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梦诗中的侠骨与柔情
作者: 崔玉洁梦是诗人意识的集合,而记梦诗是诗人独特的表达方式,记梦诗在陆游一生的创作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据清人赵翼考证,陆游的“记梦诗,核计全集(《剑南诗稿》),共九十九首”,这仅是以梦为题之作,若加上以梦为内容的诗作,数量更为可观。记梦诗映射着诗人的现实人生体验,也隐然诉说着万般思绪。
一、记梦诗中的侠骨英雄之气
(一)梦得平定,了心愿甚感欣慰
陆游的叔父陆棠是靖康之变的抗金英雄,陆游的父亲陆宰是主战派的重要成员。成长于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可能注定要有一番作为。童年时期,陆游的父亲投靠抗金草寇陈彦声,常聚集主战派人士商讨国事,诗人记录当时情景:“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陆游之后的人生阅历令其心中的爱国思想逐渐根深蒂固,保家卫国成为他毕生的理想。
国泰民安的情景常出现在诗人的梦境中,是他真实心愿的外露,能够使诗人从昏暗的现实中看到希望。例如,“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诗人梦中亲征战场,浴血厮杀,最终收复故国,欣喜不已。又如“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诗人被睡梦中的喜悦惊醒,大梦一场后回到现实中的诗人顿时陷入惆怅。“有梦总比无梦更能安慰诗人那颗不甘落寞的心”,梦中的美好鼓舞着诗人的志气。梦是诗人意识的释放和心愿的映射,诗人从梦境中汲取力量并获得安慰。现实世界的渺茫希望并没有令诗人气馁,他仍在梦中不懈找寻。
(二)梦回沙场,叹今昔无尽惆怅
陆游罢官还乡历经七年的人生低谷期后,终于等来“柳暗花明”之日。此时主战派掌权,驻守边界要地的王炎向陆游发出邀请,诗人的报国热血再一次沸腾,“某敢不急装俟命,碎首为期,运笔飒飒而草军书,才虽尽矣”(《谢王宣抚启》),这是他急切心情的真实写照。在南郑前线的八个月是陆游一生中唯一的军旅生涯,朱东润先生曾称这是陆游“生的高潮和诗的高潮”。驰骋沙场的诗人自视为少年战士,“不妨青鬓戏人间”(《鹧鸪天(葭萌驿作·七之二)》)。晚年诗人回望这段经历,自叹“忆昔西征日,飞腾尚少年”。(《忆昔》)诗人这段“少年时光”只有短短八个月,却是诗人释放自我,触摸理想的黄金岁月。不久后局势转变,宣抚使王炎被迫回到临安,陆游也随之离开前线,退居后方。谁料此后再没有亲临战场的机会,诗人久积的压抑情绪借记梦诗宣泄,诗人在梦中屡次英勇作战,留下“梦绕祁连古战场”“梦中夺得松亭关”“铁马冰河入梦来”等豪情诗句,这是他对南郑生活的留恋,也是他对现实的不满与心底的遗憾。
南郑时光是陆游人生旅程的一抹亮色,是他日夜追忆却终不可寻的伤痛。陆游任职蜀州时,醉酒作诗回忆南郑时期“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的英勇,如今却“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秦岭刺虎的往事是诗人的豪迈之举,酒醉的诗人笑叹如今摧颓的现状,昔日的少年战士已满是迟暮的苍凉感,看似不在乎功名的诗人隐藏着不甘与愤恨。深秋,诗人独登成都北门,怅望都城的苍凉景象,搔首蹙眉,不禁感叹“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秋晚登城北门》),诗人遗憾此刻不能亲临战场,收复故地,他梦绕魂牵的仍是戎马战场,悲情中不减满腔的爱国热情。梦成为诗人追忆从戎生涯的特殊途径,每次追忆都激起诗人昂扬的斗志,诗人在梦境中宣泄无处安放的悲愤情感。
二、记梦诗中的柔情诗人之魂
(一)怀故地
陆游在巴蜀地区度过的八年光阴,有亲临战场前的愉悦,也有自南郑归蜀后的茫然。陆游对蜀地浓烈的情感,从晚年整理的作品集《剑南诗稿》的名字,以及诗人一系列的梦回蜀地之作便可看出。乾道五年,因积极支持北伐而遭罢官在家闲居的诗人被任命为夔州(重庆奉节)通判,这是陆游第一次踏上巴蜀大地。从山阴到夔州的途中,诗人坚持写作,作品合称《入蜀记》,收录在《渭南文集》中,这部长篇游记详细描绘了蜀地与周边的景观。数月后,接受邀请的陆游马不停蹄前往南郑,不料亲临战场仅八个月,终因南宋朝廷的懦弱,被迫撤回战场后方。返程途中落寞的诗人不禁感叹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五十四岁的诗人东归山阴,在蜀地度过的八年时光成为诗人日后难以割舍的回忆。
总观诗人涉及蜀地的诗作,一方面,诗人欣赏蜀地美景,如作于夔州的《林亭书事》,诗人的思乡之情已减退,显露出对新住处的欣喜。之后在青城山作的《自上清延庆归过丈人观少留》,锦州作的《越王楼》,以及作于成都的《花时遍游诸家园》《成都行》《成都书事》等作品,都难掩陆游初至蜀地的欢欣。诗人对蜀地饱含热爱,将成都城的草木尽收眼底,化而为诗。另一方面,诗人在蜀地的曲折经历,导致他频繁产生情感波动。在蜀地的八年时光赋予诗人成熟的心智,这也是诗人难以忘怀蜀地的重要原因。数十年间诗人时常回忆蜀地生活,曾写下《初春怀成都》《怀成都十韵诗》《病中久止酒有怀成都海棠之盛》等饱含深情的诗篇。此外,对川蜀的追忆也常出现在诗人的梦境中,如“红袖引行游玉局,华灯围坐醉金绳……世事转头谁料得,一官南去冷如冰”(《梦至成都怅然有作》),像诗人这样满怀热血的战士渴望重返前线,但在统治者偏安政策的压制下,只能“安于现状”。蜀地见证着诗人的生活,承载着诗人的痛楚,令诗人魂牵梦萦,东归后的诗人仍难以忘怀在蜀地的生活。
(二)忆师友
观陆游的宦游生涯,他曾于镇江、隆兴、夔州等地任职,在长期的游居生活中常想念故乡山阴与师友,思念情感浸入梦境,诗人在诗作中描写梦境,抒发思念之情。这类诗作满是孤寂与惆怅,夜晚时分,相思之情化为梦境中的相见。“日思之,夜梦之,只有思之深,才形之于梦寐,梦乃思念深切的表现”,诗人在经历残酷现实和理想破灭后,对远方师友的思念愈发浓重。
曾几作为陆游的老师,在诗歌创作和爱国情结方面影响着陆游,两人视对方为知己。诗人常在梦境中与恩师相会,“晨鸡底事惊残梦,一夕清谈恨未终”。(《梦曾文清公》)清谈草草收场,清晨的鸡鸣声将诗人拉回现实,诗人在失望与无奈中挣扎,凄凉落寞。此外,怀念友人的作品在记梦诗中占有一定的分量。陆游在实现爱国理想的途中,自然会结识众多仁人志士,这些挚友是黑暗中的光亮。分离甚久,诗人以记梦诗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追忆这段情谊,如“死生契阔十年余,欲话交情涕已濡。梦里偶同清夜宴,醉中犹揽故人须。”(《梦与刘韶美夜饮乐甚》)梦境中诗人与阴阳相隔十余年的友人偶然重逢,两人涕泪交零。梦中逢友,再续交情,是诗人“愿望的达成”。与旧友把酒畅谈令诗人心情愉悦,不料梦中惊起,清醒的诗人面对挚友离去的残酷现实,无限悲凉。《梦韩无咎王季夷诸公》也属此类作品,诗人梦境中逢友,被鸡鸣惊醒,怅然悲伤。鸡鸣在这里是打破梦境,强迫诗人回归现实的象征物。一声声鸡鸣,隐晦却直接,令诗人清醒。鸡鸣这一情景在诗人的记梦诗中频繁出现,暗示诗人置身于冷酷现实和美好梦境间,反复经历痛楚与折磨。诗人多次梦及亡友,并于醒后作诗以表悼念悲痛之情,如“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迸血。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梦范参政》)梦诗中陆游对旧友的想念浸染着血泪之痛,深沉感人,“心欲裂”是撕心裂肺、伤心欲绝的真实写照。师友就像一盏盏明灯,照亮诗人的灵魂,为他的生命增添光彩。这份师友情谊深埋在诗人内心,诗人借记梦诗这种独特的形式抒发内心的思念,可见铁骨诗人心灵深处的那份柔软。
(三)思故人
唐婉是陆游一生的牵挂,两人情深缘浅,临近生命尽头的诗人仍在追忆沈园的佳人倩影。沈园频繁出现在诗人的诗歌创作中,诗人游沈园思佳人,梦沈园忆佳人。此类诗作数量不多,但创作跨度大,持续时间长,五十年间诗人从未停止对唐婉的思念,借作品默默诉说思念,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孤独、凄楚与悲凉,显露出诗人柔情且长情的一面。
陆游的爱情道路是曲折坎坷的。据史料记载,陆游在十九岁与唐婉两情相悦,两次科考失利后,陆母逐渐对唐婉不满。两人在重压下只能无奈分离,最终唐琬改嫁,陆游另娶,这成为陆游心中永恒的伤痛。十年后的春天,陆游与唐琬夫妇偶遇于沈园,这激发了诗人暗涌多年的情感,《齐东野语》中记载“唐以语赵,谴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在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中,无法相伴的遗憾、久别后的相遇、唐婉的离世都成为诗人无法抹去的伤痛。此后诗人常孑身一人重返沈园,仿佛时光倒流,佳人仍在。物是人非,诗人触景生情,创作数篇深情佳作。无论是现实重游故园,还是梦中重回沈园,诗歌成为诗人寄托相思的载体,见证着诗人对爱情的至死不渝。
暮年诗人重返故园,悲从中来,恍惚中望见佳人身影,“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二首》)此时距沈园偶遇已四十五年之久,诗人对佳人的思念未减,“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二首》)人生悲凉,往事如梦,诗人就算化为一抔泥土,仍会来凭吊故人,如此深情不禁令人潸然泪下。沈园承载着诗人无尽的思念与惆怅,沈园情结时刻留存诗人心中。即使是在睡梦中,诗人也会暗自回到故地追忆佳人。“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鏁壁间尘。”(《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梦中的诗人徘徊于相遇时的江南小道,回想起五十年前那场春天的重逢,无尽落寞。在写下这首诗歌的三年后,八十四岁的陆游在临终前一年再次来到沈园,回忆起往事,提笔作下“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对故人的思念成为陆游一生的牵挂,至死未曾消散。钱钟书于《宋诗选注》感叹道“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泊、笨拙、套板”,陆游对待爱情的真诚成就了这段传奇故事,其怀人之作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梦诗之美离不开诗人丰富的情感世界。无论是对故地的留恋,对师友的怀念,还是对佳人的深情,感情都是炽热且浸透着悲情的。梦境中情感喷涌而出,凝结在诗歌的字句中,这是陆游记梦诗的独特魅力。
三、结语
陆游的记梦诗浸润着丰富的情感体验与真实情思。国家危难时诗人的英雄气概具体表现为心怀天下的豪情与不畏前险的勇气。梦境固然美好,清醒后唯剩迷茫,诗人是勇敢者,他选择将现实无法达成的心愿寄托于梦境,企图从中得到安慰并重拾信心,弥补心灵的伤痛。侠骨类诗作蕴含着诗人的无限憧憬,同时也是无奈的宣泄。柔情类诗作是诗人情感世界的再现。这份柔软深藏心底,夜深人静时悄然出现。无论是重回故地、偶逢师友还是再见佳人,都能掀起诗人内心情感的泛滥。这些记梦诗作通过描绘最真实的梦境,流露出诗人的多重思绪,堪称古今记梦诗中的精品。虽然与诗人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不尽相同,但古今之人拥有相似的意识情感和心理结构,只要与诗人的思境融为一体,便可再现作者的“昔日之志”。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崔玉洁(1998—),女,河南焦作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