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黄昏
作者: 胥琰
胥琰,本名胥延延,1961年生,洛阳老城人,祖籍鄢陵。河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著有抒情诗集《永远的蝴蝶》、散文随笔集《人生若雪》、诗词集《心动时分》、中短篇小说集《城南地》、长篇小说《蜂国》。其中《蜂国》荣获洛阳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又到白露节气,黄昏,起了细细的凉风,耿光辉站在老屋长满瓦菘的瓦檐下,看着照北墙背面的一丛斑竹,听到鸽哨飘忽的声音,抬头看见一片鸽翅映着夕晖盘旋闪动。他无主的思绪,也随之在杂乱地摇摆。心,比往年这个时令,似乎更加魂不守舍。
因为旧城改造,耿光辉住了整整30年的老院,正处在新规划的文峰塔旅游景区之内,年前就动员住户搬迁了。在城南地立德巷,这个南临护城河的三进式院落,始建于清乾隆初年。他曾经在前院过厅屋的大梁上,隐约辨认出“大清乾隆丙辰年秋月吉日吉时造”的繁体楷书文字。一想到,祖祖辈辈所居的老屋,就要毁于破拆机巨大的铁杵之下,耿光辉叹息了一声说:乖乖,整整280岁了……然而,此刻,让两鬓开始泛白的老男人耿光辉的心思飘忽不定的还不是拆迁招来的老家难舍的伤感,而是上午十点左右,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20世纪80年代中期,耿光辉初识白露,是在一个文学沙龙的活动上。那天黄昏,恰巧也是白露节气,在涧西一间幼儿园教室临时布置的朗诵会现场,一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看到高朋满座,活动就要开始,带着几分羞怯的歉意说:哎吆,Sorry,我刚下班,冲了澡,差点儿迟到了……耿光辉侧身瞥了一眼,那女子看上去20岁出头,一身灰蓝色劳动布工装,如瀑的长发还带着明显的湿意,当时并未过多留意。谁知,挨着那女子朗诵,她的一个奇特的报幕方式和自选的朗诵内容,像楔子一样,一锤子楔进了耿光辉的心里。
下面,由美女白露朗诵,大家欢迎。女主持人报幕声刚刚停下,耿光辉随众鼓掌的同时,知道了她的名字,脑海里立马就叮当出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白露从木连椅上站起身,神情自然洒脱地走到缠着彩色纸条的日光灯下,耿光辉这才看清楚白露的姿容:不知何时,她颀长而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条中国红纱巾,映出了一张白净秀雅的瓜子面脸,长发披肩,长睫毛,双眼皮,一对水活活的眼睛。白露从工装上衣兜里抽出一张信纸,展开捧在手里,然后进入了朗诵角色。我朗诵的诗歌是《白露黄昏》,作者:耿光辉,朗诵者:中国YT,白露……似乎觉察到了听众中,有人因为诗题与自己的名字重合而悄悄地交头接耳,但她并没有时间过于在意,正式开始朗诵到:已是蒹葭苍苍的季节了/今晨,降落白白的露霜……
耿光辉兴奋得像买彩票中了头彩一样,心情亢奋地听完了白露的朗诵。倒不为她一口拽拽的普通话而感叹,尽管与她还没有交过一言,白露居然选择了自己上周刚刚在本地报纸副刊上发表的一首小诗,当作朗诵的节目。如果说诗歌被人朗诵是一种荣耀的话,那么这个荣耀竟然是一个初次见面的美女带给他的。另外,白露自报门楣时,还特意加上了她自己工作的单位,她是在为自己是本地最大的国有企业的一名产业工人而自豪吗?
朗诵告一段落,自由交流时段,主办者开时滚动播放几支舞曲,供与会者自由结合,跳跳交谊舞,联络一下感情。在《蓝色多瑙河圆舞曲》里,女主持人牵着白露的手,走过来对耿光辉说:那个光辉呀,我的小妹白露,刚才朗诵了你的大作,现在,你还不快点儿显示一下绅士风度,邀请她跳个舞?耿光辉连忙说了句,“谢谢你”,就对着白露一倾身,做出了邀舞的手势,抬眼看见白露点头应允,就右手揽腰左手牵手轻举,和白露一起旋转着进入了舞池……多少年以后,耿光辉始终铭记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两个回合的简短对话。
白露问:你最喜欢谁的诗啊?
耿光辉答:普希金。
耿光辉问:你最喜欢……什么?
白露狡黠地闪着眼波答:我喜欢,奇特。
耿光辉意想不到的来客竟然是白薇。
时光真的如白驹过隙,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再有两年就要正式退休了。去年在市教育局退居二线,耿光辉由办公室主任的身份转为主任科员,转换成了虚职,差不多也等于赋闲了。老婆王霞在城南地小学教书,55岁退休后,两年前就到杭州带孙子了。耿光辉觉得最难打发的是周末,昨儿个惦记着老巷子的祖屋,一大早就开车穿城而过,从隋唐古运河南部的新城小区过来了。耿光辉在原属自家院落的门口泊好车,看到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用白色石灰水,刷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粗鲁地写着一个醒目的“拆”字。耿光辉拿出钥匙,打开了两扇门上两个铁环上的大铁锁,吱呀吱呀地推门进了院子,两手向后一把拉,顺势关上大门。前院里,布满暗绿色苔藓的青砖地面,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层泡桐叶子,也许是院子里萧条荒寒的景象,引起了某种感伤,耿光辉取过一把大扫帚,一面呼呼啦啦地扫着干枯的落叶,一面哼唱着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片头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一支短短的曲子还没有哼完,就听见“当当当”的拍打铁环的叩门声,耿光辉拎着扫把走过去……叩门人询问着,“有人吗?”接着,“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扇门,耿光辉回答着,“谁呀?”绕过照北墙,然后就看见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
我刚才……在门外,听到您哼唱《红楼梦》曲子来着!您应该……就是耿伯伯吧?眼前的女子,银灰色的开襟羊毛衫,一袭质地很垂的蓝底白色碎花的长裙,带着几分浅浅的羞涩。她用右手掠过耳边的短发,脸型、神情和语气,都很像耿光辉曾经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我是姓耿……
那您,一定是耿光辉伯伯了?
我是。你是……
伯伯,我是白薇……那姑娘看出了耿光辉的疑问,又主动解释说:白露……是我的母亲……还未说完,瞬间,已经是泪水盈盈了。
人世间的缘起缘灭,不知道是否真有定数?“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是富于诗意的浪漫的说法,也带点儿宿命的神秘,像口语中的“冤家”一词。《红楼梦》第三十回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从贾母口中,听到“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语,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耿光辉和白露,确定了“两处相思,一种闲愁”的恋爱关系,起初是因为一本书,又因为这本书,第一次像恋人一样牵了手。年届退休的耿光辉,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那个对于他来说刻骨铭心的“经典”一幕:记得那一年,这个城市破天荒地举办了第一届牡丹花会,正是谷雨那一天,在朗诵会上初识的白露,第一次寄来了一封邀约的短信:
耿光辉:
你好!如果你还记得我,请于本月20号晚8点,在市中心喷泉北入口,见上一面好吗?若不能来,我等到8点半,此事就作罢。
白 露
1983.4.19
本市信件,24小时以内可以收到。耿光辉在办公室取出信看了以后,点着一支烟吸着,随即想起了白露在舞池里说的那句话:我喜欢奇特。主动邀请男子幽会,连口气也那么率真,这就是白露的性格吧?耿光辉本来就处在心猿意马的年龄,具有诗人的敏感与多情,当然无法拒绝这个约会了。
晚8点零5分,停下“永久牌”自行车,白露看到耿光辉如约而来的瞬间,眼神里正荡漾着喷泉映出的五彩光霓,话语间却故意透着几分调侃与嗔怨:帅哥吔,让本姑娘等你,你也……好意思呀?听到耿光辉当真在为自己迟到道歉,白露又话锋一转说:好了好了,我也知道路远人多,你别太当真了,本姑娘买针不买针,试试你的心啊!看到耿光辉额头上,映着几许亮晶晶的汗珠,白露还善解人意地掏出一方折叠成方形的红方格手帕,递给他说:给你……她看见耿光辉有些迟疑,接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帅哥,快接着,还让本姑娘……亲自为你擦汗呀?
白露提议到喷泉南侧的街心游园。白天这里闲游的散客、看花的游客很多,现在却寥寥无几,借着四周投映过来的微光,在一条双人座的木连椅上,两个人并肩坐了下来。耿光辉把绿帆布书包,放在并拢的双腿上,这才想起来包里装的小吃食,是两包16开书大小的“华夫香糕”——约会前,他就是为了买这个食品,才迟到了5分钟。他觉得这两盒小礼物,正好是拉话的由头,取出来笑吟吟地说:白露,一点点小意思,也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口味儿?白露接过来一看,“噗嗤”乐了,对耿光辉闪着眼波说:帅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华夫香糕?看着耿光辉笑而不答,白露又用雅谑的口气说:看来,你不光会写诗,竟还会用美食买女孩子的心啊!哦,对了,帅哥赠我华夫糕,本姑娘回你——《荆棘鸟》……说罢,白露从自己玉白色坤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递到耿光辉手里。
那一晚,离开小游园的时候,耿光辉的右手,无意间——也许是有意的,触碰到白露的左手,一时间心血来潮,就试探着捏住了她的手指,见白露没有拒绝,耿光辉干脆又十指相扣地牵住了。
对不起,伯伯,没有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您。真的,我应该高兴来着……白薇用纸巾揩了两下眼泪,故意冲着耿光辉莞尔一笑,那笑意,妩媚中带着几分凄然。耿光辉问她怎么找到了这里?刚说出口,就后悔提出了这样低智商的问题。白薇的母亲白露,当年不止一次走进这个院子,差点儿还成了这里的女主人之一啊!白薇仿佛印证自己身份似的,挺认真地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便笺,递给耿光辉说:伯伯,这是我母亲,写给我的地址……耿光辉接过来一看,便笺上写着:“老城区立德巷南口路东36号。耿光辉。”字迹却是十分熟稔的,隽秀而流丽,和当年那些个信封上收信人地址的字样,几无二致。耿光辉一时感慨莫名,试探着询问道:你母亲,白露,她……现在还好吗?
还……好吧……白薇应了一句,却明显转移话题似的,问道:这里,真的要拆迁了?伯伯,我能到您住过的老屋里,看看吗?耿光辉说:老房子,久不住人了。看到白薇那期许的目光,觉得不好拒绝,他只好一转身,从门框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过厅屋双扇门,又转向西,“吱呀”一声,推开了西屋的单扇门。屋子里,透过木格窗的光线不算好,却把空间照得幽是幽明是明的……临窗是一张老式两斗桌,东面里侧摆放着破旧的顶子床。白薇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顶子床,挺欢喜地问:伯伯,这就是顶子床啊?都成文物了!耿光辉从白薇口里听到“文物”二字,心里有如针刺一般,刺痛了一下,他知道这张床对于他和白露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面对白露的女儿白薇,也不好说些什么,就顺着她的话头掩饰着说:可不……就是文物了?民俗纪念馆的人估计过几天就会来回收了。白薇说:伯伯,我想坐坐来着,可以吗?耿光辉从抽屉里寻出一块儿绣花的旧窗帘,抖了抖,铺在了床沿上,白薇就坐在了上面,颠了颠屁股,坐实了以后,一脸陶醉的样子说:伯伯,感觉真好!那一年,我和母亲一起到周庄旅游,看见沈万三家的顶子床,母亲曾挺神秘地对我说,她当年……曾经在这样的床上,午休过呢!
岂止是午休过啊!耿光辉心里默默感叹着。他不好接这个话题,虽说是当年初恋情人的女儿,可是孤男妙女在老屋里怀旧,这情形也显得太过于暧昧了。他说:久不住人了,屋里潮,闺女。白薇听出他的话外音,站起身知趣地说:伯伯,好了,谢谢您,不把我当……外人。说罢,临迈过门槛,她突然亲了一下耿光辉的右脸颊说:谢谢您,伯伯,叫我一声闺女。出了屋,来到了院子里,白薇抬眼看见大门照北墙后面栽种的那几竿斑竹,跑了过去,摩挲着竹竿,嗅了嗅青青的竹叶,转身笑吟吟地对耿光辉说:伯伯,我听母亲说过来着,这竹子,就是当年你们一起栽种的吧?
“斑竹一枝千滴泪。”这句诗的本事,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耿光辉,再熟悉不过了。当年,白露听耿光辉说起过娥皇女英泪洒斑竹的故事,也许是耿光辉那种企慕的神情,感染了白露,她特意在认识的第二年,托在市绿化队上班的闺蜜,买到了三竿斑竹幼苗,两个人一起挖坑、培土、浇水,把竹苗种在了照北墙后面的花池里……这三竿斑竹,就算是咱们爱情的见证吧……他还记得,种完竹苗,白露就颜如桃花、目光灼灼地对自己说了这一句话。
也许,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期待一次畅谈。白露看院子里一时无人,就挽着耿光辉的胳膊,俏皮地说:走,帅哥,到你小屋里坐坐,谈恋爱立当院,让别人看见,怪腻歪的……临窗的旧式书桌上,放着那本《荆棘鸟》,白露坐在床沿上,拿起书,她抬眼望着站在桌子旁边的耿光辉,探问似的说:咋样,看完了来着?耿光辉说:看完了。小说故事不错,我是一气读了下来……白露说:耿光辉呀耿光辉,你还是个诗人呢,咋就抓不住精彩的说啊?耿光辉说:嘿嘿,可能有些地方还说不好……你推荐的书,该你发表一下高见啊!白露爽快地说:说就说,梅吉……因爱拉尔夫却不能和他长相守,才嫁给了相貌酷似拉尔夫的卢克。可是爱情,是灵与肉缺一不可的感情,所以后来梅吉,才有勇气,投入拉尔夫的怀抱,并有了戴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