桌前,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书学习。塔拉则会蹲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呆呆地听完一首又一首听不明白却穿透心灵的歌。其中有一首塔拉喜欢的音乐,那是一首唱诗班的音乐,也是泰勒离开家留给塔拉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好代表了泰勒的力量,温柔但不懦弱,缓缓地在平静中起身反抗。
福柯认为权力和反抗是共生的,泰勒则是第一个对家中存在的父权压迫说“不”的人,他默默反抗吉恩一直以来以父亲这个身份行使的绝对权力,他是第一个“叛逆者”。他告诉被哥哥肖恩殴打的塔拉“是时候离开了”,告诉她“外面有一个世界,一旦爸爸不再在你耳边灌输他的观点,世界就会看起来大不一样”。也是在泰勒的多次鼓励下,塔拉一边工作一边攒钱,以备学费之需。即便她起初对自己是否能上大学充满了怀疑,但是泰勒对教育的向往在她心中埋下的种子激发着她不断超越恐惧。如果将泰勒和塔拉逃离巴克峰上的“监狱”视为肉体上的反规训抗争,那么塔拉在精神上的反抗则是反复曲折历尽折磨的。
17年来都活在强大的父权话语之下,以至于刚进入杨百翰大学的塔拉很难适应周遭的一切,街道的嘈杂、室友的紧身吊带背心、历史书上关于被屠杀犹太人的真实数据,全部都让她备受冲击,以致塔拉不断地在“父亲的真理”与学校的经历中陷入自我怀疑。父亲的话语反复在塔拉的脑海浮现,大哥肖恩长期的殴打与辱骂让塔拉的心理变得病态,无法正视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痛苦。可见在巴克峰“监狱”里,父亲吉恩长期的思想规训和大哥肖恩的暴力规训已经成为塔拉自我规训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进入杨百翰大学初期,塔拉经受着比以往更加激烈的思想斗争和精神洗礼,面对与旧世界的不完全剥离和与新世界的脱节,塔拉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精神世界又一次濒临崩溃。在遇到各种课堂上的一次又一次的认知风波,男友查尔斯真切的关怀与鼓励,大学里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让塔拉逐渐意识到,只有坦诚面对伤痕累累的自己,才能真正与外界建立连接,拥抱这个新世界里的变化,也更加坚定了塔拉要不断学习和追求真理的决心。正如塔拉在自传的第二部分中写道:“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三、自我生命的重塑——像鸟飞往自己的山头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摆脱“他者”的先决条件是消除“他者的内化意识”,实现女性意识的觉醒。塔拉的主体意识在大学求学的过程中逐渐觉醒,但却依然无法与巴克峰“监狱”里那种久远而腐朽的凝视抗衡。福柯认为,想要真正意义上展开反规训斗争,只能从主体自身入手。而关于主体该如何构建的问题,福柯提出自己的“生存美学”来阐释这一过程,其核心内容就是“关怀自身”。在《福柯的生存美学》中,高宣扬教授提出,关怀自身是一种由内而外进行反思的方式。由于由外部世界向内心世界观看的转化,人们才可以实现对于自身思想进程的观察和思考。塔拉在学期末没有回巴克峰的家而是选择留在犹他州,她搬到城市另一边的一所新公寓里,想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然而这个新的开始却远非塔拉所想的那样平静。当远在巴克峰上的家人视塔拉为背叛上帝的恶魔并威胁与其断绝关系时,塔拉饱受精神折磨——仿佛不仅是巴克峰上的家人视她为恶魔,而是整个世界都认为她是抛弃原生家庭的恶魔。她开始怀疑自己选择接受教育追求真理的代价就是失去巴克峰上的家人。塔拉试图回到巴克峰修复和挽回这份情感,再次回到巴克峰的家里,看到母亲在邮件中描述的像个恶魔的自己,塔拉才意识到父母的荒唐无知早已无法挽救,而塔拉只能挽救自己。“这里没有什么可拯救的。”
回到学校之后,塔拉决定求助大学心理咨询服务。面对自己的真实需求以及自己无法提供的东西,塔拉通过一次一次重述自身的经历,开始真正关注自己内在世界的变化,最终摆脱了一直压抑在她精神世界的那所“监狱”。而之后塔拉也将这番自我与家庭之间情感拉扯的问题进行反思和深入探究,并写成了自己博士论文的初稿——《英美合作思想中的家庭、道德和社会科学,1813—1890》。塔拉也在自己27岁生日那天提交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通过了答辩,后成为韦斯特弗博士。从17岁到27岁这十年间的挣扎与努力最终还是成就了塔拉的人生。就像塔拉自己在书中说的那样:“我已经建立了新生活,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四、结语
“这是关于一个废料厂的小女孩成为剑桥大学博士的故事”或许可能概括出塔拉这本自传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然而,在笔者看来,塔拉对曾经被“监狱”压得支离破碎的自己的重新塑造是这个故事最让人震撼的地方。她通过不断的求知、思考与自我反省,用自身经历构建自己的思想,超越并打破父权曾经强加于自己的“真理”。塔拉深知:只有获得比他们更多的知识,才能摆脱他人知识话语的控制,拥有自己的话语权。不是所有人都有毅力、勇气,能够去探索并审视自己内心的真实诉求,不断打破规训、追求真理。
在塔拉的故事里,笔者不仅仅看到教育的力量,也看到女性面对传统父权规训下坚忍不拔自我重塑的决心和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带领塔拉走向心灵的自由和平静,也是这种力量给塔拉插上了翅膀,使她像鸟一样飞往自己的山头。
作者简介:张森(1992—),女,湖北郧西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跨文化交际、外语教学与外贸人才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