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欢歌的生活圆舞曲
作者: 班琳丽
班琳丽,笔名班若,现居商丘。197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网络作家班学员。在《文艺报》《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集《城市上空的麦田》入选鲁迅文学院“百草园”书系;《态度》入选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文鼎中原”书系。获《中国作家》文学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第一届浩然文学奖等。
程欢歌月前援非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被闺女简筒拉去跟老公简建军离了婚。那天一家三口从民政局出来,程欢歌与简建军就要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闺女眼一竖:“怎么,你们俩不想再要一个仪式?”
程欢歌说:“下午有课,我要回学校。”
简建军说:“我得回医院,下午有台手术。”说着已掏出车钥匙,走向他的车。
简筒一手拉住一个,说:“走吧,我带你们吃顿散伙饭去。”
很快三人坐进巴奴店里,简筒点餐,程欢歌与简建军对面坐着,却各种别扭,一个看窗外,一个就看墙上的电视,一个看墙上的电视,另一个就看窗外。简筒就笑,说:“你们俩就不能靠谱点儿?你们说为了我一场婚拖了十几年。这不,我亲自带你们离了。论说拿到宣示自由的小本本,你们不说兴高采烈,喜气洋洋,那也该客客气气,互道祝福。这咋还横眉冷对了呢?难道我让你们离错了?你们心底里都还埋着旧情的灰堆,等哪天呼地一下死灰复燃?”
“心早冷成冰块儿了。”程欢歌低头喝茶,话说得硬硬邦邦,眼睛却已潮漉漉的。
“程大姐,不是我说你,你这人看着又高贵又优雅,说得直白点儿,那叫高冷叫无趣。我穷极洪荒之力都难想象,身为高校钢琴课教师,你是咋理解莫扎特、里赫特,还有李斯特的。”
“还是闺女眼光稳准狠。”简建军偷眼瞟程欢歌,发现程欢歌那张油画般的脸瞬间冰峰一样白了一下。
“还有老简,我妈以往抱怨你是工作狂,没说屈你。你说你一个拿手术刀的,香饽饽似的一个人,你下什么海啊?蛮斯文的一个人,结果被海水泡出一脸的沧海桑田,五十岁不到,就跟个小老人似的。更令人费解的是,你折腾一圈儿又杀回了老本行,拿起手术刀干起操刀必割的营生。你说你图的啥?”
闺女这话呛着简建军了,他像被黄连苦到了似的笑着说:“还不是你妈看不起我拿手术刀?在她眼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弹钢琴的男人,才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
“我没那么势利眼。”程欢歌低着头分辩。
简筒没有制止两人的低声争吵,而是将鼻子伸进空气里,一通乱嗅。“干吗啊,丫头,不是狗,你伸着鼻子嗅啥呢?”简建军揶揄闺女。这下简筒笑了,说:“酸溜溜的酸葡萄的味儿。”程欢歌与简建军不说话了。这会儿锅里的肉片儿熟了,简建军讪讪地示意程欢歌:“来来,吃吧吃吧,咱谢谢闺女的散伙饭,美食解得千古愁。”边说边拿公筷给程欢歌夹了几块儿肉片儿。又说,“丫头,说心里话,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妈。”
简筒说:“老简同志,别漂亮话一套一套的。你心里要真有我妈,我妈援非这一年,你就该为我妈守得住空房。结果你耐不住喧哗与骚动,给我找了个小妈。是不是不久的将来还要给我跌跌撞撞的人生愣塞进一个私生的小弟弟?老简你听好了,我让我妈跟你离,不是我当闺女的愣拆一桩婚,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欺负我妈。我妈这人,高冷罢,寡言罢,她是那种为捍卫自己那点儿优雅难受死都不带吐半个屈字的人。你心里若真有我妈,你就把她再追回来。若没有,我负责给我妈再找一个。”
“婚姻就是个牢笼,我可不想再被关进去。”程欢歌说。话自然是说给简建军听的,她那里却看也没看简建军一眼。
那顿散伙饭吃得程欢歌到底是意难平。她与简建军二十五年的婚姻,用《红楼梦》中的一段话形容,再贴切不过: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程欢歌心里清楚,他简建军也不是一脑袋糨糊,他们两人之间永远有一个隐形人横在那里。她竭尽全力想让她消失,永远消失。奈何简建军无动于衷,甚至跟她装傻充愣。自他们确定恋爱关系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这导致了两人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只是为了闺女,一忍再忍。简筒上初中时,他们说等闺女考上高中再说。简筒顺利考入市重点高中,他们又说等闺女考上大学再说。简筒五年前去法国留学,简建军说:“等闺女结了婚咱再离吧?”程欢歌说:“那好吧,你该找找。”
前年暑假,学校里有去南非援建的名额,原本没有程欢歌。这样的机会,院里的意思,把年轻人推到前面去,放他们去锻炼,去磨砺。结果日子近了,被选派的刘鑫阳妻子怀孕,坚决不放刘鑫阳走。程欢歌跟简建军别别扭扭了这么些年,想出去透透气,就主动找到院领导,申明她的意愿。院里考虑她专业一流,做事一向四平八稳,这才决定让她去。
她一去就是一年,节假日也不回来,直接飞去法国看闺女。简建军真就找了一个,他们科室的一个小护士,黄晓晓,比简筒只大两岁。两人确立关系时,简建军跟程欢歌打电话,跟她说起这事。程欢歌不冷不热地说:“该找找,该生生。”
“婚姻啊,你姓什么?”那顿散伙饭吃到最后,临分手时,简筒一手放开程欢歌,一手放开简建军,红着眼圈儿,把一句话断为几截地说,“知不知道,你们俩,一个我亲妈,一个我亲爸,亲手毁掉了我,你们的亲闺女,对爱情与婚姻,全部美好的想象,热烈的向往。”
“丫头,快别这样说,事在人为。”简建军听后,站住愣了一下,走回来拥抱简筒。程欢歌还没有走,简建军就伸手也把她揽进怀里。
这天下午,程欢歌上完课,接到美术院罗虹打来的电话:“走吧,请你睡觉去。”程欢歌恹恹地说:“上了半天课,有点儿累,我只想回家去睡觉。”罗虹那里说:“回家你睡得着吗?”程欢歌老实说:“睡不着,就是眯着。”罗虹说:“去接你了,真的请你睡觉去,还保你睡得着。”
程欢歌“切”的一声笑了,说:“你就扯吧,这年头有请吃饭的,请看电影的,请购物的,还没听说有请人睡觉的。”
罗虹那边笑了,说:“一开始我也不信,我也这样想,这年头睡觉还用请吗?谁还给自己混不来一张床?有锥之立地,那都不愁睡觉。可我被请去睡过几次,还真睡得着,睡得香,我才彻彻底底地信了。”
“什么店啊?”
“请你睡觉。”
“我问的店名。”
“我说的就是店名。”
“这店在哪儿?”
“汉正街。”
“好吧,我等你。”
程欢歌与罗虹两人一同进的同一所高校,一开始租住在一起,之后你来我往,一直亲近得跟姐妹一样。很快,罗虹接了程欢歌,俩人开车来到汉正街北段,眼前一家设计别出心裁的门脸,顿时让程欢歌瞪大了眼睛。
“门店设计有没有惊艳到你这位高校的钢琴课教授?”罗虹看一眼程欢歌。
这家“请你睡觉”的门店设计,的确别出心裁。远观整个门脸就是一架不见钢琴的黑白键,不仅不显得张扬凌乱,反而给人一种视觉与心灵上的宁静感。近看,则每一个琴键都是一个正在深睡眠的男人或女人。
“生活是用来弹奏的,不错,寓意的确不俗。”程欢歌由衷地称赞。
“我一个姐妹开的,她老公是市设计院的。她一直想开家店,思来想去,觉得这年头人不缺吃不缺喝,唯独缺觉。结果就有了这家店。”
“还真是呢,我这会儿就缺觉,每天不知道要冒出多少次想饱饱睡上一觉的念头。这会儿听人抱怨最多的,也是失眠,缺觉。”
这些年,失眠症一直是困扰着程欢歌的心病。与简建军离婚后,心上跟有大山被搬去了似的,整个人轻飘飘的,羽毛似的压不住想飞。每次打开琴盖,十指就忍不住想欢快地舞动。可这并没有治好她的失眠症。再看所谓的自由,就是没人管没人问,也没人牵挂。过去没离婚,虽然看简建军横竖不顺眼,他始终还在她心里。现在她把他请出去了,心里真就真空一样空荡荡的了。出来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不吃饭也一个人。总之一个人,你不管人,也没人管你。一天晚上她吃坏了肚子,一趟趟跑卫生间,口渴得想喝水,还得自己抱着肚子去烧。水自己烧,药自己找,什么都得自己来。她想给闺女打电话,怕耽误她休息。想给简建军打电话,想着他身边可能就躺着那个黄晓晓。想给妹妹程笑语打电话,又怕她折腾。她就只有难受地折腾自己,整整折腾一宿。
就说失眠吧,以前她也这样,至少每天还能睡上三到四个小时,或者更多。现在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整得她快要崩溃了。她想也可能是更年期提前到了,就去医院瞧医生。医生只说她过于焦虑。焦虑的事,要靠意志自我调适。真用药,形成药物依赖,那将比失眠更麻烦,更痛苦。程欢歌网上问度娘,大都是这个意思。她问她的小美容师,那女孩子“啊啊”地跟她叫了一通,让她千万千万不能大意,不能有药物依赖,那会让她皮肤长斑,疯长眼纹,迅速衰老的。这自然是程欢歌最不想面对的。她可不想过早地放弃自己,由着自己衰老。她一脸如白纸一样舒展的优雅,她宁愿舍命,也要死死守住。
“这觉怎么睡啊?”程欢歌问罗虹。
“进去睡了就知道了。”罗虹说得挺神秘。又说,“据说当初这家店开门,没有试营业期,直接营业,哪料一个月不到,店门开始大量吞吐顾客,进去的人一律满脸迟疑,出来的人全都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够神的啊。”程欢歌揶揄道。
“神不神,你睡了自会知道。”罗虹说。
程欢歌跟着罗虹往店里走,边走边听罗虹跟她介绍。罗虹说她姐妹儿开这家请你睡觉的店,真的就是请你睡觉。门店两层楼,一楼是男宾,楼上是女宾。店里不需要服务员。开店的两姐妹,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两个都是大厅,除了四个承重的柱子,还有她们的休息室,然后就是储物间,卫生间,再没有别的房间。为有效隔绝外面的噪音,窗户二次安装了隔音玻璃,墙体二次做了隔音上的装修。
“你找得可真清楚。”
罗虹马上咬住程欢歌的耳朵:“有我一份。”
程欢歌笑了:“是不是还要动员我办卡?”
罗虹一指进门一台M机一样的刷卡机:“不用,没有捆绑,来一次消费一次,不来不勉强。”说着,罗虹在刷卡机上刷卡99元,连着刷了两次,而后领着程欢歌上二楼。楼梯口竖着“男士止步”的提示牌。
二楼大厅里二十个瑜伽垫,每个瑜伽垫上一条线毡。罗虹小声跟程欢歌介绍:“每天瑜伽垫与线毯都是消过毒的,当然也可以自带。房间是恒温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来了自便,躺下睡觉即可。”程欢歌四顾一眼,见有十几个瑜伽垫上躺着睡姿各样的胖胖瘦瘦的女人,伴着背景音乐,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罗虹再跟她示意一个台面,那里摆有各样茶和茶点,告诉程欢歌,需要自取,不收费。程欢歌小声说不需要。然后两人在相邻的瑜伽垫上躺下来,双手轻放在胸口,在近似缥缈的背景音乐里,慢慢地进入梦乡。
大约一个小时后,程欢歌先醒来了,看一眼罗虹,罗虹也恰巧醒来。程欢歌冲她满意地笑笑,然后两人轻轻起身,简单收拾一下自己,轻手轻脚下了楼,出了店面。
“起初我还怕睡不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程欢歌说着,心清气爽地甩了一下头发。
“看看你的小脸。”
程欢歌听从罗虹,打开手机里的镜子,忍不住“啊”了一声。镜子中的自己,肤色白白嫩嫩,像刚刚敷了面膜。
“皮肤是不是白了,也紧致了?”
“是啊,都紧致到吹弹可破了。”
“99元就能享受到一个小时的深睡眠,还值得吧?”
“你这广告又来了。”
“咋,便宜得了,卖下乖还不行啊?”
罗虹说着,拉上程欢歌进到旁边的迪欧咖啡厅。“怎么,还有戏啊?”程欢歌问。罗虹神秘一笑,说:“这你不离婚了吗?我给你介绍个比老简靠谱的,今天人家请客。”
程欢歌说:“你别过度消费自己的热情啊,我可不想刚从一个坑里出来,还没等喘顺气儿,又跳进另一个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