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作者: 赵峙

红棉袄0

赵峙,湖南澧县人,现供职于广州某融媒体中心。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牡丹》《作品》《广州文艺》《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延河》《青春》《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篇,有作品收入小说精选集和年度选本。

1

早上听收音机,说有中到大雨。我爸站在台阶上好一阵观望。天边翻滚多时的云块好像已被几根东窜西扯的旱闪套牢,无论怎么翻卷腾挪,乌云都遮不住我头顶的太阳光。檐口边缘投在台阶上的影子,像木匠墨盒弹出的直线。每次将捏好的泥碗用力摔向脚下的青石板前,我都会先瞄一眼,想让底部迸裂的泥碗砸中那条阴阳分割线。不管砸下的位置正不正,声音响不响,我爸都不为所动。他正出神地想着乌云里兜着的雨点子何时能砸到他脚跟前。他想趁雨未到,先搭上木梯将屋旁大杨树的斜枝全砍掉。那些枝条已荫住了菜园的几垄青菜。他估计砍掉这些枝桠至少要一个钟,又担心这场雨会在他砍枝的半途冲过来。

一声巨响,让我捏泥巴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竖起耳朵,没听到接连的轰响声,倒是听到我爸冲向里屋时脚板震地的咚咚回响,很快便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里屋传过来。

太爷出事了。我进去时,他已满脸血污。整个身子歪倒在墙边的篾箍米桶边。他身边木梯的一只角还搭在阁楼入口处的楼板上,在瓦缝射进的一线阳光里,能看到阵阵腾起的灰尘,还有那架一只脚沾地轻轻摇晃的歪斜梯子。

太爷很快没气了。

加上闰年闰月,他早满九十。算长寿,也算红白喜事。奶奶安慰完她自己,又安慰我爸。我爸一听哭得更厉害,假设早用木梯,就……就不会出这事,呜呜……难掩的悲伤从我爸的哭腔里冲出来,把他想好的话语冲得七零八碎。

未必,奶奶摇摇头,不知是否定我爸的说法,还是她对太爷继续活下去没有信心。

奶奶一直没有哭,即便在太爷的灵堂里。按她话说,她该哭诉的话平日都对这个傻老头说完了。她半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听孝鼓。孝鼓架在灵堂外的阶沿上,乡邻则坐在天井里。天井上空绷扯了两大块褪色的军用帆布,既挡夜露又挡风雨。帆布下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那阵仗就像村里在开群众大会,只不过主讲人不是村长,而是打鼓匠。

打鼓匠边敲孝鼓边说书。咝咝直响的白色汽灯下,拉扯着一群看似静止的飞虫。打鼓匠昂着头,有劲得力地敲打着两根看不清颜色的鼓槌。打到激情处,四处飞溅的唾沫像灯下乱飞的蚊虫,又像帆布外纷飞的细雨,远比我们的语文老师朗诵课文还有激情。语文老师只是照着课本念,而打鼓匠却从头到尾一直在背诵,又是哼又是唱。关键时候,打鼓匠还拖起长长且带有韵儿的哭腔,回声在静静的山坳里悠悠转转,听得人心揪紧后背发凉。

几个叔伯姑婆对孝鼓不感兴趣,时不时向奶奶问起太爷的死因,他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以及断气闭眼前有没有难受的表情。

太爷是为取木楼上的小木盒而摔死的。太爷平时当小木盒宝贝一样搁在小阁楼上。隔三差五,他都会将小木盒取下来溜进房中鼓捣。木盒里面到底装的什么,除了太爷,没人知道。那是一个脱了漆的小木盒。本盒外面上原有一把小铜锁。太爷精神出现障碍后弄丢了钥匙。我爸帮他换了一把弹子锁。钥匙常挂在他房门背后的钉子上。有亲友向我爸打趣,那把钥匙你用过没?里面应藏有不少金银珠宝吧?

屁都没有!我爸找来螺丝刀废掉那把弹子锁后大失所望。里面倒是有厚厚一捆烟盒纸,用红毛线拦腰系着,像一扎整齐的钞票。我爸对它们不感兴趣。我拿过来一一翻看,发现每页烟盒纸比钞票还漂亮。红桔、沅水、常德、洞庭、龙门、君健,本地不同时期廉价牌子的纸烟盒都有。我还注意到,那些漂亮纸烟盒的内侧面,都用铅笔画有一件老式女棉袄的图案。

还以为是啥稀罕宝物嘞,原来净是些破玩意。站在一旁的奶奶没捺住心火,嘟哝一句,看来真疯了。

2

灵堂里不能太冷清。即便没有哭声,也得有亲人陪亡人最后一程。灵堂里的守孝人都是我家族没出五服的己亲。那些人中有太爷的亲弟弟,按辈份,我叫他德太爷。灵堂里守灵的还有德太爷的三个儿子和孙辈。当然,灵堂中少不了我太爷这一房的男丁,因我太爷爷这一房三代单传,全部坐在一起也就我爸和我两个男人。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不在人世。我太爷曾鼓励我爸妈生二胎,但村长和村妇女主任听到风声后都不答应。他们好长一段时间就蹲守在我家大门口,说你家如果超生,我们都不用在村里干啦,以后就到你家来蹭饭吃。算哒算哒,我奶奶皱着眉头朝村干部直挥手,被你俩烦都烦死哒,他们哪还有心思做那事!

村长是德太爷二儿子的第三个儿子。守灵时,村长也在。我叫他三伯。三伯那晚说得不多,因灵堂不是他的办公室,他在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孝子。三伯自封烧火倌,掌管灵堂里烧水与烤火的重任。守灵不能冷坐,除了茶和烟,还得备有火。即便已到四月天,外面的蛙声如鼓如潮,过更后,屋外的寒风就附了人体,搓手跺脚都不管事。三伯在灵堂前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上架有一个三脚撑,盛满水的水壶隔不了多久就在上面喘气鸣笛。三伯反应稍迟,壶口溢出的开水就会噗噗噗地在火红的蜂窝煤上留下一滩白痕,但这丝毫不影响跳闪的火光窜上人脸,窥探那圈闭目养神人的心事。

德太爷的心事藏不住,他喝完半杯浓茶,他将旱烟管在椅脚上磕了磕,说,俺今晚上不扯三国,也不扯隋唐,就专讲俺家族里的真汉子。他讲的真汉子我以前听说过一些,是太爷的大儿子赵绍振,解放前曾是黑虎山一带响当当的人物。津澧解放前夕,他与他的同伙一起被县团防队团灭,并让他暴尸街头。

其实呀,俺家绍振那时有一个相好的女娃,是土匪头子胡老三的女儿,她被抓走的当天晚上还到过我大哥家,给我大哥留下一样东西。说到这,德太爷故意卖了一下关子。好多闭着的和半闭的眼睛都在绷扯上下眼皮,并绷开一条更大的缝。各条缝里陆陆续续放出的光,胜过掌声,让德太爷说时也有了打鼓匠的劲头。

那是一件斜襟对开带盘花扣的红棉祅——前一二十年乡间还能看到这种款式,俺家上下几代人不知给多少婆婆妈妈小媳妇做过这款棉衣,只是而今已不时兴——女娃想要我大哥尽快把那件红棉祅送到黑虎山上去。天啦,那时节已过端午,早晚只需穿夹衣,送棉袄又有么用嘞!再说,黑虎山的所有路口早被团丁把守住,乡民不能随便上去。尽管那女的告诉我大哥,您不用怕,您只需把这件红棉袄送到山头上的某棵大树下就行。她甚至还替我大哥想好了被团丁盘问时的说词。若有人问,您就说俺儿媳妇得了疟疾正打摆子嘞,俺得给她送件棉衣去捂捂身子。我大哥听后连忙摆手,他说他天生不会撒谎,一说谎就脸红心跳。既然女娃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她就只好照实说:您家绍振而今就在山上,他急需这件棉袄。去不去,您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她就走了。

没过几天,这女娃就被县团防队杀死在黑虎山下。一同被杀的有十多个人。死的这些人中,有土匪头子胡老三,还有俺家绍振。

绍振死后三四天家属才去收尸。太爷没去,他觉得家族出了土匪有辱先人。是德太爷和我亲爷爷两个去的。他们叔侄俩原准备用旧草席把绍振尸体裹回来,但天气热,尸体根本搬不了,一搬动人就全散架了,他们只好捡了一堆臭哄哄的骨头回来……

在我记忆中,太爷不是无情寡义的人。我攀过奶奶肩膀咬着她的耳朵悄悄找她求证。奶奶似乎想考考我的判断力,故意没有亮出她的观点,而是只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太爷的故事。

在绍振大爷被抓的那些日子里,那件红棉袄像一根扎在我太爷背上的刺,让他夜夜睡不安稳。就在绍振大爷被枪杀的头天晚上,太爷趁夜黑从屋后的稻草垛里拉出来那件红棉袄,急急走小路把它扔在屋后的河坡上。做完这些,他仍睡不着。鸡叫二遍时,太爷又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随手带了洋火和稻草把子,他想把那件红棉袄一起烧掉。他觉得留着它是个大麻烦。可稻草把子都快烧完了,棉袄却依旧点不着火。太爷又继续划了好几根洋火,洋火盒两侧的硝皮都划起了皱,那棉袄还是点不着。真遇到鬼啦?太爷的手开始抖,心里也发起慌来。他开始留意那件棉袄,提在手上有点沉,摸上去还有些潮,黏黏湿湿的,上面像沾满了亡人的血。想到这,太爷浑身的汗毛都炸了,他嚯地立起身,一用力,那件红棉袄就被抛到河心里……

见我没听明白,奶奶表情呆滞地说,当时你绍振大爷那帮人没盐吃,个个浑身浮肿,腿脚没力。后来听人说,那帮人想找的盐就蔵在那件红棉祅里。

我越听越糊涂。

3

德太爷跟我家太爷长得很像,他们相似的国字脸,就像两张面额相同的钞票,只不过,一张较旧,一张太旧。即便这样,这两张相似的脸发出的笑声却完全不一样。德太爷笑得爽朗,而太爷的笑声却像鸭叫,声音剐耳且让人心底发凉。太爷只有在犯病时才会变成这样。每次他嘎嘎笑时,奶奶就皱着眉头嘀咕:看看看,又犯了,又犯了,怎么得了哟!每每这时,奶奶便一脸正气地呵叱太爷:不要吓娃,不要吓娃!有次太爷犯病时,奶奶正坐在阶沿上补衣服,睛天时屋外的事多,她趁雷雨天就在家缝缝补补。当时她因起身太快,头犯晕,一时没稳住那双小脚。太爷早把我逼到院角,并一把抱起我,用他胡子拉碴的大嘴来回噌我的脸蛋,在我的挣扎哀嚎中,他的笑声变得更响更放肆……

太爷是突然犯病的。家里人一直没弄明白他犯病的原因,就连乡里县里的医生也没查出是啥病。

那是一个交秋的晚上,湘澧盐矿的卤水管爆裂了。听说卤水能煎盐,很多村民都挑桶去装。我爸随同村人去岩头咀挑了一担卤水回来。那年月,吃盐点煤油灯也是农家的一笔开支,这些费用的来源基本上都靠抠鸡屁股里的鸡蛋。但鸡笼中总共就那么几只母鸡,何况还不是每只母鸡每天都下蛋。

那晚,奶奶洗干净那口过年才用得上的老天锅,又从阶沿上抱来经过六月天南风烘干的劈柴,往锅中倒上卤水后,烧大火煎煮。家人们有的站有的坐,挤在灶台周围扯闲话。我爸披着夹衣坐在太爷旁边。太爷叫他把衣服穿上以免着凉,我爸说夹衣打湿了,穿上去臂膀更凉。太爷伸手摸过后一惊,抓过我爸的手臂看了又看,忙问他有没有伤着。我爸笑着告诉他,是去接卤水时给喷湿的。太爷闻听两眼发直,像被人突然打了一闷棍,整个身子软塌塌地滑到地上。

当一满锅浑浊的卤水变成小半锅白中带黄的硝盐晶体粘附在锅底时,太爷躺在床上发高烧胡言乱语。我爸连忙跑到下河接罗跛子过来收煞,罗跛子一番念咒之后,说我爸夜黑挑卤水回来带回了鬼。奶奶在屋山头又是烧纸钱又是送饭,接连做了三天法事,太爷的病情仍不见丝毫好转。

自那后,太爷精神变得不正常,时好时坏。坏时,他就反复叨念棉袄棉袄;好时,他什么也不记得,露出一张木木毫无表情的脸。

有么奇怪的?孩子他太爷肯是被绍振大哥和胡幺姐的魂给缠上了,每每有人问起,奶奶总是说,他当年千不该万不该冷脸对待那两娃……

奶奶在太爷灵堂又说起那桩旧事。本来嘛,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晚在坐的都不是外人,更何况他爷已伸腿闭眼睛,在这说说他们父子翻脸的事也无妨。

那晚,胡幺姐把那件红棉祅丢给太爷后,不到半个时辰,太爷家门口就传来叫喊声与踹门声。太爷打开门一看,乡长带着几条枪气势汹汹地堵在家门口。他们背后就跟着五花大绑的胡幺姐。胡幺姐昂着头,一声不吭。乡长指着胡幺姐问太爷,她刚才是不是来过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乡长边说边扒开挡在门边的太爷,指使人在家里搜寻。

太爷当时不是故意堵住门口,而是他从没见过这阵势,身上的魂早吓跑了。他头上直冒冷汗,腿肚子也在抖。太爷那晚闹出了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笑话。他被吓得尿了裤子。他湿裤子的诨名并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消失,时不时还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乡人提起,让我们一家人都像穿了湿裤子一样很不自在。

太爷的湿裤子刚晒干,他就在家族祠堂召开宗亲大会,当着族人和乡长的面表态,从今以后,俺没有赵绍振这个儿子,他也没有我这个老家伙!

德太爷承认,太爷当年确实放出过与绍振断绝父子关系的话。

爷,俺记得俺做娃时就有一种说法,说绍振前辈被抓后,大爷同保长乡长走得很近,还听说他那样做并不是为了替绍振伯赎罪,好像还有其他目的。

三伯不顾奶奶突然惊骇的表情,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向德太爷刨根问底。德太爷坐着没动,低头用力吧嗒了几口旱烟。然后,他绕开三伯的话题,声音低沉地说起了绍振大爷死亡的经过。

……胡幺姐被抓后,关在黑虎山山下的一大地主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臭椿树,胡幺姐被反绑在那棵树上面。她像她爸一样,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团丁拷打她,她咬牙忍着,没有大喊大叫。次日天黑时分,天上旱雷滚滚,乌云沉沉,又闷又热,眼看一场暴雨就要落下来。胡幺姐她爸带人摸黑来到院门边,胡幺姐觉察出动静,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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