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士的鼻祖许由说起
作者: 千忽兰
千忽兰,1975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尔津。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尔津的怀抱》《布尔津光谱》《禾木》《草原之子》等。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中国作家》《诗刊》等。曾获新疆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长江丛刊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小说选刊优秀编辑奖,茅台征文特等奖首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文创二级。居武汉。
1
礼崩乐坏起于何时?——鲁桓公暴毙于自齐国归鲁国的轿中。也起于本名陈恒的田成子弑齐简公、堂皇窃国之时。
孔子为简公的死斋戒,并请求鲁哀公讨伐陈恒。哀公拒。
孔子在这一年有《获麟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孔子对学生冉有泣曰:麟出而死。吾道穷矣。
麟是善兽,含仁怀义。礼的核心是仁。麟灭则仁失,礼崩则道穷。
古人说:“礼以道其志。”因此,无礼则无以道人之志。
文姜和齐襄公心中无礼昏聩残暴,有悖于伦理的私情最终令一国之君无辜而亡。
流传于民间的古歌《敝笱》,暗暗地谴责文姜和齐襄公、心疼鲁桓公,再现了桓公陪伴文姜回齐国省亲的盛大:其从如云、其从如雨、其从如水。庄严盛事的尾音却是桓公的蹊跷暴毙。
历史的尖叫中穿行过一个匆匆的身影,他的名字叫忽,郑国的太子。他的著名的八个字:人各有偶,齐大非偶。就是指对文姜的。忽两次拒娶文姜,以齐国太大、文姜不是他要娶的配偶为由。
忽虽明智——娶妻娶德,文姜才华突出,性格奔放不羁甚至残暴,非淑女。但忽的结局也不好,被随行打猎的高渠弥射死。
高渠弥后被文姜同父异母的哥哥、亦是情人的齐襄公,处以车裂。
巧取豪夺、攻城略地、骨肉残杀、纵欲恣肆——西周之后的东周——列国志,不妨说是开启了豪寇的粗鲁和激进。
先秦古歌,即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流传于华夏大地的歌谣——距今三千年前的战国乱世跨时三百年、距今四五千年前尧舜禹时代的古歌也在先秦诗里——那个时代被孔子称为:唐(尧)虞(舜)之际,於斯为盛、及其后的商和西周。
唐虞世兮麟凤游——这样气象的古歌,令人追念人类美好的品质;麟兮麟兮我心忧——如此纷乱如坠的往事,古歌会忠实记载下来。
2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这句话是一个叫接舆的人说的。他是楚国人。孔子周游列国——实则是四处奔走,累累若丧家犬,途中遇见了大声叹息性情狂放的接舆。
接舆唱毕,便躲开了下轿欲与他对话的孔子,在市井中藏匿起来。
他的歌子里有这样一句: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意思是:不指望未来会有什么果真的大德之人出现救世。那消逝的唐虞盛世里的良人们已然永远消逝了。
已乎已乎——接舆歌里有这样四个字,正是对往事不可追的加强叹息。
那么活在这个乱世却清醒的人又能怎样呢?接舆悲观地说:临人以德、画地而趋、无伤吾行、无伤吾足——
虽然君王个个昏聩,或者孱弱,王侯个个野心暴烈,或者庸常,但作为一个老百姓,能守住那么一点儿德行,在自己有限的活动方式里规规矩矩做点让自己活下去的事情,就算是没有忘记祖宗传下来的德行了。
接舆所唱: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正是对孔子这一生的准确写照。人世已无道,孔子却四处讲道和传道,必遭屡屡碰壁;维艰维艰,尽己所能行走十四载于春秋乱世诸国、授业解惑弟子三千、编撰春秋五经。
接舆乃孔子的知音,所以孔子寻找接舆。但接舆并不是为了做孔子的知音而高唱接舆歌。所以接舆匿而不见孔子。高士之心也。
后孔子有获麟歌,其中一句:麟兮麟兮我心忧。正对应了接舆的: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孔子曾茫茫然自语: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德之衰、吾已矣夫。
孔子的知音,不得不说,正是接舆。
多年后,唐代的陈子昂有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此般心境沿袭自孔子和接舆。
3
礼崩乐坏起于何时?夏桀之妹喜,商纣之妲己,西周幽王之褒姒——本是君王昏聩,徒以妖女为由,推诿国灭的羞耻感罢了。
商末年间的伯夷和叔齐(两兄弟)有诗曰:神农虞夏忽焉兮。
又是在追思唐(尧)虞(舜)盛世里的贤仁世风。忽焉兮——多年后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光阴如水流飞逝,美好的永远走了,未来的美好是否会再有,谁也不知道,几乎可以悲观地认定,美好不会再来了。因为人间的仁义失、大道没。
从商到周,从西周到东周,从东周到战国,从战国到秦,分分合合——战事连绵,国破民苦。
伯夷和叔齐的《采薇歌》有此句: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商纣昏庸暴烈,周文王周武王起而推翻商王国,是为百姓苦而战。伯夷和叔齐忠于商国,义不食周栗,写下绝命书,饿死于首阳山,在天下宗周之际。
他们二人虽因忠君而推举为贤人,但后世的孟子这样公允地评说:伯夷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古人为保全自我认定的高洁,在不得已的景况下会选择做隐士。伯夷叔齐“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是为避走于商灭周起,归于首阳山,采薇勉强充饥,最终饿死——采薇歌的最后两句: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4
古代的隐士里有一个鼻祖式的人物,他的名字叫许由,是尧舜两代帝王的老师。
从许由这里,我们向上追溯:许由的老师是啮缺,啮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是被衣。古歌里有《被衣为啮缺歌》。被衣是啮缺的太老师,啮缺问道被衣,他说,太老师啊,你看王倪这个人,我问他很多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被衣哈哈大笑,如是回答: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
说王倪这个人看似浑浑噩噩麻木愚钝,其实是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的表现。他不自大不吹嘘不傲慢,只是守着最真实的本分罢了,这样的人我们应该格外尊重才对。
被衣的思想具有道家精神。后来的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不言不议不说不作也(人皆知有用之勇,而不知无用之用也)。
如此一来,才会正形、天和、神合、德美、道居,仿若新生牛犊,虽貌似无知无识,无求无期,却是最勇猛和有锐气的,直抵真理。
许由是被衣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为人据义履方,邪膳不食,邪席不坐”、“农耕而食,重义轻利”。
孔子和楚王对话的时候说到过许由: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兮欲何之。此为《大道歌》。
“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道小人争半钱之利。”尧想传位许由,许由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对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又去颖水洗耳朵,后隐居——在牛壮田肥之地,采山饮河。
像许由这样独善其身并兼利天下的人,如今或隐或窜,大道的根基礼和义已消逝,天下将来会怎么样呢?
这是孔子对楚王道出的忧虑。
5
从三皇时代(伏羲、神农、黄帝)流传下来的最古远的歌,《弹歌》和《腊辞》。
前者是原始社会的狩猎场景: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后者是原始社会的农耕心愿: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腊辞》,即伊耆氏(神农)时代的腊祭祝辞。《礼记》中引用了这首古诗,并解释此种仪式的旨意: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腊祭,是冬天的祭祀,进入了一年中的第十二个月,在这个月里以肉祭祀天地和祖先,感谢天地在上一年的供给,祈求来年丰收吉祥。
这两首中国最古老的歌子,正是洪荒时代里的人说出的话。它们平常,简易,朴实,愿望恳切,不卑不亢。也许这才是诗心(文心)的根本。
还有一首,也是尧时代的古歌,《击壤歌》。史料记载: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又是农耕者的心愿歌。劳动者活得最有尊严,不会向往或者屈从某种最高的权威,即使当时乃唐尧盛世——是自有人类以来最清明最温和的江山。清人沈德潜《古诗源》注释说:帝尧以前,近于荒渺。虽有《皇娥》、《白帝》二歌,系王嘉伪撰,其事近诬。故以《击壤歌》为始。
所以,《击壤歌》也许才是中国古歌之祖。或者并生于《弹歌》和《腊辞》。
尧时代还有童谣《康衢谣》:立我臣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意思是:使我百姓有衣食,莫不是你英明政策,大家不投机、不取巧,顺乎自然法则。尧看到百姓怡然自足,非常高兴,于是“召舜,禅以天下”。
舜时代有《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是舜帝吟咏之歌,希望南风按时到来,大地重回生机,百姓乐业安居。
舜帝在春天祭田的祝辞: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扛起长长的铧犁,耕种那南山的土地,天下百姓都获得丰收。
孔子说的唐虞世兮麟凤游。此盛世可以在击壤歌、康衢谣和南风歌等歌中一窥气象。
6
关于古歌的缘起,战国时代的荀子说,吉凶忧愉发于声——心里最迫切最直接的声音,从口中出,乃成歌子。
关于古歌的意图,汉代毛亨说:诗者,志之所之也、诗言志。
关于古歌的讲究,毛亨说:发乎情,止乎礼义。他认为诗歌有教育作用,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鲁迅先生认为,我们不会说话的祖先原始人,在共同操劳得特别吃力的时候,懂得唱歌谣来减轻肌肉的疲乏,来集中注意力。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
所以古诗起自狩猎歌、耕作歌、劳动歌,就很合乎情理了。参照马斯洛总结的需求哲学,当生活达到自足和温饱,情感便有了丰富的可能性,于是歌咏德、义士和爱情的歌子生出,写景画意的行旅诗句紧间其中;针砭世风和政治的诗歌、箴言式和格言式的诗句也出现了。
颂歌,如《有炎氏颂》: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
有讽歌,有抨击歌,还有一种:怨歌。
人间累累之怨,哪一个时代最盛?当属秦代。战国有诸子百家,秦时有焚书坑儒。多少充满智慧和艺术之美的古诗和典籍,在秦始皇的令下,从此杳亡。
秦始皇时《民歌》最怨愤: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秦人谣》:天帝醉秦暴。金误陨石坠。
《秦世谣》:秦始皇。何彊梁。开吾户。据吾床。饮吾酒。唾吾浆。飧吾饭。以为粮。张吾弓。射东墙。前至沙丘当灭亡。
《童谣》:阿房阿房亡始皇。
《荆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劳动中的怨歌,《甘泉歌》,诗歌背景是“始皇作骊山陵”:运石甘泉口。渭水不敢流。千人唱。万人讴。金陵余石大如塸。
唯有怨歌的阵势是:千人唱。万人讴。
颂歌则是口口相传,人人心悦诚服地点头。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
然,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为了规避自己的命运走向,而下令制作的诗歌《仙真人诗》(颂歌),虽在君王的意志下广传天下,却终究是失传了。可见民意乃天意。
民不传伪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