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奏一曲留南雁 鹏飞万里栖北枝

作者: 叶承露

琴奏一曲留南雁  鹏飞万里栖北枝0

叶承露,女,浙江玉环人,1965年出生于河南洛阳。1989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史论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9年-1990年,任教于洛阳师范学院艺术系。1993年-1995年,就读于美国波士顿莱斯里女子学院,攻读艺术管理硕士学位。曾任北京九画廊艺术顾问,现为北京博艺泛美设计中心艺术总监。《叶鹏文集》主编。

2014年5月,父亲因病住进了河南科技大学第三附属医院。我急赴医院陪护,袁瑱年幼,只好把他锁在旁边文华大酒店的客房中。当时袁加受中国邮政总公司邀请,正沿着黄河为邮票《黄河万里图》的首发签名,也转道洛阳来看望父亲。一场虚惊后成就了几天欢聚。日常聊天中父亲表现出对纸质书的情有独钟,同时也感伤时风浮躁,读书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因对出版之事颇感落寞,加之文章散落,对写作也意兴阑珊了。袁加推崇父亲文章,提议我们可以自己为父亲出版一套全集。父亲受了鼓舞,很是开心。由此开始,我以一个非专业的人,在繁杂的日常之外,把父亲之前出版的书,发表或未发表的文章一一收集起来,录制电子文档,编排,调整,删改,校对……开始了为父亲编辑出版一套十二卷文集的工作。

父亲善写,始于少年,但命运颠沛,早期作品留存无多。父亲21岁大学毕业,毕业后下放的21年中,不仅没有发表出版文章的可能,而且所有存稿还曾被付之一炬,连那支从不离身写过无数精彩篇章的派克笔也被抢走。之后的21年里又因为工作的繁忙而无暇写作。退休之后,父亲称为他的第四个21年,是父亲写作的黄金时期。从开始的受专栏邀约,到应答慕名求文,再到为时事发声,借古论今,文采昭彰,影响一方。文章陆续结集出版,竟有了十余本。这次因为想编全集,希望尽可能搜罗完整,剔除重复,减少遗漏。检点父亲的作品,最早始于少年时期,也有许多随手写下不曾发表的诗文联句,虽年代不同,主题各异,但一字一句无不是父亲当时真实生活的投射。它们在我眼中都字字珠玑,摩挲珍爱小心收藏。

父亲出生在青山绿水的楚门小镇。爷爷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在上世纪初就开始往来香港,生意红火,开着镇上最大的南货店,但内心深处依然崇尚渔樵耕读、诗书传家的儒家文化,曾自题大宅门前小巷为“勤耕巷”。父亲是家中长子,幼时即聪慧善读,作文常被张贴于故乡小镇的十字街口,广受亲朋邻里赞许,是小镇当时一颗最被期许的读书种子,更是爷爷奶奶心中最大的期望和骄傲。当父亲跳级高考,大学尚未发榜时他就让家仆收拾行装,自信满满地跨海赴校去了。过杭州游西湖时,父亲唱出了“西子难解狼毫渴,欲引之江润端台”的少年豪情。当大姑拿着印有父亲名字的《人民日报》上公布的复旦大学录取名单时,兴奋不已。父亲却是少年人舍我其谁的气派。然而六十九年后,当父亲读到二姑描绘威严如山的爷爷在老家看到同一份报纸,隔窗呼唤女儿:“大哥!大哥!大哥上海复旦!上海复旦!”涨红着脸喜极失态的样子时,已是老泪纵横。大学四年,是父亲生命中最华彩的乐章。才情初露,名师垂青。苏步青先生的周末家宴,师母都会早早候在门外,鞠躬迎接他们的爱徒来家中做客。贾植芳先生风趣幽默,师母更是慈爱,请教讨论从无禁忌,仿佛自己家中。刘大杰先生是父亲的班主任,偏爱之情毫不掩饰。有次为力推父亲文章入名家荟萃的纪念鲁迅专刊,自己文章被挤出反而喜笑颜开……父亲课余主编复旦校刊,文思泉涌,佳作迭出,俨然师生眼中的一颗文坛新星。然而四年的快意人生之后,天地翻覆,父亲瞬间从高光处被踩入泥淖,被剥夺了写作,甚至教中文的资格。木秀于林,当风流散。1957年的复旦是父亲人生顶峰的坠落。虽然临行前陈望道校长还曾抚着他的肩膀殷殷关怀:“不要有包袱,好好学习,努力工作!”然而从上海到郑州,从洛阳到孟津,从南马屯到海资、朝阳、老城、白鹤、山底、长华……从省市县到公社大队自然村,从学术的中心到荒蛮的山野……父亲一路颠沛,拿着一张复旦大学右派分子的毕业证书,在审视警惕的目光中,在邙山无边的沙尘里,凄凉惶恐。然而在他疲惫昏睡时,南马屯小学书记为他轻轻盖上的被子,安定了这个离家千里被发配来的年青人的心。当父亲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要从山下深井中绞辘轳担水上山才有水吃时,村里哑巴每天挑来的两大桶水令他暖心感动。父亲是一个只要生活给他一滴水,他就能迅速饱满精神涌泉回馈的人。父亲用他对教育和学生最赤诚的爱,无私地回报了这一块收留并温暖了他的土地。父亲在土窑洞中用土坯与黍秆垒砌成书架,把他从大学背来的千余册图书一本一本地排列上去。如豆的麻油灯下,父亲看到土猴般的挤满窑洞的孩子们的眼睛从木讷变为好奇,并在自己循循善诱的讲解中明亮起来时,父亲被深深地鼓舞了。“一瓢红薯一瓢秫,半间明月半间书”。虽然物质生活赤贫,但有美好如明月的温情。借知识的底气,父亲勤奋努力。在下放的21年里,父亲“闻书声止步,遇学校投宿”。踏着柿叶飘红的邙岭小道,父亲走遍了豫西地区无数中小学校。启发示范,引领教学。从开始的只能给几个小学生上课,到任课老师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坐到教室的后面,再到几乎全校各班的师生挤满教室,爬满窗台。父亲的课堂上不止有会心领悟的笑声,更有欢乐又不舍的掌声。父亲的教学影响迅速地增长,他也变成了那块土地上一个温暖的传奇。“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学生家长会因为要一睹叶老师的风采而徒步几十里,为他擓来最新鲜的樱桃。父亲离开多年后的乡村照相馆里,老乡会因为我填写的姓氏而问起他们的叶老师,一脸的惊喜和追慕。父亲退休之后,当出租车把我送到师专家属院,知道我是回叶校长家时,坚持不肯收钱,微笑摆手:“下次。”……

“琴奏一曲留南雁,鹏飞万里栖北枝。”但生活不只有父亲新婚贺词中的浪漫,也有深切的艰辛和苦难。我的外婆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地主家庭,兄长毕业于早期的黄埔军校。外公早逝,外婆从23岁就独撑门户,坚强地供养母亲读完大学。在她本该卸去生活的重担颐养天年之时,却又在父母各自的下放中,坚强地为他们漂泊无定的岁月守住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归处。在她厚重的老棉袄下庇护着我们姐弟三人的健康周全。母亲是当时孟津唯一的一位女大学生。从她爱上父亲这个流放来的外地青年之后,母亲体味了生活的冷酷和残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河南农村少医少药,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家中唯一的那个大木箱中收着一盒庆大霉素针剂和两袋四环素片。那是母亲高价求人买来的,也是母亲唯一能预备的以为在关键时刻可能救他孩子命的东西。因为营养不良,两个弟弟严重缺钙。小弟弟更是体弱,经常高烧。而母亲每次能做的也只是心焦地用毛巾给他擦身降温。记得有一夜大雨,小弟弟高烧不退,浑身抽搐。母亲抱起弟弟,让我揣好那盒庆大霉素针剂,拼命向十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跑去,因为那里才有一位会打针的赤脚医生。道路泥泞,鞋子踩下去就拔不出来。我哭着在母亲的身后一次次帮她拔出深陷在泥浆中的鞋子。母亲的怀中是牙关紧咬口吐白沫的弟弟。母子们在这瓢泼大雨的荒山野岭中绝望着。比我小一岁的大弟弟在未满周岁时,就因为是右派的儿子无人敢救治,而冰冷夭折于求告无门的母亲怀里。因为音讯难通更不知当时父亲会在哪里。恶劣的生活环境和流不尽的眼泪早早毁坏了母亲清澈的双眼,灰白了她满头的乌发。一灯如豆下是永远要批改作业到深夜的母亲的刻苦和坚忍。

劳繁和枯燥会疲惫了心情,但只要父亲在,他都会用超常的热情让乏味的庸常有甘甜的回味。当外婆的老屋年久失修岌岌可危之时,父母决定在山底村翻建两间小屋安顿定居。在农村,盖房子是一件要劳动全村壮劳力的大事,亲戚本家大都全部出动。但父亲是外乡人,身份尴尬,外婆很担心场面冷落。谁知就在动工那天,竟是热闹非凡。不仅同村的学生和家长们来了,外村的许多学生也赶来了,令人惊喜又感动。父亲不善泥瓦工作,就自告奋勇去做大厨,他要做一道江浙海鲜美味,让从未走出过山村的人们分享他的最爱。开饭之时,大家都挤在父亲端出的大锅前,父亲很有仪式感地打开锅盖,浓郁的海鲜味瞬间飘散出来。对于从未吃过海味的山村农民来说,这鲜味有点怪异。他们先是试探性地尝了尝,然后并没有人说话。终于在父亲期待的眼光下,一个平日最调皮的学生开口道:“叶老师,还是外婆的熬菜(大肥肉片、扁垛、红薯粉条、丸子、松肉、白菜等炖在一起)配馒头好吃!”于是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父亲很是惋惜地看着那一大锅海鲜汤,一脸知音难觅的落寞。因为那锅海鲜汤里,放进了奶奶带给他的全部的海米紫菜乌贼干。那可是他一年思乡肠胃的慰藉啊。父亲半是心疼半是解嘲地说:“唉!你们真是不懂啊!”然而,学生们却是爱极了系着大围裙为他们做饭的叶老师。多少年后依然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神态,入骨深情。在大饥荒的年代里,学生们经常会把树上的麻雀知了,稻田里的小鱼小虾小青蛙悄悄放进他们心爱的叶老师的课桌里。正是这些学生们的细心关爱,让漂泊无依每月只有十六块五生活费的父亲,居然没有饿死甚至没有浮肿。瓦屋落成,父亲意犹未尽,用油画笔蘸上剩下的石灰水把青砖的墙基细细描画了一遍。穷乡建房,只为遮风挡雨,然而在父亲的描画下,简陋的山村小院瞬间生动起来,有了白描的意趣。瓦屋在硕大的梧桐树叶的浓荫遮蔽下,落影斑驳、诗意幽然。雨水滴落时正应景了女儿的名字:叶听雨。贫瘠劳累的岁月因着这一抹诗意透骨生香。

农村节日婚庆的对联多因袭定例,绝少新句。父亲每次给乡亲们写的对联则会对应各家中独特人物情状,因其状物奇趣对仗绝妙而广为惊喜。父亲用对平凡生活中美的发现和提炼,创造出许多趣味和欢笑,让艰辛麻木的日子因为文字的妙趣而多了温情的抚慰。

每逢节假日,是多数人回家团圆安享天伦之时。父亲常常是当然留守的人。在那些节假日里父亲也就只有我一个童稚懵懂的幼女可教了。何其有幸!荒诞成就了我童年最奢侈的启蒙。印象最深的是住在孟津老城教师培训班的一个秋假。进门大道两旁那望不到头的紫色木槿花深深惊艳到我,如梦似幻。木槿花成了我童年的最爱。守门护院的父亲带着我尽责地在那一路清幽的花树下巡逻徜徉。木槿花晨光夜月中的风姿不知是否因着聆听了父亲吟诵的唐诗宋词才更多了这一路的芬芳?午后悠闲,父亲常常带我背靠着麦场上高大的稻草垛席地而坐,一边讲解上古神话、历史典故,一边教我怎样从稻秆中完整地抽出细芯。秋阳温暖,父亲忽然问我:“你知道天上为什么只有一个太阳吗?”我摇头懵然。父亲于是神秘地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天上突然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太阳晒干了河流,烧焦了庄稼。百姓苦不堪言……当时有一个善射的学生叫后羿的,勇敢地站了出来……只见他一箭一个,迅速地射掉了九个太阳……正当他准备射第十个太阳的时候,忽然想起叶老师家的小师妹年纪太小,不小心尿了床还需要晾晒褥子?……看!这个就是特意留下给你晒褥子用的。”父亲正色地讲着,然后对着一脸呆萌的我哈哈大笑。古老的神话就这样生动鲜活在我之后每一天的生命岁月中。只要阳光洒落处,就有父爱会心温暖。白天抽出的稻穗芯秆收拢起来,晚上堆放到课桌上,父亲把它们均分成一手可握的许多份。每份握成一把,用母亲缝被子的白棉线紧紧勒成间隔均匀的三段,仿佛哪吒藕节般的手臂。中间再插入一根废弃的竹筷,使其牢固坚挺。稍作修整后,一把精致的“炊炊”便大功告成了。这是我们带给外婆和妈妈最好的礼物。刷锅、扫床、掸灰,它们是农家院中用途最广的小工具,也是逗弟弟们开心的安全的玩具。

父亲住过许多不同类型的房子:窑洞、土坯房、牛棚等,孟津老城师训班的大教室应该是父亲下放时住过的最好的房子。那间教室高阔宽大,里面错落摆放着十几张简陋的木头单人床。每张床上多用竹竿撑起一张大孔白色的粗纱蚊帐,两边挂着廉价的系着大红流苏的金色帐钩,锃亮得张扬。父亲的床在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厚厚的新鲜稻草上是薄薄的一床蓝印花粗布褥子,褥子上那一领精致的海草席子已经破损不堪。补丁中间漏出海草的褐色肌理脉络光润细密,触之柔软丝滑。床上撑着的是一袭本色的夏布蚊帐,哑光的犀牛角帐钩收敛着如包浆般温润的光泽。轻盈勾起的帐帘在微风中优雅地垂坠着。这三件东西都是父亲上大学时从家中带出的旧物,千里流转,又陪伴了父亲人生中的另一个21年。窗边的桌子是写字作文的地方。在那张课桌上我写完了以一摞明信片为题目的12篇看图作文。父亲一字字帮我修改,我一篇篇重抄领悟。童年就在这文字的拼接游戏中跳跃而过,简单欢乐。

师训班的大院里有一颗郁郁葱葱的核桃树,核桃叶子在石板上捣出汁液,便可以把透明的塑料布染成美丽的鹅黄色。等晾干剪成细条,父亲就用它们给我的小辫儿扎出两只透明飞舞的蝴蝶结。曾有叔叔打趣道:“听听,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给你的小辫儿扎得这么好看吗?”“那都是给你妈妈编辫子练的!”然后笑着跑开。我知道,母亲那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曾经是舞动在她的学生们心中的一道美丽风景。

兄妹七人中,父亲是大哥。当父亲被下放孟津时,姑姑叔叔们尚且年幼,当时家产抄没,仅留一间厨房容全家栖身。爷爷成了自己店中最低等的伙计,奶奶靠着针线供养全家艰难度日。父亲把十六块五的工资,按月寄十元给奶奶稍解饥寒。孟津和楚门千里路远,母子都是彼此最大的惦念。父亲下放几年后有了一次返家的机会。当看到黑瘦得几乎不敢辨认的儿子时,奶奶极力掩饰住心疼的泪水,搜罗家中所有,端出一碗父亲渴盼已久的米线。当父亲贪婪地喝下每一滴汤汁,品咂久违的妈妈的味道,手中的碗筷却犹疑着舍不得放下。这细微的下意识深深地刺入奶奶心中,让她痛彻心扉。1989年我大学毕业回楚门省亲,奶奶抱着我依然追悔落泪:“你爸爸受了那么大的苦,千里迢迢回家来看我,可我连一碗米线都没有让他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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