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作者: 杜永利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现供职于焦作市文联。小说、散文40余万字见于《作品》《青年作家》《西部》《星火》《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
1
梦里一枚硕大的图钉刺入下腹,锐利的疼痛让身体触电一般痉挛。麦冬疼醒了,发现右手捂着肚脐眼。怕是受凉了吧,他想。
天已大亮,无暇再像往日那样去网上解梦。他草草洗漱一番,向机械厂奔去。
路过闹市时,到一家无客的摊位买饼夹菜。老板问加不加辣椒,麦冬回不加。许是没听清,老板抓起瓶子,猛磕几下,哗哗哗,灼眼的红色瞬间淹住了土豆丝。麦冬瞪了一眼,推起自行车就走。老板在背后喊:“哎,美女,别走啊,马上好!”麦冬扭过头来,摘下帽子和口罩,问老板哪只眼睛看出他是个女的。老板讨了个没趣,巴巴地看着唯一的顾客走掉。
麦冬说话太轻柔,动作又扭捏,常被人误认作女生。次数多了,按说也该麻木,可他仍气得肚子发胀。
他和同事甲一同出了电梯,同事乙迎上来和甲说个没完,视他为空气。走廊很长,声控灯只有十五秒的耐心,必须一路声张才不至于被黑色掩埋。麦冬狠狠跺了跺脚,说道:“有些东西不狠狠跺它两脚,它就不知道我也在这儿。”同事不和他一般见识,紧走几步,消失在工位。
麦冬打开CAD软件,调出昨晚未完成的零件图。屏幕右下角的考勤系统跳出弹窗,告知他迟到了2分钟,罚款30元。办公室很安静,大家都在赶工期,只有敲打键盘的噼啪声,像是在发狠剁着饺子馅。一刀一刀,全落在他心上。
他的肚脐眼又开始作怪。那是一种凛冽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决绝,急促,绵绵无绝期。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件毛衣,正被无形之手一寸一寸拆解掉。他紧捂肚脐眼,试图压住那根无形的毛线,与病痛做拔河比赛。冷汗却从额头渗了出来,呼吸也变得磕磕绊绊,眼前一片黑。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他无力地睁开眼睛,是姐姐麦青打来的。
“陈麦冬,你小子行啊,竟敢背着我跟那个女人见面!”
麦冬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外面走去。他被这劈头盖脸的责问整得有点懵,轻声问:“你说谁,哪个女人?”
“还能有谁,唐月梅啊。”
“没有啊,怎么突然提起她?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麦青说,不可能这么巧,我刚接诊了一位病人,也叫唐月梅,紧急联系人一栏写着陈麦冬。
麦冬纳罕道:“不可能吧,你有没有确认,到底是不是她?我真没有见过她,而且……而且下辈子也不打算相见。”
麦青接着说:“那人戴着口罩,眼睛有点像。病历上的出生日期是1968年2月,和唐月梅也能对上。唐月梅的身份证号你记得吗?我念念病人的,你对对。”
麦冬总是拿着旧户口本儿翻,早把那串数字刻在了心里。听麦青念完,他吸了一口凉气,告诉她身份证号也对上了。
他故作镇定地问:“她得了什么病?”
麦青冷冷地说:“你管这些干嘛?她绝经后又流血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麦冬的心猛地一沉,他听说邻居郑大婶也是这样的症状,最后查出来是子宫内膜癌晚期。他不管姐姐是否会生气,叮嘱道:“结果出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麦青没吭声,把电话挂了。
他的肚脐眼猛地一揪,疼痛迅速弥散开,裹挟着他坠入无底的深渊。
2
他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直到有个声音响在耳边,麦冬,我在,别怕别怕,快回来吧。
那是妈妈在喊他,儿时每回从噩梦中惊醒,妈妈都要这样喊他一喊。那被惊飞的魂儿总能拽住声音的绳索,踉踉跄跄地回到人间。
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它被留在了六岁那年的某一个夜晚。后来成长的碎片化成淤泥,沉落到岁月之河的底部,将它深深掩埋。多年后,它从化石中走出来,路过他的耳膜,带着砂纸般的质感,磨去记忆斑驳的锈蚀,把所有故事都喊醒。
那个夜晚,月光照着墙上的“戒”字,那是由几根昂贵的香烟拼贴而成,代表着爸爸戒烟戒酒戒赌的决心。月光越发透亮,世界仿佛快要被点燃了,折翼的欲望也跟着蠢蠢欲动。爸爸逼问妈妈还有没有钱,妈妈一直不答话。他们连买油的钱都没有,已经吃了一个月的水煮菜。爸爸翻箱倒柜,终于在枕头里翻出十块钱,路过院子时踢了妈妈一脚。这十块钱是刚借到的,本想买一些鸡蛋,给麦冬过生日。妈妈扶着院子里的老榆树,压低声音痛哭了一场。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进了卧室,给他掖了掖被角。接着是呼啦啦装东西的声音,最后老木门吱呀叫了一声,夜重新恢复了宁静。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老木门是在替他挽留着什么。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在晨光里推着带横梁的老式自行车,把右腿从横梁下掏过去,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蹬够五圈,最后还狠狠摔了一跤。以前妈妈总在身后护着车子,他说妈妈你松开。妈妈每次都说我没扶,没扶。他便笑着宣布,我学会骑车啦。直到这次摔掉门牙,他才明白先前是怎么一回事。
他喊了一声妈妈。那声只道是寻常的“哎,我在”,却没有应声传来。耳朵扑了一个空,风声呼呼地灌进来,他慌了神。跑进卧室一看,柜子里妈妈的衣裳已经不见了。
夜晚一次次降临,爸爸偶尔在家,更多的时候不见人影;姐姐读了寄宿中学,难得回来一次。没有人给他掖被角了。半夜被尿憋醒,他一动也不敢动:院子里的风响个不停,越听越像是坏人的脚步声。最终只好尿到床上。爸爸发现后,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两脚。
后来他发现,大声学妈妈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不会怕黑,以前妈妈在哄他入睡时总唱这首歌。开始的时候他稚嫩的声带根本学不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嗓子越来越接近妈妈的柔美。
隔壁长他两三岁的小姐姐,一听他唱歌就咯咯地发笑,因为她的洋娃娃也是这样的腔调。有天过家家,她突发奇想让麦冬扮演洋娃娃,于是她拿来了妈妈的假发、口红、胭脂等物,在麦冬的头上、脸上好一阵忙活。
完了以后小姐姐开始拍他的后背,规定拍一下得唱歌,拍两下得喊妈妈。他唱了两遍,小姐姐听烦了,猛拍了两下。歌声戛然而止,他迷惑地看着她,愣住不动,脸红得好似炭火,额头直冒汗。
小姐姐又连着拍了几次,最后甚至挥拳捶了起来,那两个字却如鱼刺一般卡在喉头。麦冬一咧嘴哭了。
他跑回家中,被门前的镜子吓了一跳,那里面站着一个熟悉的女人。他大喊一声妈妈,猛然转身,背后却没有人。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妈妈,而是化了妆的陈麦冬本人。他翻出了被姐姐丢进衣箱底的全家福,看一眼镜子,看一眼相片。他不知道自己竟和妈妈如此相像。泪水把胭脂都弄花了。
从这天开始,他喜欢上了化妆。化完妆以后,他会轻启歌喉。风儿吹过树梢,云朵慢慢堆积,最终化成一场场雨水,打湿那个日渐模糊的称谓。
“妈妈。”
“哎,我在。”
他对着镜子自喊自答。
3
麦冬去医院挂了消化内科,医生问过症状以后,让他去做腹部彩超,没查出问题。开了一大堆药,麦冬一看是健胃消食片、人参健脾丸之类的安慰剂,干脆不去领。他心下想着要离开,腿脚却不听使唤,不觉拐到了妇科门口。他朝里面瞅了几眼,认出戴着口罩的麦青,趁没人走了进去。
麦青抬了抬眼皮说:“坐吧,说你的症状。”麦冬把口罩掀开一个角:“姐,是我。”麦青眉头一皱,你过来做什么?麦冬说,“这两天我肚脐眼太疼,来看看。”
麦青用几秒钟压了压怒气:“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妇科,你应该去普通外科或者消化内科,就在拐角那边。”说着站了起来。
麦冬不吭声,抬头看着她。她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边走边说:“快去啊,你跟那些穷亲戚学什么,来找我能省钱还是咋的?”
姐姐一向如此,麦冬见怪不怪了。他拿出药单扬了扬,说道:“我已经检查过了,没啥事,只是顺道来看看你。”说完站了起来。麦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他摁回椅子。
“我不是针对你,我以为你是来看唐月梅的。”
“没错,我确实想知道她的病情。”
“我们可是发过毒誓的,你最好和我一样说话算话。这几天我一直戴着口罩,没有认她,她估计也没有认出我来。”
在麦冬咽过图钉以后,姐弟俩心目中的妈妈似乎已经消亡了。麦青改掉了妈妈给她取的名字,现在叫陈雨薇。她一直告诉自己,唐月梅是陈雨薇的陌路人,是她众多患者中很普通的某一个。她必须表现得风淡云轻,绝不能让日积月累的陌生感产生任何松动。
可这几天她做的并不好。唐月梅的检查结果出来时,她波澜不惊地瞅了一眼,和身边的实习生说,这个患者应该早点来医院,子宫肌瘤太大了,内膜也有复杂性增生,好在没有癌变。她想再核对一下图片,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响起,多少人审过了,结果不会错的,你不要对唐月梅过于关心。她不停地用余光瞥那张纸,手痒痒的,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快挨着时却又挨烫一般迅速地弹开。实习生问她,像唐月梅耽误这么久的,该怎么治疗?她的大脑好像短路了,闪出许多雪花白,是啊,该怎么治疗呢?过了半分钟她才说出来,那只能选择切除子宫了。
实习生走后她又开始恼火,子宫切除手术做过多少台了,至于那么慌张吗?你还是关心唐月梅。她使劲摇头,可心里却一遍遍地模拟起了手术的过程:先在肚脐处穿孔,给子宫充入二氧化碳;再穿两三个孔,送入腹腔镜以及器械,小心翼翼地切除所有韧带……她有多年的经验,熟谙每一个风险点,她确信自己能胜任主刀医师。于是她收拾好慌乱的内心,泡了花茶。麦冬却在这时候来找她,她在他的那份紧张里看见了她自己。
不可能选择和解的,母女相认之后痛哭流涕的狗血剧情,永远都不可能上演。唐月梅只能是陈雨薇的普通患者,没错。想到这里,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想知道她的病情,告诉你好了,我马上就要给唐月梅切除子宫了。”
麦冬猛地抬高声音:“什么?为什么要切除?是跟郑大婶一样的病吗?”
“郑大婶,哪个郑大婶?哦,你说得癌的那个邻居呀?那倒不至于,就是普通的子宫肌瘤。你回去吧,这只是小手术。”
麦冬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告诉我时间,我要守在手术室外面。”
“我不会说的,她只是我们的陌生人。”说完这句,麦青看向门口,已经有四五位患者挤在那里。
4
回去的公交车上,有位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坐在前排,孩子过于活泼,又是喊又是唱。女人拿出泡泡糖塞到他嘴里,这才安静下来。泡泡一次次破裂,麦冬仿佛看见了七岁时的自己。
上学后他对唱歌和化妆的兴趣有增无减,同学们用泡泡糖作诱饵,哄他到讲台上作反串表演,他受宠若惊,平日里没人爱和他玩的。嚼着别人打赏的草莓味泡泡糖,他感受到了无尽的幸福,没想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好吃的零食。他嚼了整整一下午还舍不得吐掉,最后干脆咽了。往后不等别人撺掇,他自动就往台上跑,终于被班主任抓了现行。班主任说他是恬不知耻的跳梁小丑。他不懂这些成语,仍嘻嘻哈哈地对台下的同学做鬼脸。此后没有人再怂恿他上台,泡泡糖也就没得吃了。
他见同桌经常买泡泡糖吃,嚼一会儿就吐掉。有次趁没人注意,他用鞋底去碾地上的泡泡糖,走到无人处,再用手抠下来,拿水冲一冲,塞进嘴里。同桌发现了,骂他是讨饭吃的野狗。他赌气说,等弄到了钱,我要买100个。
过了几天,同桌在小跟班们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推了他一把,嚷道:“我的12块钱丢了,教室里只有你在,是不是你偷的?”小跟班们起哄道:“肯定是他,他想买100个泡泡糖,他那赌鬼老爹哪有钱?”
有人把班主任喊了过来,她当着全班人的面,把麦冬的书包底朝天倒空了,又抓起课本猛烈地抖动,没见到赃物,便审问他:“快说,把钱藏到哪儿了?”她派人跟踪他,又去周边的小卖部打听,看最近有没有人大量购买泡泡糖。
也是没骨气,麦冬继续用鞋底捡泡泡糖吃。有天他发现鞋底有一枚图钉,闲着无聊,便塞进嘴里玩。有个小跟班见麦冬的嘴不停地嚼动,作为重大线索声张了出去。同桌从后门溜进来,猛地拽住麦冬的后衣领,大吼道:“我看你如何狡辩,给我吐出来,你哪有钱买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