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湘江的女主人
作者: 德·黄雨欣
黄雨欣,记者、教师,定居柏林。1988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医学院,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菩提雨》《三百六十分多面人》,影视文学评论集《欧风亚韵》,小说集《人在天涯》;主编短篇小说集《对窗六百八十格》参与编辑撰写美食文集《餐桌上的欧游食光》《欧华文学选刊》等。曾任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欧华笔会理事,海外女作家协会永久会员。
柏林的六月,明净的天空飘浮着一团团硕大的云朵,绚丽却并不炽烈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涂上一抹祥和的色彩,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自觉地遵守着政府规定的1.5米社交距离,从他们淡定的神色里,丝毫感觉不到这场似乎一夜之间席卷了全球的瘟疫所带来的恐慌。经历了整整四个月的餐饮业歇业期,柏林人迎来了夏天的同时,也迎来了聚会解禁令,也就是说,只要防护得当,三五亲友故交还是可以适当相聚畅聊的。
禁足期间,几位平时活跃在柏林华人社团的积极分子不能像以往一样,日日辗转于各类经济文化交流活动中推杯换盏迎来送往的高亢气氛里,这些侨团的活跃人士大都来自江浙、广东一带的农村侨乡,和他们的祖辈一样,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脑筋活络又肯吃苦,生意无论大小都能做得风生水起。这不,憋了整整四个月的他们得知小湘江中餐馆重新开业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互相约着前来聚首,他们坚信,疫情不会总是这样嚣张,等风头过去,和国内的各项业务总得继续做下去,该牵线的牵线,该投资的投资,或者拆重金为家乡建设捐款等等,在他们心里,唯有这样才不辜负在异国他乡拼搏一场。
中午刚过,戴着口罩的哥几个如约在小湘江餐馆碰面了。限制令刚刚解禁,餐馆的客人不是很多,原来摆放密集的餐台也间隔着拉上了红胶带,以示严格落实政府规定的社交距离。与以往不同的是,门口新设了一个电子点餐显示屏,只需手指按照屏幕上的指示标在上面轻轻滑动,图文并茂的前餐、正餐、餐后甜点、各类酒水就可任意选择。显示屏旁边还贴心地备了一瓶带喷嘴的消毒液。
几位左右移动着手指点完餐,发现小湘江新换了领班,是一个身材适中且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虽然年轻人的下半个国字脸被口罩遮住了,那层淡蓝色下面的轮廓还是能够让人感觉到他周正的面貌,薄薄的口罩更突出了那双灵活的眼睛。年轻人将他们引到一个靠近金鱼缸的座位,几位常客知道,这是小湘江的雅座之一,看来这个新来的领班还算有眼力。
“这么先进的点餐设备肯定是目前柏林中餐业的头一份!真看不出,阿秀还挺时尚的。”其中一个矮墩墩的男人赞叹道。
“那是当然,阿秀是谁呀?别看她文化不高也不年轻了,可就是挡不住高学历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为她出精出力,要不她一个女人又拉扯着不知爹是谁的孩子,怎么会把一个小湘江经营成柏林头一份正宗湘菜馆?连国内的代表团到柏林都必来她家打卡呢!”另一个秃顶男人接口道。
“唉,阿秀人聪明又勤快,这些年可没少挣,可惜总是被高学历的小白脸骗色骗钱,估计除了这间店,她也没剩下什么了。”一个鼻头红红的男人接口道。
“你老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凭阿秀的实力,一个加强连的小白脸都养得起,再说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谁骗谁还不一定呢。”矮墩墩男人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就这样大声讲阿秀的八卦,当心老板娘听见唾你一脸!”戴着变色眼镜的男人一直没参与这个话题,适时地阻止道。
略知根底的哥几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小湘江女主人林阿秀的时候,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南方口音传过来:“让我看看,这都是谁在嚼舌根呢?等你们这些“散财童子”把钱都祸害光了,就来投奔我吧,老娘的加强连正好还差几个人,只可惜你们哥几个又老又没文化,还真不合老娘的胃口!”
随着声音,个头不高,细眉细眼却巧笑盼兮的老板娘林阿秀一只手拎着黑色的香奈儿小皮包,一只手甩着一把奔驰车钥匙从门外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众人纷纷站起身,寒暄着逐一与阿秀碰着胳膊肘代替疫情前的握手拥抱,还不忘纷纷夸赞阿秀有本事搞出的时尚点餐设备。阿秀面带骄傲地说:“我哪有那本事啊?这都是我的新领班一手张罗的,他说疫情期间取消老式的菜单,避免交叉感染。对了,他可是学经贸的高才生呢,今年才28岁!”阿秀招呼着大家落座,回头招呼新来的领班:“君儿,给各位老板开一瓶香槟,我请客。”语气里透着亲昵。
那个被阿秀唤作“君儿”的小伙子应声过来,动作麻利地开启了一瓶被称作德国香槟的“Sekt”,随着“砰”的一声,各位老板的高脚杯里陆续泛起了洁白清香的泡沫,“来来来,阿秀,哥哥先敬你一杯,祝我们的女中豪杰财源滚滚,永葆青春!”“阿秀姐,我也敬你,祝你桃花朵朵,早生贵子!”大家哄笑着向老板娘阿秀劝着酒,阿秀酒量一向不错,来者不拒,将第一杯一饮而尽,刚要接过第二杯,前来上菜的君儿一把夺过酒杯,扯下口罩一扬头,整杯酒就进了君儿的肚子里。君儿喝完,把阿秀的酒杯顺势端走,回头冲大家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对大家礼貌地说:“各位老板请慢用,阿秀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多喝,等我忙完过来替她陪你们吧。”
君儿的话令几位面面相觑,再看阿秀以往窈窕的腰身此时有些臃肿,其实,阿秀刚进门时就有人发现了端倪,只是大家都是男人就没往别处想,还以为一向忙碌惯了的阿秀疫情期间闲出了水膘。迎着几位质询的目光,阿秀也不隐瞒,直言道:“行了别看了,就是有了呗,预产期在十月份。”说着,头向吧台的方向一摆:“张君的,他长得好,智商高,他的孩子,准没错!”
“阿秀,你这回是来真格的?和那个西门子的博士吹了?”矮墩墩的男人问道。
“人家老婆孩子来团聚了,我还能硬霸着不成?啥吹不吹的,以后若是能当亲戚处也好。”说这话时,阿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失落。
红鼻头打趣着:“好你个阿秀,老牛啃嫩草啊!这个张君,和你家艾米莉的年龄差不多吧?这可不是姐弟恋了,将来要是一起过日子,艾米莉是喊他爸呢?还是哥呀?”
“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里是在德国,大家喊名字就行了,谁像你们那么老土,还排行论辈的。再说了,我们只是一次酒后失控,既然有了,我就生下来,根本没打算结婚!”阿秀嗔骂着扬手作势欲打下去。
“阿秀饶命,我们是无所谓,反正你和谁生孩子都是喊我们大叔,只求你能过了你家黑珍珠艾米莉那道关!”
提到艾米莉,阿秀不由得幽幽地叹道:“唉,这个小祖宗啊!”
坐落在柏林富人区的小湘江中餐馆有些年头了,老板娘林阿秀是有过婚姻的,中国南方乡下人结婚早,当年阿秀和新婚丈夫阿丰一起通过侨乡的亲友帮忙,辗转来到德国落脚。阿秀小夫妻东挪西凑了一笔钱在闹市区开了这家小湘江中餐馆,那时餐馆的规模还不大,但也足够养活他们的小家庭了。阿秀经常和阿丰满怀憧憬地说:“我们还年轻,在德国,只要我们肯吃苦,将来就不愁没有好日子!你人帅气脑筋又灵活,我不丑也不笨,我们一定能生出聪明漂亮的宝宝。我们没条件读书,将来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在这里享受最好的教育!”说这话时,阿秀一定是对他们这个飘落到德国的小家庭充满了信心。
暑假的时候,很多老顾客都带着孩子出门度假了,餐馆的生意就相对冷清了些,阿秀就给打工的女学生放了假。老板阿丰见阿秀一个人也应付得来,也出门采购去了。这天,阿秀只接待了几位零零星星的散客,索性也让在天井里吸烟聊天的两位后厨师傅早点下班,自己清点了当天的营业额后,锁上了店门,比以往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里。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阿秀赫然看见门厅里摆放的一男一女两双鞋子,男士皮鞋是自己丈夫阿丰的,女士平底黑布鞋虽不是自己的,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是阿秀亲手送给自家店里跑堂的工作鞋。此时,卧室的门紧关着,阿丰和女学生肉搏正酣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地敲击着阿秀的耳鼓,阿秀一声不响,呆呆地坐在客厅里,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开了,当满脸浓情蜜意的阿丰和女学生看到像尊冰冷的雕塑一般端坐在客厅里的阿秀时,瞬间,二人也僵成了两尊雕塑。
从那以后,阿秀就没有丈夫了,小湘江也就属于阿秀一个人了。在阿秀的苦心经营下,小湘江很快就还清了债务。像阿秀这样的女人身边是不乏追求者的,这当中也不乏各路“高人”,面对这些人递过来示好的橄榄枝,阿秀有选择地接受,并以年轻女人最直接的方式给予回报。后来,经过“高人”指点,阿秀改变了中餐在柏林以开在闹市区、价格低廉且不中不西的定位,把小香江搬到了地段略偏僻安静的柏林富人区,高价请来国内专业的湘菜厨师,菜色除了正宗的湘菜外,也迁就德国客人已经习惯了的不中不西的改良版中餐,所谓改良版中餐不过是把鸡、鸭、鱼、肉通通过油炸透,分别铺在以绿豆芽、竹笋片,小白菜混炒的盘底上,连调味料都是统一配好的,所以不管客人点什么,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当然,在价位上,小湘江正宗的湘菜要比改良中餐高出一大截,即便如此,仍是天天宾客盈门,尤其吸引了国内重要的商务、文化代表团,久而久之,这里不但成了中国侨界的聚集地,来自世界各地的重要客人也经常慕名而来。附近的德国老顾客大部分都是高收入的退休人员,他们生日聚会或节日宴请时都会光顾小湘江,通常事先和阿秀商量菜品,阿秀会专门为老顾客预留包间雅座。
一直单身的阿秀顺利产下了女儿,看到这个手舞足蹈哭声嘹亮的宝贝儿,那一瞬间,所有的人不禁惊呆了,只有阿秀微笑着望着这个健壮的女婴,满脸的骄傲与爱意。
如今,女儿艾米莉已经二十二岁了,四十五岁的阿秀依然风韵犹存。和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南方女子阿秀恰恰相反的是,女儿艾米莉却有着黝黑油亮的皮肤,一头浓密的乌发打着天然的细卷覆盖在头上,纤细腰身下的屁股突兀地向上翘着,和人说话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猛直白地盯着对方,如果不是那厚厚的嘴唇里吐出一口流利的带有明显江浙口音的中文,乍一见,还以为眼前这个充满异域外貌的女孩是来自非洲某个部落的公主呢。阿秀从未和人提起过艾米莉的父亲是谁,但从艾米莉的外貌判断,她也许真的就是非洲某个部落的公主也未可知。
在中国同胞眼里,艾米莉也许容貌另类,可在种族多元化的德国学校里,聪明开朗的艾米莉如鱼得水,从小到大,在学业上从未让母亲阿秀操过心,语法复杂严谨到变态的德文对有些德国孩子来说都需要课外辅导,可艾米莉一上中学就成了几个德国小学生的德文家教。十八岁时,艾米莉中学毕业顺利地被洪堡大学法律系录取,假期时,经常到小湘江给阿秀做帮手,赚取零花钱的同时,也熟悉了阿秀对小湘江的经营套路。阿秀非常高兴聪明能干的女儿能够帮自己一把,她显然不仅仅满足于艾米莉只像其他员工一样跑跑堂打打酒水,有时艾米莉也介入一些订购食材聘用学生工等实际工作,艾米莉总是把阿秀交代给她的事情做得很好,在处理一些很棘手的问题时,艾米莉表现出来的干脆利落地生杀决断远远超出了阿秀的预料,渐渐地,她甚至把财务流水、工商税务等一直困扰着阿秀的工作也交予女儿处理了。按阿秀的理解,女儿很优秀,将来毕业除了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外,再继承这一份殷实的产业岂不更增加了她一生行走德国的底气?
那个相貌周正的留学生张君的出现,打破了阿秀和艾米莉这对原本互相依托的母女关系。虽然在艾米莉的成长过程中,阿秀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一般闪现着,阿秀这个南方女子面容姣好并不显老,再加上多年打拼下来也算是远近闻名妥妥的富婆一枚,入得阿秀法眼的男人都是阿秀认为的“年轻、高学历、智商高”那一类人。也许阿秀并未奢望过与他们步入婚姻,所以,她甚至对人家是否单身都不计较,在一起时只抱着互相安慰取暖、得过且过的随意心态,直到打工学生张君的出现。张君并不隐瞒他在国内已经有了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却不但取得了小湘江女主人阿秀的信任,还和阿秀纠缠到一起并一步步介入了阿秀母女的生活。后来在一次给税务局报账时艾米莉发现的几处疑点,这便引起了艾米莉对张君的警觉。
那天,艾米莉正要像以往一样打电话联系他们固定的会计师,阿秀才告诉艾米莉会计师已经被换掉了,当前的账目都是由经济学高才生张君做的。说着,阿秀拿出一张员工工资单让艾米莉签字,艾米莉逐条认真地审视着每一项,阿秀有些不耐烦地说:“别磨蹭了,不过走个形式而已。”艾米莉抬起头,眨了眨那双被长睫毛覆盖的黑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阿秀,不解地问:“妈妈,我这段时间在店里挣的钱远不止这个数目,为什么这张工资表显示的只是最低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